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邯素出了典礼现场, 一路往钟楼的方向走去。

　　路上没什么人, 学生们估计都在看典礼或者溜回了宿舍, 去钟楼的这条路偏僻而狭小，邯素走在上面, 觉得四周有些空落落的。

　　明明是临近中午的时间, 天色却阴沉至极，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在某一刻倾覆而下, 邯素愣了一下, 抬头看看大颗大颗的雨珠, 他忘了带伞。

　　小电脑转头望了望四周, 发现没有人从这条路走过, 于是悄悄撑起了粒子伞，挡住了砸下来的雨粒, 雨水沿着粒子伞的边缘坠下来，显得眼前的世界有点模糊。

　　个人终端里接到了裴旭的信息，他问：“你在哪？”

　　邯素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回裴旭。小电脑就算再迟钝也能感受到裴旭并不喜欢卡曼, 估计听见自己去找卡曼，可能会不太高兴。

　　小电脑不想让他不高兴, 决定把卡曼找到之后马上就回去。

　　钟楼的影子出现在前面, 这是学校里一个很特殊的地标性建筑，高达五十多米，顶端镶嵌着几米宽的方钟，最原始的分秒时针在沉默中转动, 有一种肃然之美。

　　而同时钟楼还是学校的资料塔，从纸质档案到电子数据，大都存放在这栋楼里，学生们常常亲切地称它为“信息塔”。

　　邯素收了粒子伞，走进钟楼淡绿色的玻璃大门，习惯性左转去登记台登记身份信息，结果等走到台前，才发现这边空荡荡的没有人。

　　“……”

　　小电脑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并非多年生活在人类群体中，对于一些微小的细节反应迟钝，并且系统随即给出了解释，也许是今天轮值的钟楼安保正好休假了，里面四处都有监控，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邯素乘了电梯上顶楼，推开楼顶的大门，发现外面的雨势已经成了瓢泼大雨，楼顶白茫茫的一片，雷声和雨声震耳欲聋，邯素有些困惑地靠在墙上，不太明白卡曼找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人，又撑着粒子伞去外面找了一圈，还是连鬼影子都没发现，小电脑这时总算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被人耍了。

　　他很生气，卡曼就算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而感到不开心，也不应该一言不合就耍自己玩，邯素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气闷地往楼下走。

　　不料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邯素忽然听见外头一片喧哗的人声，他看着带了大批人涌进来的校长和其他教员，以及后面跟着持枪的安保，神情疑惑。

　　前面领头的是胖校长、萨洛米还有几位教员，没有看见裴旭，这群人仿佛刚从雨里冲出来，浑身上下都是水，萨洛米捋了一下火红色的头发，看见站在里面的邯素，动作一顿。

　　“你怎么在这里？”萨洛米开口，环视了周围一圈，视线定定落在邯素身上。

　　小电脑没发现她语句里的细微差别，乖巧回答：“有人找我来这里。”

　　萨洛米问：“谁找你？”

　　邯素迟疑片刻，还是选择实话实说：“卡曼。”

　　萨洛米紧紧盯着他：“卡曼去了趟洗手间，十分钟前就回到了典礼现场，他为什么会找你来这里？”

　　邯素也搞不懂：“你们需要去问他。”

　　这时，后面的校长突然往前跨了两步，沉声道：“有关的学生都会接受调查的，你也一样，目前事情还没弄清楚，还是请这位同学先在禁闭室里呆上几个小时，等我们调查完毕后再找你问话。”

　　萨洛米愣了一下，回头道：“校长，这是我班上学生，我了解他，他不会……”

　　校长毫不客气地打断萨洛米的话：“在证据出现之前，所有涉案学生都应该被严肃对待，校方不能冒着放走奸细的危险，去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萨洛米还是坚持道：“那也没必要把他关起来，我会照看好邯素……”

　　“萨洛米，”校长突然深吸了一口气，直接点了她的名字，然后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邯素，眼神警惕而冰冷，对着萨洛米说，“请你履行好一个联盟公民的责任，对一切有损联盟利益的事情都不能容忍，学校不是将他定罪，只是暂时需要保证他不会离开这里。”

　　“更何况，”校长看着邯素的目光，让小电脑想起虫族战争片里，人类看待异族的眼神，“你说的这位学生，他根本不是一个——”

　　他根本不是一个人。

　　电光火石之间，邯素竟然自行悟到了校长的未竟之言。

　　校长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许是在上次邯素被临时退学之后，科研院为了快点将他送回去，而向学校高层透露了小电脑的信息。

　　邯素望着对面一群黑压压的人，总觉得人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像是在看怪物，人人都像是已经透过小电脑脆弱的生物拟态，窥见了里面和人类完全不同的内核。

　　校长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完，只疲惫地挥挥手，又对邯素道：“你不用担心，只是暂时在一个房间里待几个小时，水和食物都会有。学校把事情调查清楚后，会给你一个交代。”

