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周莉

  管涌这一个多月第一次出现在办公室,小刘非常高兴“管队回来上班了。”

  管涌没回答,问:“第一个接触周莉的是谁?”

  周莉是之前杀死了老公和孩子们被定罪的女人的名字。

  小刘见他问起之前的那个案子有点不解:“案子有什么问题 ?”

  管涌说:“看案件记录的时候发现少了几页。想问问看。”

  小刘出去一会儿,带了个年轻警察回来。

  小警察抓抓脑袋:“当时写着写着,感觉她精神有问题,那些东西我没法住上交,就撕掉了。后来又重新写了一份。”一脸犹豫:“管队,这案子是不是有问题 ?”不知道已经结案队长为什么突然又问。

  管涌反问:“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小警察看看管涌,又看看小刘,小办公室就他们三个人,踌躇了一下说:“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一开始也不觉得有什么,之后细细想想,特别碜人。”跑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一张被撕下来的记录纸回来递给管涌“当时她说我写。没加一个字。”

  管涌拿起来,细细地看了半天。完了抬头长长吐出口气。

  小警察紧张地问他:“管队,不是我说,细细品品,真挺吓人,您说是不是?”

  小刘觉得奇怪,也想看看。管涌却把纸塞兜里,大步出办公室去了。

  管涌出了市局,打了几个电话之后,打个车,去白马精神病院。

  那地方他从来没去过,司机也没去过,开了导航,开了一个小时,发现要进山。司机不干了,说是下午家里有事,去不了。只拉到山外的那个镇子就不走了。

  管涌也拿他没办法,下了车看看,还好,说是镇子其实还属于城郊,这里跟主城区的分界并不明显,很多基础建设都和城区没大差别,虽然他找了一圈,这边也没车愿意进山,但好歹有小黄车。骑着骑着慢是慢点,比走路快。

  于是扫码骑了车哼哧哼哧往山上去。

  白马精神病院也不知道为什么建在山里。

  骑到高处管涌实在有点抗不住,停下来抽烟休息了好一会儿。看看四周的环境,也觉得奇怪。其实这里离市区也不远,不知道为什么,没车,也没人,但路修得非常好。山里宁静,空气干净,静静在路上骑着车,还特别有感觉。

  抽完烟他骑上车又骑了一个小时,才看到位于盆地中的一片建筑物。

  与他想中破旧的病院不同,房子还挺有设计感。只是院门口有一块与整个医院一点也不搭的石碑,碑上什么字也没有,总有二米多高。

  管涌停好自行车,过去门卫那登记。

  门卫有些年纪了,看着很和气,说:“您找谁?”

  他说“我市局的。之前已经打过电话,过来见一个病人。”

  门卫核对了之后叫他等了一会儿,里头就有个护士出来接他了。

  小护士说领导已经通知过,说会有警察过来见周莉。小护士看着挺年轻,大概二十出头,见到管涌,很好奇,问:“警察叔叔,她真杀了自己老公和孩子们啊?”新闻她也看了,但总是有点不敢相信。

  管涌摸了摸脸,胡子扎手。点点头问:“她怎么样?”

  护士乍舌:“平常看着挺和气的呀。一点也不像病人。”这个病人是她负责的。好好的一个人,平常也不惹事,有时候还跟她聊聊天什么的,但被关得很严,平常也不让她跟别的病人在一起,关在单独的房间。

  “你上班多久了?”管涌问。

  小护士笑咪咪:“两个月。实习期还没过呢。”

  管涌问:“这么几天就让你负责病人?”

  小护士不以为然:“她省心呀,我每天就给她送送饭,拿拿药、换换被褥什么的。”领着他一路往里面走。

  管涌出了职业习惯边走边四处打量。

  这医院监控排得很科学,到现在为止他都没看到有什么死角。进了楼之后,两边铁网隔开的活动区里有很多病人。看到有陌生人进来,都漠不关心。活动区四周有些男性的医护人员。

  管涌问:“你们这儿病人不少啊?”

  小护士说:“可不是。”

  两个人过了四道铁门,才到办公区。管涌在会客室等着,小护士去带周莉。

  会客室中间有张桌子,从桌子的中轴,房间被分成两边,中间有防爆玻璃隔开。不一会儿周莉被两个高大的医护人员带进来。进来后两个人安顿好周莉就出去了。

  管涌目送他们,视线在他们的背影上停留了很久,这些人训练有素,看着走路的姿势是有练过的,这家医院看来规格还不错。门关上,才不动声色收回目光看向周莉。

  周莉长得很普通,脸颊有点内凹,看着气色不好。很沉默,进来也不看他,默默坐着。

  管涌说:“你录的口供,后来法庭上的证词我都看了,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周莉没有说话。好像是出神了。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桌子。

  管涌问:“你能不能再讲讲事情发生的经过。”

