第19章 山门

  胡小陌冷笑:“你们知道为什么山门总也不开吗?”

  那两个农民打扮的人猛地停下步子。

  “你们是哪一年得了萤虫?”胡小陌问。

  话多的连忙向沉默寡言的那个那个看。沉默寡言的那个,犹豫了一下,回答:“得萤虫是武德十三年,二十九岁时。”

  一边的少年愕然。但没说话。胡小陌收回看他的目光,又问两位农民:“如今你们多大?”

  沉默寡言的那个犹豫了很久,毕竟他之前说过他们来了才几年,但想想,现在的回答,便能换来为何山门不开的答案,才老实道:“我们被困二十五年。如今五十四岁有余。这二十五年间,隔几个月,便会有要入仙门的人到山下来,所以我们也没有饿死。”这些话他现在也不必再瞒着。

  胡小陌看着两个农民。他们面容与二三十岁无异,根本不是五十多岁的模样。可他们却对自己的年纪深信不疑。她即感到匪夷所思,又因为他说起自己长年以人肉为食时的冷酷而感到震惊,更加为自己猜测没有错而愕然。

  见胡小陌不说话,沉默寡言的那个反问:“山门为什么不开?”

  胡小陌却反问他“仙门十年一开,二十五年,应该是放出去了两批萤虫,却一直没有求道的人上门,大苍山的人却也不会下来看看。你们就不觉得奇怪?”

  话多的那个再忍不住:“这里仿佛与世隔绝。除了向我们一样带着萤虫来的人,真的再没有别人来过。”他仿佛抓住了求命稻草,急急向胡小陌走了几步“为什么?”被困在这里,上又上不得山,走又不敢再走进全是野兽的林子。天知道,这二十多年,他是怎么过的。有时候,甚至想,干脆被野兽吃掉好了,可有时候又觉得,那被云雾紧紧包裹着的山,有一天云雾会突然散了,让两人进去成为仙人,便怎么也不肯死了。

  胡小陌问少年:“你看他们,是多少岁的样子?”

  少年不加思索:“二三十岁。”

  两个农民怔住,一个摇头:“胡说八道。”他看向自己的同伴,分明是个皮肤松弛,满面风霜的老人。原来乌黑的头发,如今已经花白稀疏,身材佝偻。

  若是正当盛年,怎么会这样呢?也正是因为觉得两个人都不再有当年勇武,所以之前胡小陌和少年出来,他们才没有贸然动手,只想着趁两个人不备的时候,更加稳妥。

  可少年,却轻易就描述出了两个年轻时的样子。就仿佛在他面前的当真是栩栩如生的两个壮年男子。

  胡小陌又问少年:“现在是哪一年?”

  少年说:“如今,正是武德十三年。”边说着。边往胡小陌身边去,眼前发生的事,让他毛骨悚然。

  “武德十三年?”沉默寡言的农民摇头“不可能。我们是武德十三年来的,来了二十多年。”他转身跑到两个人盘踞的角落里,他身后那棵树杆,刻满了横杠,每几十杠为一月,每十二月为一年。每十年画一个粗印。密密麻麻,满树杆都是。

  胡小陌走过去,不可思议:“你们就没有发现,这些横杠并不十分陈旧吗?如果第一个是二十多年前刻下的,它应该比现在刻的更长,更深,裂口也早就饱经风霜。”

  这时候,那个农民才呆住。是啊。他没有想过这些。结结巴巴地解释“也许是仙家之地,树林也与众不同。有甚奇怪呢?”

  胡小陌去看那些被他们掩埋的尸骨。因为被刮得太干净,所以没有剩下什么肉腐败。但骨头显然,并不属于死得太久的人。虽然已经没有一套是整的,俱俱零碎,但也看得出来,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那些被杀掉的人,你们就没有问一问他们。是几年得了萤虫,几时上路?”胡小陌又问。

  话多的那个只是摇头,为自己辩解:“我们怕,怕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过了多久。他们怕也以为,我们是同批,也并不曾问那么多。后来呆得时间信了,怕别人看着我们年纪大,并不像同批而起疑心,才说来了几年。”

  胡小陌更不可思议:“别人就不疑心,你们怎么有肉吃这么久?”这也正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可那个农民回答:“可能以为,我们在附近,能猎到吃的。”

  “怎么可能!那林中,那么多猛兽,附近怎么可能会有你们能猎得动的小型野物?再说,只要倾耳去听,这里连虫鸣都没有,怎么会有动物?”

