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国殇

  风凛凛地吹, 似有揿翻这昏天晦地的嚣狂。

  戚如珪被身后人拽着,整头发丝被迫绞在索道的挽手上。索道每晃动一点,她的天灵盖就会牵引出密集的针痛, 就像有无数虫子在血髓中厮咬,空气中浸满硝烟的味道。

  “不许退……”女孩伸出手, 眼前的少年越来越模糊,“长晖, 听到没?”

  “阿珪!”

  有人在喊。

  “你别睡!”

  声音越来越弱, 弱到极处成了一阵袅袅的回音。

  “哥……哥……”戚如珪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云雾中冲出一匹红棕的烈马,马上坐着那个她曾来不及告别的人。

  “哥哥啊……”

  她含下眼, 一缕风吹过,发丝纷纷扬扬断了一地。

  “杀我……”戚如珪看着尽头处的顾行知,她又看见了,那柄熟悉的刀。

  是叫快雪时晴吗?真好听的名字啊,像诗一样。她回溯起蔺都慵懒的暖日, 她与长晖走在宫人道上。那还是数月之前的情形吧?他们那时还互相忌惮着。

  戚二调笑着说,借你的刀玩一玩。

  少年不依, 心疼这好刀。

  好刀……好刀……

  如此好刀, 在燕北劈出了他们往后的一切,现在, 就由这好刀,了结这缠绕的恩怨吧。

  风中掺落起涩涩的雪,阴灰色的云像濡墨般晕染堆叠。戚如珪睁开眼,漫天都是灰。众将士凝在风雪里, 她只看得见一个人。

  “阿珪,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要天天抱着你。”

  他说,他站在暗色的尽头说。风猛一刮过,话音颤在呜声里,蔺都的好梦碎一地。

  “顾行知,杀我!”戚如珪向前挣了一挣身,热泪直往下涌,“杀我!像我们刚认识那样!捅我!”

  “你不许退啊……”她匍匐在地,整个人如同疯迷,“不许退……”

  铃木兰见到她失态至此,渐松开了手。雪地里印出一块人形,大小正合戚二。

  良久的沉默。

  顾行知稳操起刀,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她跪在那里,合如初见,也是这样腥风血雨的天,她在春水江边,被拖上岸时,就像一条败犬。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戚二凛而一笑,发丝黏连在唇间,除了顾行知之外,没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

  “我记得你,你捅了我一刀,这疤还在,还在。”

  她摸了摸下腹。

  “真是轮回啊,哈哈哈哈哈哈……顾行知……这烂命,就是一场盛大的轮回……”

  戚二咬紧后槽牙,定力一撕,将那狰狞伤疤怼在刀前。

  “杀了我……铃木兰就威胁不到你们了。”她将身子往刀上抹,“做过的事再做一遍,长晖,你再做一遍……”

  快雪时晴被她亲自捧上,仿佛在进献一件至宝。顾行知垂首不语,刀光滚烫,险些灼伤在场人的眼。

  “要么,她死,要么,退兵。”

  又是一道难题。

  顾行知缓缓举起刀,刃尖划上那熟悉的柔肌。那肤表仍有醒目的红痕,他与她数度交欢时,也曾热吻过那一道旧日的伤。它们和自己右眼角下的伤疤一样,重演着他们血泪斑驳的过去,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

  凄绝的歌声激荡山谷,是死而后生的悲鸣。众将士在歌声中弃戈,南北峰上天光大破,绚丽云霞投下五彩奇光。

  “欠你的《定鞍山》……我唱不动了……”她瘫倒在地,半身僵直,双目早辨不出前路。

  顾行知在哭声中长喝,快雪时晴直砍而下。身下犬闭上眼,静等这至爱的裁决。

  许久。

  许久。

  风声依旧呼呼,空谷尚有浅淡余音。她觉出那铁器独有的冷冽划过耳畔,却并没有往自己身上来。

  戚如珪在雪絮中拨开溅乱的猩液,见快雪时晴掠身而过,直直插在了铃木兰心口。眼前的少年满脸是血,唯眼中布满灼灼爱焰。

  “三弟!”

  “你敢杀我?!”铃木兰挺胸拔刀,一掌将顾行知推出身外。原见魁梧的身形在强大的对手面前,单薄得像是一张油纸。顾行知滚回到戚二身边,血,身边全是血。

  “狗男女!!!”铃木兰提起□□,发疯似的往戚如珪身上捅。顾行知翻身挡在身前,枪身没入脊背半寸,似有阻碍,铃木兰乍一用力,枪尖穿透筋骨。

  “长晖!”

