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四海平(一)

  在瑶阁想要用亲眷宗族威胁江安之前,殷远山便派了人去越村询问他的情况。

  那时,衣着质朴的大娘正抱着簸箕,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她却是一愣,随即用粗糙皲裂的手,擦拭起了眼中泛起的泪花。

  “那个孩子啊,是我们村里的人……”大娘哽咽道,“他太可怜了,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后来说要去外面闯闯,这一去就没了音信。”

  “大家伙儿还替他看着老房子呢。”她遥遥指了指村那头伫立的旧屋。

  后来他们又询问几个村民,他们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衫,言辞都充满了感慨与关切。越村民风质朴,百姓善良,江安与他们关系融洽——这样的结果,终于被呈上了殷长座的案头,又在他心中为那个执剑的青年添了几分筹码。

  可他们身居高位,不食人间烟火,却丝毫没有以常理去思考其中的细枝末节。

  江安离开越村时,刚满十一岁……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怎会在突遭噩耗后,轻易做出离乡闯荡的决定?

  而且,为何所有善良淳朴的村民们,竟没有一个出手阻拦了?

  越是表面淳朴的人,越不会展露出心中的恶意。因为在他们心中,善恶没有什么分界,或者说,他们自认为自己没有过错,也从来都没有作过恶。

  恶人都是别人,是当年千里迢迢被发配到越村的江遇,是他那与越村妇人格格不入的温柔妻子,是他那有机会识字读书的儿子。

  江安从来没有什么救济天下的念头,江家那种慷慨大义并没有通过血脉流传下来。他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

  当年,江父只是边城的小吏,在朝堂动荡的余波中,受到了牵连打压,便被下放到越村,征收税赋,兼监管之职。但在越村安顿下来后,江父却发现越村的税赋过于繁重了,根本早已超出了百姓的负担范围。

  他向上面汇报越村条件恶劣,希望能减轻村民的重担。但官府层层油水捞下来,平日越村都默不作声,他们又怎会听一个外来小吏的恳求,放弃嘴边的肥肉?

  江父自然知道上面人的想法,越村只不过是根蚊子腿,其中的油水可有可无,只要村民能够发声,必然能让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税赋减轻。于是他也不愿放弃,想呼吁村民签署万民书,再去呈递意见。

  但偏偏,从越村出去了,如今在官府任职的年轻人回来“探亲”了。

  他不愿让越村的“反抗”成为自己的阻碍,便特意告诉村长,新来的那户若是再胡作非为,便会惹得上面不快,到时候,越村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

  于是,在江父四处为万民书奔走时,村民非但不予理会,心中还隐隐怨上了江父,觉得江家就是想来破坏他们的生活。

  成年人的不喜,自然也会传递到孩子身上。而孩子的反应却更为直接,他们不喜欢江安,便去排挤他,故意戏弄他。

  在江安被骗入第三个陷阱,摔了一身泥后,他终于放弃去完成母亲的愿望,与所谓的同伴搞好关系了。

  他抱着自家滚了一身泥的狐狸崽子,沉默地躲进了密林里。

  万民书的事终究还是不了了之,但那年气候不佳,越村打渔的收成格外不好。

  当江家眼见税赋远远超出百姓生活能力之后,他们心中不忍,竟是变卖家产去贴补。村民们收到了这般的恩惠,脸色终于变得好了些。

  一点微薄的积蓄,又如何堵得住漏水的窟窿……

  江家毕竟家风清正,积蓄不多,等他们终于家徒四壁,与其他人一般穷困潦倒时,其他村民的眼里终于有了江家人的身影。

  有些人,仰视不得别人,哪怕你碗中的米比他多上一粒,你就是他的敌人。

  可一旦当你跌入尘埃里,翻不了身了,他们又变得和善起来。

  处处受排挤的江安也能与其他小伙伴正常沟通了。

  但他却根本不屑那般施舍的友情。曾经的嬉笑与作弄,绝对不是他们挂上笑,简简单单地示意友好,就能轻易抹去的。

  他依旧只跟着自家小狐狸玩,一起去摘野果,抓肥鱼。

  那是他父亲在边城救下的小狐狸,江安说这是他们家独一无二的小狐狸,所以江父为他取名无双。

  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所有的平静,都在某日被彻底打破。本该两日前就归来的渔船,终于迟迟地从天际海边出现了。而等到所有人都下了船,在岸边心急如焚的江母与江安,却始终没能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父也在那艘渔船上,他本可以不用去的,但越村以出海打渔为生,但青壮年也少,于是正值壮年的江父,便也慢慢熟悉海上的事,每回都跟着渔船出海,帮上一把。

  如今,迟了两天的渔船归来,却没有他的身影。

  江母茫然地站在岸上,她踉踉跄跄地向前两步,拦住一人想要询问夫君的行踪。

  但她还未开口,便见那个憨厚的汉子红着眼眶,避开她的视线,言辞凄切道:“嫂子,江哥他……”

  他落下泪,咬牙道:“我们遇上了大风暴,江哥他被浪卷下了船……”

  江母颓然地张了张嘴,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她耳畔传来了尖利的划片音,随即,眼前猛然一黑,意识便沉了下去。

