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风月也等你(番外)

  至小九死后, 整个天下都太平了。魔族退居魔界,再也不敢侵犯仙门的边土,其他几大家族也纷纷偃旗息鼓,修真界很快又恢复了从前的祥和宁静。

  华笙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现如今的海宴山清是用小九的生命才换回来的。

  可不知为何, 所有参与其中的人, 一夜间就失忆了一般, 再也无人提及“贺九卿”这三个字。也许对他们而言,曾经要打要杀的邪魔歪道, 最后居然大发善心,救了他们一命。听起来特别的不光彩, 让人觉得脸面无光, 甚至有点难以启齿。所以没有任何人想要再提起这个人。

  一年,两年,三年……小九始终都没醒来。一直沉睡着, 怎么叫都叫不醒。如若七星招魂灯仍在, 华笙一定会不顾一切, 再次点燃。

  但那灯早就被小九亲手摔碎了。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再续前缘, 就已经碎成了一池镜花水月。

  临近傍晚,长思过来找他有事,一直在殿门前踌躇不决。

  华笙便唤他进来, 温声细语地询问他怎么了。

  长思先是拱手见礼,随后才捏着衣角,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才出声询问道:“蘅曦君,当年想要杀我的那个人,是不是……是不是大师兄啊?”

  华笙提笔的手顿了一下,淡淡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了,所以才来问问的。”长思把挂在脖颈上的小玉坠子取了下来,恭恭敬敬地捧了过去,满脸认真道:“蘅曦君,这个东西应该是大师兄的罢?现在弟子想把这个还给他。”

  华笙望着这枚玉坠子出了神,须臾才捏着眉心道:“既然送你了,便是你的东西了。不想要的话,就拿去丢掉。不必问本座。出去罢。”

  长思脸上闪过一丝惊恐,红着脸赶紧摇头解释道:“不是的,蘅曦君,不是这样的。弟子只是觉得,大师兄好像真的很在意这个。当年……当年他为了这个,居然还流泪了。弟子从未见过大师兄那般的人,下一刻还凶神恶煞,下一刻就泪流满面。弟子就想,他肯定很想要这个,就是不明说。”

  闻言,华笙神色难明,小九的确是这样的人,只要是他的东西,即便他不想要了,也不肯让给别人。自私自利,还很爱记仇,并不是个好孩子,可就是这么让人牵肠挂肚。索性伸手将玉坠接了过来,手指一拢,咯得手心生疼。

  他无法言喻这种感受,就仿佛是被人在胸口剜了个大洞,不停地搅弄翻滚,日日复夜夜,月月复年年,永无止境一般。摆手让长思退下,华笙呆坐了一会儿。

  大殿里静悄悄的,直至傍晚他才起身,只觉得望曦峰□□静了,没有半分活气。

  华笙记得小九以前最喜欢在人间的街道上闲逛,看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必须要买。如果不给他买,他肯定就要赌气。一赌气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华笙独自穿梭其中,同熙熙攘攘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穿着一身白衣,广袖临风,就连靴子都雪白到一尘不染。

  过路的百姓都纷纷给他让开条道,生怕碰到他一星半点。华笙只当不知,又往前走了一阵,听见有叫卖冰糖葫芦的,脚下一顿,有片刻的恍惚。

  他买了一串,拿在手里仔细打量,似乎在考究小九到底为什么喜欢吃这种人间的东西。许久之后,他才轻轻地咬了一口,很甜,又带着一点酸。绝对不难吃,但自己并不喜欢。

  还记得以前,小九每次看见了,一定要买。往往都是一口一颗,吃得腮帮子满满地,嘴唇沾着糖浆,又红又艳,一路又蹦又跳,欢脱得没边。

  有时候还会垫起脚尖,满脸期盼地将糖葫芦递过来,央求着请他也尝一尝。

  华笙每次都会很嫌弃地将他的手推开,另外再斥责一句:“放肆。”

  可现如今,一直走在他右手边的明朗少年,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寻不到他的任何踪迹了。就连他的元神也碎成了一块一块的,拼都拼不起来。