  周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杀了我老公和孩子们。”就没有别的话。

  管涌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展平,说:“我的意思,你能不能说说从23号到30号之间发生的事。”

  周莉猛地抬眸看向他。

  管涌补充:“也就是案发前七天。”

  周莉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下意识地咽了口水,但随后立刻又垂下眼睑,只说“我有病。医生说我精神有问题。23号我发病了。”

  管涌看向她“没关系。你只要如实地讲当时发生了什么就行了。我不是医生,不是来对你进行诊断的,你现在跟我讲的话,也不会被任何人拿来佐证你病情变化。出去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说完管涌又补充了一句:“我以自己的人格担保。”

  周莉表情有些松动,但却说:“我不怕这些。我的病有没有严重,我无所谓。”她坐了好久都没有动。过了一会儿还是开口“23号我上晚班。晚上四点多下班,当时店里就我一个人。二点多的时候,我有点头晕,一开始没当一回事,四点多,交班从店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就发现糟了。”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表情渐渐不再像之前那么平静,但显然这些事她记得很清楚,并不需要特别去回忆。表达起来非常流畅,细节饱满,她停下来只是想平复一下心情“我从店里走出去,发现自己眼睛出问题了,有重影。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太累了,头昏导致的。就扶着栏杆休息了一会儿。”

  怕管涌不知道,还特别解释:“从店里出去有个坡,边上装了不锈钢的栏杆。天气有点冷,摸上去特别冰。我伸手摸着,真的特别冷,当天本来夜风寒露也重。我扶着站了一会儿,觉得骨头里都是寒气,脑子也格外地清醒,不再那么疲惫。但我抬头看,并没有改善。”

  说着问管涌:“你知道底片吗?”

  管涌问:“相机里用的那种胶片?”

  周莉点头:“我看过去,整个世界非常不真实。就好像和别的东西叠在一起了。就像两张底片。它们叠在一起了,你一张都看不清楚。我有点蒙,在门口站了好久,大概二十多分钟。同事发现我没走,还出来问我怎么了。我跟她说,我眼睛好像出问题了,看不清楚。她就给我打了车,叫我去医院。可我当时觉得自己就是累成这样的,所以没去。叫司机送我回家了。下车之后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从小区门口回到家。因为眼睛看不清楚。有时候有路看得到小区,有时候全是树,长得太密了,没办法走。”

  说到这段经历,她浑身都在颤抖。毕竟没过去多久的事。但她没有停下来,也许她真的太需要把这些话全说出来了“我眼前的东西太乱了,有时候我根本无法分辨自己在哪里。好不容易回家,但一进门,我就看到了它们。它们在吃早餐。”

  “你的丈夫和孩子们?”管涌问。

  周莉没有回答。

  管涌试探着又问:“你看到了什么东西?”

  周莉似乎很难去面对,她手不停地抠着桌沿,那里掉了一块漆。“我说不清是什么。不像是人。”紧紧抿着嘴。

  管涌没有逼迫她,而是问“后来呢?”

  周莉跃过了这件事,说:“我当时第一个反应,是跟老公说,我说我身体不太舒服,眼睛看什么都有重影。他问我是不是太累了,我觉得也是,他很紧张,要送我去医院。我没去。我觉得睡一觉就会好了,如果还没有改善到时候再去医院也不迟。”

  “醒来有改善吗?”

  周莉摇头“老公帮我请了假。要我在家休息。但是我实在受不了,我看到他的时候,看到的是两个模样叠在一起。我很害怕。但是我没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半夜从店里出来,在店门口的时候撞邪了。就想,回娘家,我娘家附近有个很出名的马脚。跳大神那种。但走出门,一切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也不再抠桌沿了,双手交握在一起,用力地互握着“天空太阳还在,但一闪一闪的。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暗。因为这样看一切东西,都是一闪一闪的。我走到街口,撞到了一个人,那个人穿得很奇怪,满身是血,头都没了半片,另外一个人拿刀追着他跑过来了,他抓住我,叫我救他。他手上身上全是血,死死拽着我。我很害怕。也怕追上来那个人会连我一起杀。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敢当街行凶。当时我周围有很多人在等公车,可他们竟然都对这件事视若无睹。我向他们求救,他们也不理我。”

  说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向前欠了欠身子,离管涌近一些,语气非常急促:“他们像是梦魇了似的,明明我就在那里,向他们求救。可他们就当我不存在。也当那个快死的人不存在。他们一个个,眼睛睁着,可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在梦游。当时那个凶手,会连我一起杀掉的。我就跑。”

  她说起这件事,非常激动“然后我跑了很远,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一点血迹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回头看,路边上没有要死的人。我站在路上,身后的老太太怪我挡了她的路。街上的人又能看见我了。”

  “后来你去找了跳大神的人看病?”管涌问。

  周莉摇头“我去不了。我走不了那么远。出了这件事我就回家了。想打电话叫爸妈把人请上门来看。回家后我立刻就换了衣服,就在那个时候,我拿着衣服才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

  周莉说“一切。”

  “什么一切?”

