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终章

  “尚书大人还请自重。”

  裴云猛地松开身前人的手, 退回到了墙边。适逢掌柜已将他们各自的布匹包好,裴云拿了东西,逃荒似的出了香芸坊。

  晚来天欲雪。

  蔺都自打入冬, 这碎絮便一直就没停过。载着伤兵的马车大队叮叮当当在雪中走,临到朱红色的城门前时, 守门的侍卫远远见到战旗上的龙头与虎头。

  “是龙虎军!顾老将军他们!”小兵拔腿往校场跑,不出半刻, 号角声起, 城门大开。

  “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

  夹道有人在呼喊,冷风冷雪里, 众人如置深春。

  “到了。”马车里的戚如珪挑开帘,瘫在肩头上的顾行知揉了揉眼,见一抹天光刺入眼帘。

  熟悉的城。

  戚顾二人默默对视了一眼,它还在那儿,蔺都还在那儿。好似这里的人如何淘洗来去, 它永远就屹立在那里,这座巍峨的城。

  “你在想什么?”顾行知拉起她的手, 将人小心翼翼地扶下了车。戚如珪双脚触地的那一刻, 才扎扎实实有了回家的感觉。起初远眺的蔺都不是蔺都,须得真正触摸着它, 感受着它,才知这片看似平平无奇的领地,勾兑着多少情仇爱恨。

  雪不停落。

  两人尾随大队,默默走在后头。顾行知摘了大氅, 扬手披在戚如珪身上,城门口,风二和宋子瑜正在等他们。

  “我刚刚是在想,它怎么还在?”

  “什么它?它是谁?”

  “蔺都。”戚二说,抚过这一瓦一砖,一泥一尘。

  “所以也不是没有永恒的对不对?”

  顾行知听得一头雾水。

  “长晖,人会变,可蔺都永远不会,它或许会塌,会毁,可它就永远还是蔺都。”

  “你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我听不懂,”顾行知摸了摸她的头,“但我知道,这儿是你我相知相携的地方。往后我们也将在这儿,和蔺都一起,缓慢生长,缓慢老去。”

  “一起。”

  顾行知抓住她的手,在一片温柔的目光里坚定向前走。风二与宋子瑜已撑伞候了多时,两人手上都吊着一串铜铃。

  “回来了。”风二迎了上去,戚如珪点点头,重复道,“回来了。”

  “头两日我就跟汉卿说,该到了,该到了,他还总埋汰我心急,我心里怎可不急?”风二接过提早备好的食盒,拉着戚如珪的手说:“想是一路风尘,饿坏了吧?我这儿有些点心……”

  “给我给我,她不饿。”顾行知一把抢过食盒,也没打个招呼,狂往嘴里塞着。

  “你看看,顾三儿还跟以前一样。”风二打趣了一声,宋子瑜与戚二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你还好吗?”宋子瑜问,将多余的伞递给戚二,“此行一去,可还顺利?”

  “托大人的福,一切都好。大人与风……”

  “我们也很好。”

  宋风两人的手牵到了一起。

  “都好都好,这芙蓉酥也好,蛋黄糕也好,都好,都好啊,哈哈哈……”

  顾行知吃得满嘴流油,全然不顾任何形象,其余人在前面聊着天,他捧着食盒不停吃着,在蕃南这么久,他最怀念的,还是关中的点心。

  戚二望了后头人一眼,哀声道,“你看看他,我怎么总觉得,他还跟没长大似的。”

  “他这样没心没肺地多好,难不成,人人都得板着面孔做人?”风二看了眼宋子瑜,含羞道:“汉卿也很好,总之大家都很好……”

  宋子瑜微微面红。

  四人稀稀拉拉地走在东市道上,左右的随从侍卫皆满脸喜气。临到东市口,平头百姓们都赶出门来欢呼雀跃着,顾行知伙同左靖,扛着好几大袋包子往回走。

  “大内收到捷报,原邀了大家一同庆祝。只是太后升天不久,不宜太过喧闹。所以各位若是有意,还请到我哥哥府上一句,说起来,温嫂嫂也很想你呢。”

  风二自见了戚如珪,两姐妹的手就没松开过。戚如珪压着一事,一直想问风二,但见着她如此欣喜,又怕说了惹她伤心,遂只好暂且压下,等找个合适机会再去问她。

  一行人直往风府飘,雪下得越来越大。天苍苍似明镜,鹅黄色的暖光照亮所有人的心。

  “来了。”

  戚二老远见到温嫂嫂的身影,她与风大哥定在门前,手上携着一件挡风的外袍。风念柏自被铃木兰重伤之后,只得借助轮椅。戚二正要开口,裴云也满面春风地从门后荡了出来,腰间惯带着好几串香囊,近身之后,满鼻都是馥郁芬芳。

  “你家夫君呢?”

  裴云挤眉弄眼地问,戚二一怔楞,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问顾行知。

  “哪有什么夫君,还没成婚呢!”

