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轮回之眼

　　“生因识有, 灭从色除。理则顿悟，乘悟并消；事非顿除，因次第尽。”

　　威严的大雄宝殿之上, 面容清俊的和尚身着皎白的禅衣，端坐于蒲团之上, 如一朵浊世不染的莲花。

　　场下坐着很多人，姜嫣混在其中, 无心听讲经的内容, 只托腮望着他。

　　这么好听的声音，拿来讲经有些可惜了。

　　她忽然回过神来, 自己不是来抑制心性的么，怎么如今反而越发猖狂了呢？

　　不过这么好看的和尚，就算修为跌了，也值得。

　　姜嫣的杏眼微微的眯了起来，像只狡黠的狐狸。

　　夜晚明月皎洁如玉, 后院有间禅房的门忽然无声开了，一道身影朝着确定的方向迅速掠去。

　　她打听过了, 他住在寺院后山。

　　后山萧瑟清净, 一间孤僻的小竹屋立于其中，倒也不显得突兀。因为晚上的原因, 竹篱上挂着两盏灯笼，发出澄净却并不晕黄的光。

　　姜嫣用了敛息符，悄悄潜入其中。

　　房间里没有床，只有一个蒲团。白日里讲经的和尚坐在上面, 双目轻阖。

　　几乎就在姜嫣刚刚踏入的那刻起，他便开口了。

　　“道友来此，所为何事？”

　　姜嫣知他修为要比自己高一个大境界，因此也不再隐藏自己的身形，坦然显露出来，轻笑道。

　　“白日讲经有些不懂的地方，所以来问问大师。”

　　相舟轻轻睁开了眼睛，眼神明鉴如镜，姜嫣几乎有种被他看穿了千面的错觉。

　　事实上，也果然如此。

　　他说：“深更半夜，有些不便，还请道友明日再来。”

　　事实上，佛法面前众生平等，相舟平时不会拿这个理由来拒绝人。但今日第一面，她看他的眼神，便有些奇怪。

　　姜嫣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为何不便？”

　　相舟眼神轻敛，额心莲花微微发光，而姜嫣，也在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的真实容貌。

　　千面是师父教她的，不比寻常修士的伪装，其中蕴含着奇衍八卦各种变化，没想到这和尚竟能一眼看破。

　　她收了千面，眼神闪过一丝兴味，忽然开口道。

　　“其实我来无一寺，是有事相求。”

　　相舟眼神落在她身上：“何事？”

　　姜嫣眨眨眼：“我修合欢术，最近心绪烦躁，为了寻求一丝平静才来到此处。可是今天，在见到大师之后，却更加抑制不住了呢。”

　　她声音清脆如铃，说到最后，却反而刻意放柔，带着一丝暗示之意。

　　相舟神色不变，缓缓抬眼，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卷竹经。

　　“既如此，那这本清心经适合道友，道友请回。”

　　姜嫣随手接过，翻看了一眼。

　　“我身生性愚钝，自己看不懂，不如大师教教我？”

　　相舟蹙了蹙眉，姜嫣唇角轻轻的勾了勾，脸上倏然一片红霞似烧。

　　下一刻她身体一软，跌坐在地上，泛着水色的唇微微抿了抿，望着相舟的眼神之中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我……又发作了，大师帮帮我！”

　　相舟定定打量她两息，才半垂下眼，似乎一声极轻的叹息从他口中传出，紧接着，他便捻动念珠，温和的声音开始低低念起经文来。

　　正是清心经的内容。

　　姜嫣感觉到身体里乱窜的灵气缓缓被一双无形的手理顺抚平，藏在袖子里的小指愉悦的弯了一下。

　　和尚果真心善，她算准了发作的时间来找他，为的就是这个时机。

　　她演的成分还真不多，大约是有他在面前，所以那份欲便越发浓烈。

　　良久，她身上混沌的灵气被安抚下来，姜嫣眼神一转，朝相舟孱弱一笑。

　　“大师果然不会不管我，万一我今后再犯，可不一定能赶上大师正好在身边，要是身边再有个不轨之人，那岂不是不妙。所以……”