  “一切都是假的。我生活在梦里。”

  “梦?”

  周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和衣袖,好像上面有什么。

  管涌这时候才注意到,她穿的并不是病服,这套衣服他之前也见过,周莉上庭的时候就穿的这一套。

  此时她低头看着,好一会儿,伸出手给管涌“我洗了好几次,但完全没用,你看得见吗?”

  管涌以为这是她行凶的时候穿的衣服,但回忆了一下,当天她穿的是睡衣。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刚才所讲的那天遇到有人被杀害时穿的衣服。

  她现在看到的世界仍然是叠影的。她能看到衣服上的血。

  “你觉得为什么会洗不干净?”管涌问。

  周莉说“当时我认为,洗不干净这件衣服,也就证明了,我在这个世界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个世界才是真的——有人被杀的那个世界。我在梦里洗衣服,怎么能把真实世界的衣服真的洗干净?”

  她急于说服管涌“我当时就想。我在梦里结了婚,有了爱人,有了孩子们。”

  管涌想了想,说:“如果你现在是在梦中,那真实世界你应该在床上。听你遇到有人被追杀时的描述,你不像是躺着。”

  “你没听懂。我说了,那是我当时的想法。但有些事我搞错了。昨天我才想明白所有的事。”周莉表情非常奇怪。

  “你搞错了什么?”

  “我当时以为遇到被人追杀是现实世界,其实我搞错了。连这件事在一起,我的人生一切,是一整个梦。”她眼神非常亢奋。

  管涌没理解:“什么?”

  周莉笃定:“原本这是个结婚生子平淡无奇的梦。后来这个梦最近开始变成恶梦了。我在这个梦里开始遇到奇怪的事,比如只有我能看到有人被杀,其它这些也都是梦。在真正的现实中,我可能是一个病人,梦会一步步恶化成这样,可能是因为我的病情加重,快死了,梦在提醒我,希望我能明白自己需要马上醒过来与病魔抗争,不要沉溺于幻像中。”

  她抬头看向管涌:“我必须得醒。我得自救。要不然就真的会死了。这里的家人也好,朋友也好,都只是拖住我的绊脚石。”

  “所以你杀了老公和孩子们?”

  周莉的表情很复杂,但还是点头:“这都是假的。我想醒过来,就得破坏这个梦。让自己惊醒。在现实世界我的亲人一定在等我。我有真正的老公和孩子们。他们在等我。”

  管涌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认为一切都是梦,也知道被你杀的家人根本不存在,为什么杀了他们之后你还是哭?想到他们会还是难过?她皱眉:”人在梦里也有感情的。"

  管涌向后倒,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走出去时,周莉突然在背后叫他“你相信我吗?”

  管涌脚下一顿,回头看向她。

  这个女人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带着期盼,可又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惶恐。

  管涌点点头:“我相信你。”他的表情是诚恳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确实相信周莉的话是真的。

  那女人怔了怔,松了口气,慢慢地坐回椅子上,却并没有被理解的兴奋与满足,她只是,静静坐着,表情像是要哭,又想笑。好像别人对她的认同,能让她得到很大的慰籍。“我没有杀死自己的老公和孩子们。”她的声音在颤抖,但语气坚定。她相信真正的家人在等她醒过来。

  管涌心情复杂,走出了会客室,外面小护士兴致勃勃“她是不是也跟你讲了梦的事。”

  管涌点点头。

  小护士问“你真的相信吗?”站得离他很近,目光狡洁。

  管涌抬头看到对面,有六七个人正压送一个病人去病房。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说:“如果她早一点发现自己的问题,就不会有这种惨剧了。不过现在事情已经这样,我也没必要再刺激她。”

  小护士笑一笑:“那到也是,跟她较什么真呀。”带着他往回走。

  两个人走出院区,已经快到大门的时候,突然后面有个护工追出来,大叫“小张小张,周莉跑了。”

  小护士一时没明白:“跑哪去?”医院到处都是监控。

  那护士急了“把她送回病房之后,我想帮你给她把床褥换一下,开门进去,里面没有人。”

  小护士愣了一下,转身就跑。

  管涌大步跟在后面。

  周莉的病房外就有监控。监控显示她进去之后并没有出来。但是几平方的病房也没有她的人影。

  管涌站在里面,抬头看,阳光透过窗户上完好的不锈钢的栅栏投在简单的床铺上,空气里的灰尘在光线中缓缓飞扬。

  周莉消失了。

  骑车出山后,管涌在镇子上停下来买水喝,站在路边看着路上人来人往,感受着阳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才有一种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可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第25章 周莉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捅天全文最新+番外章节

正文卷

捅天全文最新+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