  众人大笑。

  “没成婚怎么就不能叫夫君了?!”

  笑声中,众人只见人群中走出位常服少年。他已卸去了冷硬盔甲,换上了一身黢黑色的束袖长袍。少年走到戚二身边,当着众人的面搂着戚二的肩说,“这,我夫人,我,她夫君。”

  众人再次被逗乐,温澜只道:“几个月不见,还是跟以前那样调皮爱闹。说起来这段日子要做夫君的人,这样子,还怎么成家?”

  大家伙乐着,在笑声中入座。各色佳肴轮番上桌,戚顾的手紧紧抓着,吃饭也没松开。

  “唔……”

  戚如珪皱了皱眉,将嚼到一半的菜叶子吐到盘子里。顾行知见她难受的紧,忙低声问:“来事儿了?”

  她摇了摇头,“近日总是没胃口。”

  “怎么了?”轮次敬酒的温澜走到案桌前,轻轻扶起戚二。

  “没什么。”戚如珪摆了摆手,“就是有些犯恶心。”

  “好端端的,怎么会恶心?”温澜想了一想,忽而一笑,问道:“不会是有了吧?”

  “有什么了?有病了?!”顾行知忙丢下碗筷,一脸焦急,“是不是来时行程太赶,我又总是半夜抢你被子,冻着你了?”

  戚如珪脸红得熟烂。

  “去去去,你一个大男人知道些什么,我是说,戚家妹子不会是有孩子了吧?”

  众人皆有些意外。

  “孩子?”顾行知摸了摸她的肚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表情有些错乱。

  “不可能啊,我与戚二次次小心,每个晚上也就五六回,每回都……”

  “你快住嘴别说了!”戚二羞得别过了脸,“这么多人听着呢。”

  “哦哦哦,我不说,我不说!”顾行知赶紧将人宝贝似的抱在了怀里。

  “你近日是不是还总爱吃酸的?”

  “酸的倒不怎么吃,倒总想吃辣……”戚二瞟了顾行知一眼,又把头埋进了他怀里。

  顾行知拍了拍她的背,想了半天,默默道:“吃辣好啊,我也喜欢吃辣。”

  “你这蠢驴。”温澜笑着挥了挥帕子,“酸儿辣女,酸儿辣女,这怕是真有孩子了呢!”

  “这敢情好,喜事都撞到一块儿去了!”裴云与风念柏碰了碰杯子,喜笑颜开道:“我要做舅舅了。”

  满堂欢喜。

  顾行知呆呆地站在一片载歌载舞的笑声里,怀中人神色娇红,戚二拉起他的手,盖在自己的小腹上,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抚着。

  “我要做父亲了……”显然还有人没反应过来,“我真的要做父亲了!”

  “我要做父亲咯?”他举起杯酒,猛灌一口,摔手道:“我要做父亲了!哈哈哈哈哈哈我要做父亲了!”

  “哎,你可别高兴得太早。”裴云故意拉下脸,佯装恐吓着说:“人还没过门,孩子就有了,不给名分,我可是不把妹妹交给你的。”

  “给给给,即刻就给!她不早就是了嘛?”顾行知一把将她横抱了起来,原地大转三圈,众人忙从座上起身护住他,生怕戚二摔着。

  “说你是个孩子呢你还别不信,如今她是有身子的人,你还抱着她转天转地的,也不怕伤着她。”风二笑得不行,旁边的宋子瑜补腔道:“我看以后戚二也难得了,要养两个孩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可真是要累坏了!”

  “哈哈哈哈哈哈……”堂中人又止不住地大笑了起来。

  “怪我,我太高兴了!”顾行知重新把手放在戚二肚子上,侧耳聆听道:“你说是个小子还是丫头呢?若是个丫头,可不能随了戚二去。”

  “怎么不能随我?”戚二嗔了一句,被七手八脚地扶进了座。

  顾行知道:“随你那怎得了,家里有只母老虎,以后再来只小的,我当爹的怎么活?”

  “你才是老虎哩!”戚二抬手要打,却见众人正眯眼看着,忙将手放了下来。

  “你看他们打情骂俏的,多热闹。”宋子瑜在鼎沸的人声里说,“但我更喜欢和你这样,静静地不说话。”

  风二悄悄在桌下把手牵了过去,两串铜铃就此缠绕在一起。

  宋子瑜取了红线头,左右一牵,将彼此的腕绑在了一处。

  “永世不分离。”宋子瑜往她身边坐近。

  “永世,”风二勾起笑,“不分离。”

  …………………………

  蔡玉将人送到升平楼前,阁老正在檐下等他,两边站满了带刀侍卫,整整铺了一整条长廊。

  “答应你的事都做了,他人呢?”阁老睁开松散的眼皮子,见蔡玉和往常一样,照例只带着松鹤一人。

  “人这不来了?”蔡玉往旁边撤了一步,独留一脸疑惑的松鹤站在厅中。

  “公子……”