  “可毕竟,这里是仙山呢。”又是这个理由。

  胡小陌,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农民不耐烦起来,他又惊,又怒,只问“你就说,为什么仙门不开!”

  还抱着一丝希望。

  胡小陌深深吸了口气,说道“我遇到一个入过道的仙门弟子,他说过,吃过大肉,以后便会入魔道,灰飞烟灭,没有下世。仙家怎么会收呢?光是这一条,仙门也不会为你们开的。”

  她话音落下,那两个人先是愕然,后便癫狂“你胡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不吃要怎么活?”

  另一个目光疯狂,对他说“我们被困,仙人大概是要试试,我们有没有胆量。”扭头注视着胡小陌“把她们都杀了,更能自证勇猛!”

  两个人如入了梦魇,目光疯狂。

  胡小陌被两个人逼着,一步步后退。她知道,自己被困在这身躯中,是不死之身了,要杀这两个人,虽然不容易,可也并不是做不到的事。

  她也知道,自己与这两个人,必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并没有别的出路。

  可她看着这两个人向自己走过来,却还是不由自由地,退缩了。

  杀人——

  那可是杀人。

  与鸡鸭鹅兽不同,是活生生的人!

  她哪怕是有再合理的原因,可始终……始终那是人啊!

  她一步步退,直到踢到了一个东西,受惊回头。却是田二。

  田二怕是已经听到了不少,躺在地上,半昏半醒,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用尽了力气,似乎想要站起来。嘴里喃喃的“阿姐。阿姐!”

  终于,胡小陌停下了后退的步子。现在不止是她自己,还有田二,还有少年,哪怕少年不值得人救,那以后来的那些想问仙门的人呢?

  如果自己退缩,那以后一条条性命,就都背负在她的肩膀上。那些人、那些活生生的,鲜活的生命,都是因为她才会横死。因为她在这个时候,选择了逃避,没有去制止……

  可这么想实在是太傻了。

  她看向那两个满面凶恶的农民。也知道自己这么想真的太傻了。

  但她沉了沉心,粗鲁地骂了一声娘,便猛地向那两个人扑了过去。

  胡小陌没有打过架,唯一一次实战,是和大头那一场纠缠。还是她落败。可现在,她面前的虽然是两个成年的正值壮年的男人,但在他们心里,他们始终是垂垂老翁。

  她扑向其中一个的时候,能感觉到另一个在疯狂地从背后袭击自己,这时候,没有痛觉还真的是太好了。但她冲倒了这个人,压在他身上时,手里的石头却被对方打掉了。她的头被挤在两个人中间,什么也看不清,一只手按住了人,一只手胡乱地在地上摸,不知道摸到的是什么,一股脑狠狠地向对方砸。一直砸到没有再感受到任何反抗。才喘息着慢慢从他身上站起来。

  那个在背后攻击她的农民,也停了下来。

  他面前的本来已经胸前有个窟窿的胡小陌,腰上也被他扯缺了一块,露出脊骨,却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头,滚在了地上,有一颗眼球还在眼眶中,而另一颗眼球掉在了不远处,可那两只眼睛却努力睁着,哪怕已经是不一样的视角,可还是用诡异的方式,看向他的方向,寻找着他的位置。

  在被那双眼睛注视的时候,他当场便跪坐了下来。任凭那个残缺不全的身影,向自己蹒跚而来——他杀过人,吃过人,每天夜里都做恶梦,可从来没有一个恶梦是这样恐怖的场景。这一刻,他完全被恐惧支配了。他疯狂地大叫着:“一开始我们也没有想要吃人。我们是七个人一道来的。三个是同宗。其它四个只是路上遇到的。三人里头有我的幼弟。他自小,最喜欢我的。后来,我们一日日在这里等,幼弟又病了,没有大夫,没有药,又走不出去,眼看一天天不成,后来便死了,我把他埋了。可后来我们也都饿得不行,便说,不如吃了他。”