　　她眼神晶亮：“所以，大师教我清心经吧？”

　　相舟眼神落在地上散落的那卷清心经上，平和如水。

　　良久，就在姜嫣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忽然轻轻开口说了声“好”。

　　姜嫣眼中划过一抹笑意，如同一只得逞了的狐狸。

　　有了这个借口，姜嫣便打着学佛经的名号，经常来后山找他。他白日里要布道，晚上才有时间，殊不知这正合了姜嫣的意。

　　闲暇时间姜嫣也没闲着，她跟无一寺的和尚们打听，才知道原来相舟额上那朵莲花之中，藏着轮回眼，乃纯净莲生之心，可看破一切虚妄之相。

　　轮回眼？

　　姜嫣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和尚不仅能引动她心弦，还能破她千面的一切伪装。

　　唔，这么说来，他真的是她的冤家呢。

　　姜嫣为了多在他身边待一会儿，晚上跟他学清心经的时候，刻意装愚又插科打诨，将短短两卷清心经学的时间拖出了天际。

　　她装愚钝的时候，会拿无辜的眼神一直看着他，这个时候，他往往一张脸上面无表情，但姜嫣就是能从中看出来一点气不顺，为那张慈悲面上增添了几分人气。

　　他大概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可雕的朽木。

　　姜嫣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咯咯作笑，笑完了又随口说个浑话来逗他。

　　她自小在合欢宗长大，对于各种浑话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时不时会拿出来逗一逗和尚。

　　和尚并不是每次都能八风不动，偶尔也会被她逗得耳根泛红，只不过不仔细看察觉不到。

　　不知多少时日之后，眼看着清心经已经快要学完。就在姜嫣绞尽脑汁在想重新找个什么借口的时候，相舟境界松动，迎来了佛修的禅意境。

　　禅意境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幻境，但不同于心魔幻境的是，渡劫人在禅意境之中扮演的角色并不是自己，而是随机的一个人。通过考验之后，才算过关，修为和心性都会更上一层楼。

　　但是渡劫者要是死在禅意境之中，境外的本身要受到极重的反噬，严重者还会有可能危及到生命。总的来说，机遇与危险并存。

　　姜嫣来到相舟的竹屋之中，见他双目紧闭，已然沉入了禅意境之中。

　　她已经知晓了禅意境的危险，心底焦急。

　　他师弟说，他这个境界，禅意境关窍难如登天，若是和尚死在里面了怎么办？

　　她还没睡到和尚呢，他绝对不能出一点意外！

　　姜嫣眼中重重思绪闪过，最终化为一片坚定。

　　她双手快速结印，身上有淡淡光芒飘起，下一刻，她神识抽离，软软的倒在了相舟怀里。

　　本来这等幻境，不是别人轻易能进的了的。但姜嫣修高阶合欢术，对幻境共情的能力非凡，借相舟共情进幻境来说不难。

　　场景迅速变幻，禅意境之中，相舟的身份，是凡界西川国护国寺的方丈。虽然幻境之中一切修为全无，他只是个普通的和尚，但因为生得一双轮回眼，可明鉴一切伪装，在幻境之中，甚至作用被无限放大，到了可以鉴别真假之言的效用。

　　西川国的皇帝因为这个原因，非常喜欢他，特许他居住在皇宫之中，甚至还给了他上朝的权利。

　　当然，年轻的天子需要的，乃是他那双轮回眼。

　　天子靠这双能够明辨是非的轮回眼，将朝中势力全盘清洗，将一些奸臣势力全盘拔起，一时间民间都对新皇绝口称赞。

　　姜嫣被禅意境压制，修为时灵时不灵，但这并不妨碍她去保护（骚扰）相舟。两人同现世一样，相处得倒也算融洽。

　　年轻的天子又一次来找相舟，却在相舟住处看到了同他谈论佛经的姜嫣。

　　修真之人容貌脱凡，尤其姜嫣生得明眸皓齿，神采灵动，天子眼神微深，出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论。