　　邯素张了张口，有一瞬间想动手电晕面前这群说话莫名其妙的人类，但他手指一动，想起裴旭的身影，又沉默了下来。

　　不能任性，小电脑警告自己。

　　裴旭不在这里，他不能任性。

　　*

　　“但是为什么呢？”邯素坐在角落里，看着进门的萨洛米，语气困惑地问了一句。

　　萨洛米看了一圈四周的环境，这是名副其实的禁闭室，而并非以前把一大帮学生轰进教室里把门锁上的“假禁闭”，这个小房间甚至连窗户都没有，好在灯光明亮，桌上放了热水和面包水果，不至于太难熬。

　　萨洛米的目光又落在角落里的邯素身上。少年抱着膝盖乖乖坐着，墨黑的头发沾了雨丝，显得有些湿润，有几缕粘在他雪白的侧脸上，乌黑的眼眸清澈如水，没有愤恨，只有疑惑。

　　“说来话长，不过我长话短说。”萨洛米拉了张椅子坐下，想了半晌从何讲起，斟酌道：“几个月前，联盟就发现虫星上有异动，不少虫族突然开始攻击人类的防御工程，行为动态都很不符合常规。”

　　“虫族比人类想象得更强大，”萨洛米凝视着邯素的脸，叹了口气，“他们已经有半数以上都进化出了智慧，并且还学会了操纵人类发明的机器。”

　　邯素安静地听她讲，没有说话。

　　萨洛米继续道：“虫族的攻击性行为虽然奇怪，却也不是不能防御，但很快联盟发现……虫子似乎找到了人类的弱点和漏洞——防御工程总是有不足的地方，而这些弱点虫子们突然都知道了。”

　　邯素终于开口问：“是有人告诉他们的吗？”

　　“对，”萨洛米语气很轻，“联盟从几个月前开始调查，针对虫族的异常行为，对相应的信息资料进行查询，后来发现——”

　　“无论是联盟军部的防御工程档案，还是这所学校里的用来训练学生的专项科技，以及其他对虫族有利的人类机密，都有一定程度的泄露。”

　　邯素把头靠在墙上，他有点想念裴旭。

　　“第一军校和联盟军事高层紧密相关，其他信息的泄露调查暂时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学校只负责学校内部的调查。”

　　邯素语气淡淡：“你们怀疑我？”

　　萨诺米说：“钟楼的核心档案室在今天的调查中发现，最低应有三次的非内部人员操作，时间间隔约一个月。你出现的时间地点都不凑巧，今天钟楼的监控失效，安保被人调离，你很难摆脱嫌疑。”

　　邯素却摇摇头，说：“我不会是奸细。”

　　萨洛米停下话语，示意他继续讲。

　　邯素：“据你们所说，今天钟楼的监控失效，所以才会被你们发现资料失窃。而在此之前的几次，钟楼的监控应该都没有问题，不然学校不会今天才反应过来。”

　　萨洛米点头：“所以呢？”

　　邯素的语气无波无澜：“如果我是奸细，前面几次都万无一失得了手，今天为什么要故意弄坏监控把自己送上门？”

　　萨洛米怔了一下：“这个……”

　　邯素有些生气，为这些逻辑不清晰的人类：“是别班同学通知我卡曼找我的，我可以把他的样子画出来，你们去问他。”

　　萨洛米递了张白纸给他，想了一会儿又道：“其实前面几次的失窃时间里，监控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

　　邯素抬起眼眸：“有我吗？”

　　萨洛米被噎了一下，随即很快回答说：“没有你，但校长他……坚持你可以躲开监控进入钟楼。”

　　小电脑说：“我又不是鬼。”

　　萨诺米轻咳了一声：“也许，你可以变得很小，从门缝里进出？”

　　邯素忽然停下笔，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了看萨洛米，奇怪道：“如果我可以随意进出钟楼，那为什么不能随意进出这个禁闭室？你们把我关在这里有什么用？”

　　萨洛米：“……”

　　小电脑觉得面前这些人类愚蠢极了，比裴旭还笨得多。

　　*

　　邯素在禁闭室的角落里睡着的时候，裴旭正沉着张脸，站在长长的会议桌一端，听议员们你来我往地掰扯。

　　“当务之急是先抓出泄露机密的奸细，建议在没能找出这个人之前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容易落入虫族的圈套……”

　　“虫子已经到了主星系了！主星系！现在不调兵什么时候调兵？等虫子把你脑袋咬下来的时候才着急……”

　　“都慌什么……不过是一群低智商的虫子，除了牙齿锋利点，哪还有什么可怕的？一架大型突击舰就可以把它们都歼灭！……”

　　“呵，你口中的低智商虫子已经从光年外的虫星跳到了联盟主星系，而那时候你这老头还在家里睡大觉！”