  不知道这样的小九还能不能再度回来。也不知道等他回来后,还记不记得前尘往事。

  也许,小九自己都不想回来了。临死前的那几句话,也当不得真。

  华笙怅然若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座戏楼,台下人满为患,每唱到精彩的部分,总是能引得满堂喝彩。他站在边角听了片刻,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可又实在说不上来。右手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抓,指尖温凉,什么也没抓住。

  所有欢声笑语都是别人的,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很想亲口问一问小九,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师命的。又到底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师尊一定不会放弃他的。

  偶尔,华笙还会思索,小九到底喜欢他哪里了。他比小九大了一轮,脾气不好,也不会疼人。对待小九,没什么耐心。

  小九总是如此,别人对他一分好,他都能想成十分。仗着华笙对他微不足道的一点偏宠,居然什么事情都敢做。

  从前那么跳脱爱笑的小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即便是笑着,眼底也满满的哀伤。临死前满脸鲜血,浑身都抖个不停。明明怕得脸色煞白,就差找地缝缩进去了,可到头来,他还是站了出来。

  华笙眼真真地看着他的身体被落华剑穿透,可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时小九说,要给全天下人一个交代,要给师尊一个交代。

  华笙苦不堪言,抱着小九逐渐碎掉的元神,在众目睽睽之下,泪流满面。天底下的人从来都没有好好珍惜过小九,就连自己也没有好好待他。

  如果早知事情会变成那样,他当初应该对小九语气温柔一点,态度好一点,再对他多一点耐心。也许小九就不会选择独自赴死了。

  小九到底是对这个世界感到多么的绝望,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肉身不要了,爱恨放下了,连自己的元神都要弄碎掉,不给活着的人留半分的念想。

  华笙无从考究,更加不敢深想,本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刀枪不入,到头来还是人非草木,谁能无心。

  终究是辜负了,也错过了。他渡不了小九,也渡不了自己。勘不破世间情爱,看不透爱恨情仇,不辨是非,不分善恶,相互辜负,再无交集。

  一直到天色黑透,华笙才准备御剑回山。远远就见一条阡陌小道上,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岁大的孩子,背着一个小竹筐,里面还放了草药以及一把镰刀。

  似乎是天黑了,有点迷路,于是上前问路。开口第一句就是:“仙君,请问纵淮镇怎么走?”

  华笙愣了一下,给他指了个方向。想了想,又问:“你就不怕我是坏人么,居然离我这般近。”

  这小孩子睁大了眼睛:“你生得如此好看,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啊!”

  华笙默然,想起小九小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心里的一块地方不知不觉就软了下来。入夜之后,山路难行,又有邪祟出没,他担心这孩子的安危,遂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替他肃清所有想要接近他的脏东西。一直跟进了一间特别破旧的茅草屋前,这才顿足。

  小孩子揉了揉头,不太好意思地笑道:“我娘去世得早,就我跟我爹相依为命。我爹身体不好,家里又穷,要不是房子太破,我就请仙君进去坐会儿了,真的。”

  华笙语气很淡:“你生活得是不是很苦?”

  小孩子摇头道:“不苦啊,我不觉得苦啊,我还有爹呢,只要他还陪着我,一点都不苦的。”

  一面念叨,他一面放下竹筐忙前忙后,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小孩子。

  华笙猛然想起小九,想起他年纪小小的,父母双亡,一个人孤苦伶仃,吃不饱,穿不暖。总是茕茕孑立,形单影只。他小时候经常跑来爬床,一开始华笙以为他是顽劣,很严肃地教训过他几次。

  甚至还因为别的一些小事情,罚他去跪小黑屋。如果小九敢偷偷跑出来,就绑了手脚丢回去。也是后来华笙才知道,小九很怕黑,晚上睡觉必须要点灯,一个人的话,他睡不着,夜里总是战战兢兢的。

  这么怕黑的人,居然还被囚|禁在黑暗里三年。

  至于为什么会怕黑,小九从来都不说。也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也不敢说,难以启齿,无法言说。可华笙还是猜出了个大概,脑海中恍惚浮现出一个小孩子趴在黑漆漆的坟堆里放声大哭,喊遍了所有可能救他的人,嗓子都喊哑了,始终都没有人接他回家。

  他一个人怕得要死,可还是打起精神来,挣扎着让自己活下来。这样的小九,善良不起来,可又坏得不彻底。他心里有光,可全身都是黑的。无人渡他,也自渡不了,渐渐的,连点希望都没有了。