　　相舟微微欠身待客，商谈完正事，天子眼神一转，话题落到姜嫣身上，语带暗示。

　　“方才那小宫女倒是长得清丽，朕登基两年，如今也是为后宫添些人了。”

　　“爱卿，你觉得怎么样啊？”

　　相舟并不说话，执棋的手也不停。

　　“或者，爱卿是用惯她，不舍得给朕了？”天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若是你开口，朕就不跟你抢了。”

　　相舟停了手，抬眸望着天子的眼睛。

　　许久，他淡淡应了一声：“确实是用惯了。”

　　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额心的莲花。

　　轮回眼亮起，便是假话；没有反应，那便是真话。

　　天子沉默许久，忽然轻笑一声，将棋盘打散，背着手离开了。

　　相舟望着天子的背影，微微蹙眉。

　　权利，最易使人心生变。

　　年轻的天子最初登基时，根基不稳，借助相舟的轮回眼清洗异党，被百姓的赞美声迷了眼睛，渐渐感受到权利带来快感，

　　但凡有违逆他的臣子，一律以异党论处。一时间朝中上下，无不噤若寒蝉。

　　相舟看不过眼，去御书房找他。

　　天子静静凝视着他，眼神锐利。

　　“朕是昏君吗？”

　　相舟并不言语，额上的莲花淡淡的泛起光芒，天子在他的双眼之中，看清楚了自己的模样。

　　是一只狰狞的巨兽。

　　天子大怒，下了命令，相舟对圣上不敬，意图谋逆，当场斩杀！

　　他已经站到了权利的最高点，不需要这双眼睛了。

　　天子禁卫持刀剑赶来，相舟并不反抗，眼神平和望着天子，不知为何天子竟然从中看出了深深的讽刺。

　　他咬牙，取了禁卫的佩剑，朝相舟心口刺去，相舟缓缓闭上了眼睛。

　　但是下一刻，温热的热血，溅到了他额间那朵莲花印上。

　　相舟睁眼，下意识的伸手抱住姜嫣：“你——”

　　利用为数不多的灵力劈开空间，为他挡了一剑的姜嫣躺在他怀中朝他虚弱的笑，软软的手抚上他的脸。

　　“和尚，若我能活下来，你可一定要好好报答……”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便已经无力垂下。相舟瞳孔微缩，心中骤然一痛，伸手去握她的手，却碰了个空。

　　死在这里的人，现世必遭反噬。这禅意境是按他的修为来设定的，也就是说，修为低于他的姜嫣很有可能撑不住反噬！

　　相舟双手紧紧握气，眼神微微泛起了点红色。

　　这是，道心不稳的预兆。

　　现世之中，无一寺后山竹屋，躺在相舟身上的姜嫣虽然紧闭着双眼，但已经开始大口呕血，面上也一副痛苦之色。

　　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锦衣华服，面容妩媚的女人，看了两人一眼，眼尾带了些黑气。

　　“你是我的徒弟，竟然被一个和尚蒙蔽了心神！”

　　她单手拎起姜嫣，另一只手开始结印，明灭的光芒印在了毫无知觉的相舟头上，缓缓消散。

　　“区区一个和尚，也敢让我的徒弟为你付出性命。天下的男人，果然都是一样的货色！”

　　姜姒？

　　隐在一旁将前因后果全程看清出了的云笙笙眉间一蹙。

　　姜姒就是在这里动的手脚了吧？以迷障封印相舟记忆，再带走姜嫣，并以相舟道心威胁，才导致两人分隔百年。

　　既然如此，那么——

　　云笙笙眼神坚定，默默念起口诀，隐起来的双手微微发光。

　　破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