  他自那时候,再也没想过这件事,不敢去想,也不愿意想,这时候却不能不面对,哭嚎起来“我挖他出来,他竟像没有死多久似的。我不该吃他呀,那是我的弟弟呀。我带他抓过知了,在小河里教他游过泳。是我的弟弟呀。可是我们不吃,他也是白烂了,我也会死。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嘶吼着,看向胡小陌“是你,你吃不吃!你吃不吃?”

  “开了这一次例子,便再也停不下来。先是吃快死的,后来,便开始吃那些身体最差的。反正他们都是活不下去的。”他痛哭着,捂着头。

  胡小陌走到他的面前。

  虽然她的身躯僵硬没了很多器官,根本不需要,也做不出喘息的动作,可她还是感觉到,自己正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就像好心脏都要爆开了似的。因为视角原因,她走错了好几次,才走到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那个人面前。

  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块全是血的锐石。深深吸了口气。

  这时候,目睹了一切的少年,从恐惧与震惊中回过神,见她好久也不动,不顾一切地大声叫“杀了他,快杀了他。”这些人竟然想过要杀了他,他光是想想,便感到愤恨“他们该死的!”

  可最终,胡小陌没有动。

  她松了松手。

  那颗带血的石头,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开了。

  就在石头落地的瞬间,她突然,听到了鸟叫。

  啾——一声,又清脆,又好听。

  随着这一声,许多声音都出现了。譬如虫鸣,譬如风吹动树梢。这些声音像缓慢而来的潮水,抚过所有人的耳朵。

  就好像这一瞬间,整个世界又重新活了过来。

  胡小陌回头看,山间的云雾已经散了。露出山脚下一条蜿蜒的小路。路口用老旧的木头,立了一块古拙的匾额。写着“大苍。”

  匾额下,站了一个穿得脏兮兮的中年人。

  逃过一死的农民,以膝为步,几乎是爬着冲向了那个中年人,大叫着“仙家!仙家!大苍!大苍!”

  中年人似乎早就看多了这样的场景,理也没有理会他,只一摆手,那个农民便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仿佛瞬间就成为了一个雕塑。

  然后中年人看向胡小陌“虽然他已经不能伤人,但他的恶行你也看到了。你为什么不杀他?”

  胡小陌回答得非常艰难。“他问我的话,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如果自己在这样的绝境,会不会吃人。我没有资格审判他。”忍不住道“你们大苍,不应该这样考验人。”

  中年人并不以为忤,只说“有别的路,他们找不到罢了。求仙之道,必将遇到比今日艰难百倍千倍之境,他们没有智慧找不出路,也不知道变通,空有勇猛坚韧,便只能铸成大祸。岂能怪别人?”

  随后招手“你来。”

  胡小陌愣愣的,还反问他“我可以参加大苍的入门试了?”

  “入门试?不是过了吗?”中年人并不十分耐烦“你已经是大苍的弟子了。”

  胡小陌要去抱田二,中年人也懒得理。只负手站在原地等着。看胡小陌背着人,艰难地把掉出来的眼珠塞回鼻子都摔掉的头颅中去。

  少年急声问“我呢?我呢?”

  中年人仿佛没有听见,带着胡小陌顺着蜿蜒的山路向上去了。

  胡小陌走了几步,回头看。少年仍在原地,一时痛哭,一时茫然。不大的广场也全在视线之中,连远处的林子,也显得那样渺小。

  原来,从山上向下看,一切都是这样清楚。

  她问中年人“那个农人死了吗?”

  “没有。这样的恶行,一死了之岂不是便宜他吗?”

  她回首看,说“下面死了很多人。”

  中年人冷淡地说:“求仙之道,是自己选的,一路去,自来是生死由命,不能怨人。”

第19章 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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