  “别碰我。”蔡玉摇了摇手,神色冷漠,“去吧,走到阁老身边去。”

  “原来他就是,啊哈……”阁老悄挥了挥手,旁边侍卫立刻上前钳住了他。

  “公子!”松鹤急红了脸,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本就如此,他想挣开那些人,回到公子身边去,却发现蔡玉一步步后退,退到最后,干脆别过了头。

  冰封万里。

  松鹤被人挟在地上,阁老缓步走过,强硬着支起他的脸。

  好啊,这眼睛,这眉毛,这耳朵,这鼻子,还真和当年的楚王一模一样。

  “新帝人选既已送到,登基之事就该尽快提上日程。”蔡玉自行过滤掉风中哽呜声,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哭声再续。

  起初是断珠似的一点一点,而后是近乎嚎啕的一阵一阵。阁老命人将这哭声的主人强行拖到后堂,升平楼中只留自己与那蔡玉。

  “登基?”阁老失笑,“我什么时候,我要新帝是为了让他登基?”

  “你!”

  “我?”阁老摊了摊手,仿佛自己才是无奈的那个,“我做猪做狗在太后面前苟且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登临内阁,掌朝政大权,凭什么,让一个横空出现的私生子,坏了我这么多年的筹谋算计?”

  “你骗我?!”

  蔡玉朝那哭声跑,岂料被一双鹰爪般的手牢牢拽住。他回过头,迎接他的是一柄锋利的剑,剑尖就在鼻前,微微一碰,就可穿骨刺肉,血流一地。

  “所以说你蠢啊!”执剑者呜呼大笑,“和当年的楚王一样蠢!”

  “你说什么?”蔡玉往墙角推,赤裸的脖颈抵着铁刃,逼出一汪汪的血珠。

  “楚王太蠢了,他蠢到连自己被亲皇兄利用都不知道。”

  阁老踏出两步,推开窗,风雪卷了进来。在风声里,他再次开口,音色中带着微微的颤,以及难喻的激昂。

  “当初史文澜被告发,御林军在他家中搜到他伙同楚王谋逆的密函。你知道这密函是谁放的吗?是怀德帝啊,是他的好皇兄怀德帝!是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懦弱可欺,被太后当做傀儡的怀德帝啊!”

  “谁人不坏?!”他吼,剑气荡出一道亮银弧光:“你告诉我,在这宫里,谁人不坏?!谁人不恶毒?”

  阁老放下剑,似是同情地暼了蔡玉一眼,他像是提前预知了胜利,所以今日穿得格外特别。

  是龙袍。

  阁老解下外面的宽袖,毫不避讳地露出内里一身璀璨。那玄色做底的金线绸上,九爪金龙呼之欲飞。它每一处的鳞片都镶着珍珠玛瑙,沉甸甸的,承载着整个王朝的富饶与瑰丽。

  “是你们不配!”阁老抓起身前人的后领,面目狰狞,“是李恒权不配!李恒景不配!当初淹死在池子里的李恒云也不配!”

  “只有我,只有我才配穿上这华丽的龙袍,只有我,只有我才配登上这无双的权力之顶!”

  “只有我啊!哈哈哈……只有我……”

  阁老哭哭不止,以头捶地,黑血抛洒一地。蔡玉像是断了气的魂魄,软趴趴地滑在了地上,他满是惊恐地看着眼前男子疯魔不堪,提不起一丝力气。

  “这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位置,谁坐上去谁就会疯。”蔡玉勉强扶墙站起,“楚王早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从来都不屑帝位。这王座就是一头吞噬人心的鬼怪,因它而生的悲剧,难道阁老看得还不够多吗?”

  “你以为这一切乃我真心所愿?”阁老抬起满是血痕的脸,眼中荡满比雪更冷的慈悲,“你以为我穿上它——”他抖了抖龙袍,“穿上它,便是我贪图荣耀?恋栈权位?”

  “难道不是吗?”

  “我出身显赫,高官累世,完全费不着为了一个帝位如此费尽心机!”

  阁老指向自己,是自己,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的自己。

  “那是我已病入膏肓,病入膏肓啊!哈哈哈哈……病入膏肓……”

  他一边狂笑着,一边推门而出。升平楼外是一片素雪地,他在雪中翻滚,滚出遍地遍野的赭红。

  滚到最后,他累了,他躺在雪里,将空了泪的眼对上蒙蒙的天,他在暗淡的天色里哭泣,泪结成了霜。

  “我在这宫里整三十年,见过无数撕咬争斗、算计背叛。这太平之后的獠牙,炳盛之外的崩坏,端庄之下的暗秽……这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们围着那王座不停地打转。我见太后为它殚精竭虑,我见怀德帝为它惴惴难安,我见怀慈帝为它疯癫无常,我见过许多人……包括我自己,都为它病入膏肓……”

  他说着,眼角仿佛瓷器现出裂纹,有种即将破碎的凄绝。

  “我已经有一千两百六十二个晚上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第102章 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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