  出海的渔船,遇上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风浪,江父被浪拍了下去,再也没能回来。

  一时间,江父的友善心热似乎突然在百姓的记忆中深刻起来,一同出海的村民们自发送来了果蔬,纷纷安慰着脸色苍白,像是生生被抽去灵魂的江母。

  而年幼的江安却在堂屋前赤红着眼,他脸上的泪痕未干,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紧紧抱着小狐狸,咬牙道:“他们心里有鬼……”

  小狐狸懵懂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

  “若我爹真的是意外,他们只会假惺惺地来安慰几句,绝对不会送来这些东西——更不会送来那么多的钱。”

  江安眸光沉了下来,他肯定道:“这群人那么爱钱……若非心中有鬼,他们怎会舍得?”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江安猜测这背后有隐情,便竭力想挖出事情的真相。经过仔细的观察,他跟住了那个表情最为愧疚,送钱也最多的男人。

  一连几日,在母亲熟睡后,他便偷偷出门,躲在暗处用小石子砸那人的门窗,有时还用绳拽着他堂屋前的树,摇得枝叶乱摆。

  终于有一日,那人却是遭不住了。他偷偷带着香烛元宝,去了越村的祭祖地。不料,在那儿却是遇上了一个熟人。

  “王二,你咋来了?”那人却是先打了招呼。

  王二嘿嘿一笑,挠头道:“这不是来给祖宗添点东西吗?”

  那人却是挤眉弄眼地调笑道:“哟,该不是害怕江禹回来找你算账吧……”

  王二却像是听不懂一般,憨笑着打着哈哈。等那人一走,他却向着那个方向啐了一口,道:“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他摆出香烛元宝后,却是换了一副嘴角,哐当地跪了下来,诚恳地祈求道:“江哥,江哥你就放心地去吧……”

  “不是我说你不详的,是刘友那个大嘴巴!也不是我提议拿你祭河神的!你要找也要找他们啊!”

  王二跪在祭祖地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宗旨只是让被他们送入海中的江禹,能够放过他,去找那些“真凶”报仇。

  而巨榕后的江安,却早已泪流满面,他死死咬住下唇,自虐般地听着他们做的每一件事,听着当日船上的每一处细节。

  直到日暮黄昏,他才踩着拉长的扭曲光影,回到了那个寂静的小院。江母却是强撑起一抹苍白的笑,招呼他吃饭。

  江安看着母亲眸中闪过的一点泪,以及脸上艰难的笑意,终究掩去了眸中泪光,将所有的刀刃都咽了下去。

  他不忍心让母亲知道这般残酷的真相。

  也许假装父亲是被巨浪卷下去的,会比得知他是被那群人,说成是造成风暴的不详之人,生生推入了深海,要好得多……

  其他的仇,就让我来一笔笔清算吧。

  但这个打击终究还是太大了,江母的身体垮了下去,江安也无暇顾及复仇的计划。

  越村只有一个半桶水的赤脚医者,他的手上就连药材都不够。于是,江安每日都要上山采摘草药,久而久之,小狐狸都学会了如何扒拉草药。

  但终究是有心改命,无力回天。

  最后,温柔了一辈子的女人将自己的孩子叫来了床边,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从边城谈到了越村,从当年她与江父的相知,讲到了江安的出生。

  最后,她回到了正题:“小安,等我走后,你就去通州找一个叫周勉的人。我们江家曾有恩于他,他一定会照顾你的……”

  她握住了孩子的手,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接着缓声叮嘱道:“答应我,离开越村。不要理会,也不要回来……”

  江安看着她,眸中湿润,却哽咽得说不出话。

  江母哀求道:“你答应我……答应娘亲,好不好?”

  终于,床前的少年还是含泪点了点头,他哑声道:“娘亲,我答应你。”

  江母终于放下了心,她轻声道:“你要记住,人若是有了恨,便不快乐……娘就希望你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江安跪在床前,泣不成声。

  他感觉到了,其实母亲早就知道了那件事,她知道了江父的死不是意外。但她却没有说,甚至在察觉到了江安的情绪后,让他放下仇恨……

  这却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一个母亲最深沉的爱。

  她知道周围的都是披着人皮的狼,但却没有办法带着孩子逃离,更不能让江安与他们撕破脸……

  江安只是一个孩子,就连江父都斗不过他们,若是摊开了一切,他又怎能逃过?