　　心慌意乱的、反应迟钝的、傲气十足的、尖酸刻薄的、左右摇摆的、激进的战斗派、消极的保守派……几十位议员在一间会议室里，吵成了菜市场。

　　裴旭捏了捏眉心，懒得理那群吵得不可开交的老头子，径直在窗边坐了下来，心不在焉地转了转手中淡金色的钢笔。

　　不过是一次稍微大规模的异族入侵，就把这群十年都没经历过战争的、养尊处优的议员们吓得魂不守舍，实属好笑。

　　裴旭回想了一下上次这样形势稍微严峻一些的战争是在什么时候，估计是在十三年前，那次虫族突破了人类布防在几颗虫星外围的防线，奔入了茫茫太空中，并在半个月内接连袭击D、E群星系，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失，不过没让虫子们伤到无辜的联盟民众。

　　而这次虫子之所以能突然跃迁至联盟核心的A星系，则是因为信息的泄露。

　　说得明白一些，是联盟内部出现了叛徒，或者是虫族卧底。

　　裴旭神色一冷，一些可疑的军部人员名字一一在他脑海中掠过，已经定了初步的试探计划，将繁杂的事务暂时捋清楚后，那头吵架的议员们似乎是累了，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

　　裴旭瞥了他们一眼，瞧着这些人快结束争论了，而自己还剩下一点点空闲的时间。

　　他用这一点时间空隙，想了一下邯素。

　　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小电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发了通讯也没回，而裴旭匆忙赶回参议院，又因为要防止政治机密泄露上缴了个人终端，直到现在竟然也不知道邯素的情况。

　　裴旭指尖上转动的钢笔啪一声掉到了桌面上，他把笔捡起来，突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烦躁堵在心口，棉絮一般惹人厌。

　　裴旭一手支头，用钢笔敲了敲桌面，蹙眉问：“说完了没有？”

　　原本已经快要消音的议员们声音一顿，齐刷刷看向了裴旭，开始把炮口对准了他。

　　裴旭听了两句话，就不耐烦地打断他们：“能不能给点建设性意见？”

　　坐在左边的首席议员德温看了他一眼，缓慢开口：“元帅的意见是？”

　　裴旭就等着他说这句话，继续往下道：“机密泄露，要查。军部的人员交由参议院派人调查，参议院下属势力交由军部接手调查。”

　　既然都互相看对方不顺眼，那就把调查彼此的工作交给对方，既避免了心慈手软，也避免了相互遮掩的可能性，无论叛徒出现在哪一方中，都易被另一方揪出来。

　　议员们面面相觑，德温沉默了一会儿：“可以。”

　　裴旭拧开钢笔帽，在面前的会议记录簿上行云流水般写了几行字，一边随口道：“打还是要打的，兵力从军部里面调。要么我拟定初步名单，你们从里面挑一半人出来；要么你们拟定初步名单，我从里面挑一部分人出来。”

　　“只要保证各类兵种的比例符合联盟战争标准，总兵力在两万人次以上。”裴旭挑了一下眉，眼眸锐利而有神：“你们看，这样行么？”

　　德温皱了一下眉，裴旭的确很狡猾。他用两个步骤将参议院和军部牢牢绑在一起，谁也别想从中脱身出来，之后不管是前线战争中出了什么差错，都将是双方的错，完全不能推诿给其中一边。

　　他本以为裴旭会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却不想也是个心思颇深的政治家。

　　深思熟虑之后，德温缓慢地点了点头，另一位议员却急了，他朝着裴旭道：“元帅，现在奸细情况还不明，不能轻举妄动，我认为最好的方法还是原地待命，看看A-3、A-4星的入侵情况再做讨论……”

　　闻言，周围有零散几个人不满地看向他，这人是宁可把另外两颗星球的人类安危当靶子，也不愿意去冒一点险，何其自私。

　　裴旭笔下一顿，抬眼看他，声音平静：“费伊，我记得你家在神殿广场旁边。”

　　费伊擦了擦头上的汗，没反应过来裴旭什么意思：“对对，啊？”

　　裴旭继续低下头写名单，语气淡淡：“据军部的虫族入侵线路模拟图，虫子们一旦攻过来，神殿广场可能会是他们空间跃迁之后的落脚坐标。”

　　费伊：“……”

　　其他议员们又惊又惧：“这是真的吗？元帅？”

　　裴旭心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也不会让虫子打到A-1星来，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

　　费伊慌了，赶忙道：“那那还是打！现在就打！千万不能让他们过来！……不然神殿那边多危险是吧……”

　　裴旭神色不变，啪地把钢笔放下，把写满主要名单的一张纸推到德温面前，简洁道：“挑一半以上，然后直接传达给军部指挥处，我有事先走一趟。”

　　还没等其他人阻拦，裴旭已经一把推开椅子，大步走了出去。

　　会议室里空气近乎凝滞，裴旭心里沉甸甸的，他再也不想在里面待多一秒，只想快点去找自己的小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