  明明都是师陌寒的儿子,师风语从小到大风光无限,可小九却要在刀尖上舔血。何其不公。

  不知人苦,不可劝善。华笙以前在书里学过很多东西,从小被师长们耳提面命,懂得很多同龄人不会的事情。长大后肩负重任,更容不得他出错。

  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当一位师尊,怎么当别人的道侣,怎么对喜欢的人好。

  更加没有人告诉他,若是善恶对立,正邪相混,怎么才能各不辜负,两相成全。

  华笙十指收拢,紧攥成拳,喉咙艰涩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情始,不知情终。

  他给这孩子留了救命的丹药,以及一些银子,这才御剑回了望曦峰。满峰灯火通明,可却一片死寂。

  早些时候,因为长思的缘故,小九生了好大的气,闹了很久的脾气,华笙都没有搭理他。后来小九去了,长思便住不得望曦峰了。

  他缓步踏上断桥,手扶着雕栏望着满池红莲,心无沟壑,眼无风月。

  想起从前小九站在桥上,微微弯着腰,两手搭在雕栏上,抠着馒头喂鱼。一面笑,一面唤:“师尊,快来啊!”

  如果华笙不理他,他就会一直喊,一直喊。

  华笙背着光立着,黑暗中渐渐熬红了眼睛。他怅然若失,仿佛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许久之后,才想起来去竹林里沐浴,稍作冷静。

  一路踏着微湿的兰草走进林深处,随意寻了个地方,盘腿坐下,一挥衣袖,一架古琴就幻化而出。信手拨了几下,发出“铮铮”的清响,这琴似乎受了一夜风霜的缘故,渐渐连弦音也变得低沉涩然。

  华笙弹了几声,忽然一拍琴身,再也弹不下去了。两行热泪从眼眶中爬了出来,顺着下巴落在弦上,音调既轻又短。明明从前也是一个人生活,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习惯了身边立着个人。

  小九就是属小狗的,华笙走哪儿,他跟到哪儿,甩都甩不开。初时只觉得他厌烦,后来方知有人陪着的好处。

  他太孤独了。

  直至深夜,华笙才从外面回来,转到屏风后面换了身衣裳,这才翻身上榻。一个人静静躺着,身边还留着好大一片地方。

  近些时日,夜里总是睡不踏实,总觉得需要抱点什么在怀里。可又没什么可以抱着的。两手空空如也,怀里也是,心里也是。

  不久之后,沐霜上了华南山,献上了一具少年的身体。据说是沐家的一门偏房子弟。人生得极好,年纪也不大,就是体弱多病,早早就去了。

  这番言论,旁人信,华笙却是不信,但也不会点破,姑且先收下来。沐霜临走前似乎有很多话要讲,可又不知道从何讲起,犹豫了许久,才道:“蘅曦君,事到如今,我们每一个都无法独善其身。对于当年的事,我没什么可说的。如今只想问你一句,到底想把凤凰沐家怎样?”

  华笙语气很淡:“许念既同你父亲成亲,进了你们家的大门,受你家的香火,有何不对?”

  沐霜恼了,直言道:“可小九是师家的孩子,又不是沐家的。蘅曦君执意如此,是要修真界一起看沐家的笑话么?”

  “你此次过来,难道不是赞同本座的做法么?”

  沐霜无言,只得低声下气道:“蘅曦君,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沐家罢。这具身体算是我们沐家同华南讲合,以后再不会为难小九了。”

  华笙:“你也不会有那个机会了。”

  待沐霜走后,华笙想了很多办法,终于将小九的元神放了进去,因为怕他的元神散开了,遂一直用阵法封印住。白日,就将人放在冰棺里睡着。到了晚上再将人抱出来透透气。

  他现在比以前有耐心多了,每次都会给小九清洗身体,再将人放在梳妆台前,替他束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个活人跟一具尸体在一起生活,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华南山上的枫林被一夜寒霜逼红,时至深秋,天气有些冷了,华笙早起时,还不忘记给小九添件衣裳,捧着他冰冷的,毫无一丝血色的脸,端详了许久。才贴着额头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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