  他们只能接受罪犯假惺惺的眼泪,将所有的恨意往腹中咽。

  幸好啊,她的孩子还能逃出去,逃的越远越好。也许他的未来会很艰难,但最起码,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

  只是,娘亲没法看着你长大了……

  女人在昏暗的烛火中,带着最后的遗憾,缓缓闭上了眼。就像是安静地睡着了一般,她彻底与这个残酷的世间告辞了。

  床前跪着的孩子,颤抖着将头抵上了那只温柔的手,却再也没有人能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笑着唤他一声“小安”了。

  陈旧的泥瓦屋里,隐约传出了一声悲伤欲绝的哽咽。

  处理好一切事情后,江安在一个无风无云的星月夜里,离开了那个吃人的越村。

  他遵循着母亲的话,离开了越村,一路向着通州流浪。

  身无分文的孩子,带着一只狐狸幼崽,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风餐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而小狐狸的真实身份,也终于显露出来了。

  那时,江安一连烧了好几日,刚开始他还能踉踉跄跄地带着无双,来到一处破庙歇脚。但到了晚上,情况突然不好了,他烧得昏昏沉沉,几乎睁不开眼。

  隐约间,他感觉到干裂的唇上有一点湿意,随即,甘甜的水缓缓入喉,缓解了那种焦躁的不适,他便又沉沉睡去。

  熬过了艰难的一夜,第二日的晌午,江安才挣扎着睁开了眼,第一映入眼帘的,是破庙透光的屋顶。

  身旁隐约传来了响动,他半撑起身子望去,却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噔噔噔地闯了进来。

  看起来像是个四五岁的孩子,江安警惕地皱起眉。

  他环顾四周,却找不见自己的小狐狸。

  等那个孩子径直跑近,江安便看见了他乌溜溜的黑眼睛,清亮澄澈,像是深邃的黑珍珠。

  他看着那个孩子自来熟的模样,身上宽大的衣衫东系西绑,歪歪扭扭的,极其不合身……

  那个灰扑扑的披风,也极其眼熟。

  这不是我的衣服吗?

  江安混混沌沌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他猛然盯住眼前的小贼,眸中全然是戒备。

  那个孩子却是愣了愣,他慢慢俯身,小心地挪动着,想向江安靠过来。身上的披风在他的动作中被扯开了一点,头上戴着的黑色兜帽也顺势滑落。

  两只毛茸茸的白尖耳朵,就这样露了出来。

  这是妖族!江安心跳都要停滞住了,他瞳孔微缩,脑中一瞬间掠过了无数凶残血腥的故事情节。

  他眼前一阵阵地发昏,看着那对不属于人族的耳朵,再想到那个孩子身上自己的衣服,江安心中却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无双……”他喃喃道。

  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小无双眸间一亮,他刚才被面前之人眸中的戒备伤到了,正不知所措呢,没想到竟然被认出来了。

  他正想欢欢喜喜地过去,把自己的战利品,展示给虚弱的那人,下一刻,他的耳畔边却传来了一声破空音。

  随即,小无双额边一疼,鲜血便这般渗了出来。

  他愣在了原地,脑子被突如其来地砸了一下,还有些嗡嗡作响。

  而始作俑者,却只是冷冷地盯着他,江安在掷出身旁唯一的武器后,便再也没了反抗的力气。

  他内心似乎被架在烈火上灼烧,整个太阳穴都在突突地疼痛,心中是说不尽的愤懑与悲哀。

  无双,你竟然是妖……我对你那么好,你却骗我,害我!

  也罢,你要杀便杀。

  江安终于像是认命了一般,他卸下了全身的力气,只等着面前的孩子亮出獠牙,来取走他的性命。

  但想象中的暴怒场景并没有发生,江安看着小无双疼得眸中蓄起了泪,他用脏兮兮的手捂了一下额头,殷红的鲜血瞬间染了满手。

  小孩看了看手上的血,委屈地红了眼眶,却强撑着没有掉下眼泪。

  头上的伤,有一点点疼。

  哥哥好像不喜欢我。

  他将脏兮兮的手往稻草上一抹,然后垂眸,用另一只干净的手,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油纸包。

  他抬眸,眼中泛着泪花,却是战战兢兢地不敢随意靠过来。但是距离太远了,江安够不着。

  纠结片刻,小孩还是动了起来。他想着那人眼里的戒备与厌恶,却是咬牙小心地往前爬了两步。

  见那人只是怔怔地看着,再没了别的动作,小无双却是大胆了点,他靠得近了些。

  尽管额头还在渗着血,但他依旧高高举起了手中温热的油纸包,眉眼弯弯,结巴道:“吃……吃……”

  这是他半夜出门摘草药,好不容易连夜去镇上换了两枚铜板,才买来的包子。

  哥哥生病了,所以我要照顾他。

  江安却是愣住了,他浑浑噩噩的脑子终于找回了一丝清明,只见面前的孩子身形微微颤抖,眸中尽是茫然与委屈,却依旧努力挂起一抹笑。

  他没敢太过靠近,却极力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前,磕磕绊绊地让自己接过,去吃。

  江安看着他额上那道被石子划出的口子,还在不住地渗着鲜血,喉中却像是被什么死死勒住,甚至让他无法呼吸。

  他哽咽着伸出手,将小孩捞进怀中,眼眶通红,却是颤抖着声音道歉:“对不起……无双对不起……哥哥不会伤害你了。”

  突然被拥抱住的小无双却是弯了眉眼,他眸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但是却欢欢喜喜地回应着。

  “不,不疼……哥哥……吃……”

  接过了小孩手中的油纸包,从那一刻开始,江安便告诉自己,他还有亲人,他永远都不会放弃无双。

  他要好好地活下去。

第91章 四海平(一)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师门飞升之后大结局+番外章节

正文卷

师门飞升之后大结局+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