  戚二重拾快雪时晴,趁乱砍向铃木兰。岂料她侧身一退,反一腿将她狠狠踹开。戚二连人带刀滚到崖边,再翻个身,便和那些不知下落的石头一样,坠入深渊。

  血越流越多。

  铃木兰越是用武,血便越流越快,她拔出□□,不愿再行纠缠。顾修看准时机,扑身而上,便是活生生用手撕开她的刀口,两人缠斗在泥潭之中。

  “阿珪……”受伤的弃犬挪进几寸,爪牙挂满血丝,“我不退。”

  “不退……不退……我就在这儿……”

  战鼓声隆隆狂响,周身尽是朔雪。

  戚顾二人紧紧相拥,天与地间,忽然静了。

  …………………………

  “战报!战报!蕃南最新战报!!!”

  跑马的小厮来不及喘气,下马往御林军大门前冲。子夜的更声衬得长街更长,雪簌簌簌铺出一路马蹄状的印。

  “吵吵吵?你娘坟头冒金子了吵?!”

  刘汝山从门中探出半个虎脑,眼前人满脸大汗,粗喘声中只听他扬着手中的信说,“战报!是战报!”

  “给我!”刘汝山一把抢过信,借着光,面色忽而严峻。

  “是输是赢?!”小厮伸长脖子,不停向纸上探着。

  “我进趟宫。”

  刘汝山收起信,正要跨步上马,却听旁边掌着灯的傅临春问:“一切都可还好?”

  所有人都挂念着。

  刘汝山面色一暗,只摇了摇头,甩手扬鞭而去。空雪地里,傅临春与那小厮面面一觑,望着这夜似乎更黑了。

  雪稳稳地下。

  快马奔在雪中,途径庆阳门前时,众侍卫只见一道令牌倏间投来。马上男子一脸萧索,眉间比雪要冷。

  “姑母多久不曾用药了?”风二托着底下人的手,掀开雕金描凤的香帐,见到的是一张比往日还要枯瘦的脸。

  “别说用药了,如今任它什么吃食都咽不下。再这么下去,太后恐怕……”董太医止不住的憾色。

  “你出去吧,我陪着姑母就行。”风二软软地对董太医说,也是对殿中其他人说。

  众人得命隐隐退下,风二正要开口,只听得殿外响起一阵错乱的脚步声。

  “我要面见太后!”

  是刘汝山。

  “让我见太后!”

  “后宫重地,你一个男子,怎能……”

  “让他进来!”风二起身走出大门,刘汝山忍住急切,举起信说:“臣有要事!要亲见太后!”

  “刘统领漏夜前来,一定急非常人。既然如此,进来吧。”

  风二将人速速领到跟前。

  床上老妪听闻声响,费力地睁开五分眼皮。她的眸色因着病气俨然黯淡无光,仿佛一湾死寂潭水,再不复往日意气风发。

  “臣刘汝山,叩见太后……”刘汝山跪行向前,并没有等对方的回应,便将手中密函双手捧上。

  风二得了授意,默不作声地接了那函。还没来得及拆开,便听太后奄奄道:“输还是赢……?”

  “输了……”

  刘汝山将头底下,殿外雪势更浓。

  “呵……”老妪嗟了一声,掩掉眸底最后一丝光芒。她望着四方凄冷的高殿,垂目许久,方道:“哀家就知道……就知道……一切都已无力回天……”

  “太后糊涂。”刘汝山抬起头,静谧之中,霍然掐出一笑,“是金寇输了,是他们输了。”

  “你说什么?”太后起了兴致。

  “姑母,刘统领说得没错,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风二摊开素笺,将战报上的字一一呈在她面前。太后眯眼瞧着,仍不敢相信这白纸黑字,她总觉得有人在唬她,他们只是为了哄自己高兴罢了。

  “姑母,这是真的!”风二看穿了她的心思,她难得欣喜,却又不敢过分张扬,“那他们如何?我哥哥如何?戚二他们如何?他们都还好吗?什么时候回京?”

  风二一连串逼出许多的问,却忘了刘汝山也才刚刚得到消息。她将那信翻来覆去地摸着,好啊,太好啊,赢了,果真是赢了。她就知道他们能做到,辽国儿女能做到!

  风不止吹,如今听着没了咆哮的气势,更像是胜利的呜嚎。刘汝山站起身,端正颜色道:“此次一战艰苦卓绝。虽取了胜,可龙虎军与风家军亦是伤亡惨重。风长使旧伤难合,顾将遍体鳞伤,更别说底下那些将士……回京自然是要回,但应该还得过些日子。”

  “快入春了。”风二看向窗外,松弛神色莫名凝重,“等雪停了再回也好。姑母,你说这宫里,是不是也该添点喜色了?”

  “我们办场桃花宴如何?还是梨花宴?总之无论什么宴,总归是好的,升平楼里许久没有歌声了,你说呢?姑母?”

  “姑母?”

  床上寂若无响。

  “姑母……”

  “姑母?”

  “姑母!”

  你看,冬它从未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看。

第98章 国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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