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愿意吗(1)

  五年后。

  五月末是夏季,阳光炽烈,空气里都浸着橘子汽水的味道。

  当然,这个空气仅限于医院诊室消毒水包围圈以外的区域。

  “哇啊——”

  一声石破天惊的奶娃娃嚎哭横空出世,吓得手还没来得及握上钻头的见习生一个哆嗦,恍惚中开始动摇自己这几年学的其实是不是他妈妇产科。

  “人还没开钻你就哭!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恨铁不成钢的是站在无影灯旁全程陪伴的孩子妈妈,刚刚挤了两滴眼泪下来的小朋友正躺在治疗椅上紧紧瘪着嘴,一副泣不成声伤心欲绝的委屈模样。

  小心肝,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见习生和当妈的都有点儿于心不忍,一个不知所措,一个还在强撑,正三方尴尬,从隔壁忽然转出来另一个白大褂。

  蓝色医用口罩遮了他大半张脸,留出碎发下一双漆黑水润的深色眼眸,落下隔间外一句平和冷静的救人妙方:“方择,老师叫你,这里交给我吧。”

  见习生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来人一眼便快活似神仙般地起身离开了。

  方小哥独生子女,二十多年来交往最深的小孩儿就是他本人,长到现如今这么大个,仍不知晓该怎么和这些披着天使面孔的小魔鬼打交道,好在每次都有同学赶到及时救场。

  同学姓许,单名一个啄,特别又好记,学习好,长相好,最为难得的是脾气也好。

  眼见着许啄再一次三言两语便哄得嘴巴像上了保险的小朋友乖乖开口,于轻描淡写中薅掉了人家三颗蛀牙孩子都愣是忍住没哭,方见习忽然羡慕得有些牙酸。

  “哥哥,这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乳牙吗?”

  妈妈去缴费了,小男孩跟在许啄身边,摸着透明密封袋里的三颗小牙齿,忽然有些伤感上头,又想哭了。

  许啄蹲在他的面前,眼睛微微弯了弯,嗓音很温和:“嗯。它们长得没有你快,所以换了一种方式陪伴你。”

  小男孩吸吸鼻子,把乳牙往怀里揣了揣,郑重道:“那我一定会保护好他们!”

  许啄点点头,神情认真,瞧不出丁点儿敷衍:“好,加油。”

  中午人少,小朋友和妈妈离开后诊室便空了下来,许啄扯下手套去消毒,方择倚在门口等着他一起吃饭,看着同学扒下口罩后清秀好看的五官,越发感慨。

  “哎,啄,你是怎么做到每次都把那些小孩哄得晕头转向的?”

  不许说长相!都戴着口罩,难道光看一双眼睛两个人就能差出那么大距离吗!

  许见习想了想,合理避开正确答案:“我不是独生子女。”

  方见习松口气,唠了起来:“嗷!这倒也常见,那你在家是哥哥还是弟弟啊?”

  看他哄骗小朋友时游刃有余的模样,似乎应该是哥哥。

  但是……方择忽然想起来,他以前好像听同学说过,隔壁班的班花许啄有个哥哥,感情很好,一放假就来学校接他。

  是班花,没说错。

  “都是。”

  方择没反应过来:“嗯?”

  许啄看着手中的泡沫,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说:“我有弟弟,也有哥哥。”

  弟弟不知道此刻正在干什么,但哥哥现下正坐在和他方才极为相似的环境里,握着线圈机给人后背上刻“精忠报国”。

  被刻的不是岳飞,贺执也不是岳飞他妈。

  客人是位爱好汉文化的外国友人,归国在即,非常想在身上留下一段美好的异域回忆,于是他在美团爱屁屁精挑细选了三天三夜,最后非常眼瞎地走进了正兴大厦的纹身黑作坊。

  老板娘苏泊尔今日年度第十七次无故旷工,代理店长贺执正卧在休息室昏昏欲睡,新来的小学徒便敲了敲门,说是有人点名要大师动针。

  大师是位忙人,家里头那位还在上学却比他还忙,好不容易放了暑假,立刻被他哥打包带去北欧滑雪避暑,昨天才回来。

  这几年行素的员工来来往往,除了贺执和苏泊尔始终留在原处,旧人离开,新人到来,还有的人离开后又再次归来,真切地在老板娘的工资账本上书写了何谓“江湖”与“匆匆”。

  苏泊尔前年转了性子,和他的宅男男友出去玩了个大的,回来时两人无名指上都戴着婚戒,包里还装着一纸在教堂里念过的婚书。

  自此以后,这口锅便是口不老实的锅了,成日旷工出去游山玩水,一旷就是十天半个月。

  守财奴不再守着他的灶台,留下的备用锅性子也惫懒。店里不再似往日门庭若市,但莫名其妙的却好像更受欢迎了几分,每到预约开放日,余位总是一秒售空,搞得跟明星演唱会似的。

  如今驻店的纹身师除了贺执以外只有两名正式员工,剩下七八位身份自由,除了借着行素的名头揽些生意,大多还是为了来这里同大师学学手艺。

  大师有两位,一位今年二十五,名头在燕城响得乱七八糟,还有一位是上一位前两年在街上偶遇后请回来的,据说是他失散多年的师哥,也不知是真是假。

  而贺执不才,正是那朵芳龄廿五的名花。

  “倪书呢?”

  贺执睡意尚迷蒙,胳膊搭在眼皮上,嗓音有几分哑。

  小学徒有点怵他,扒在门口小声道:“倪哥说他下班了。”

  贺执嘲弄地扯了扯嘴角:“我师哥说他下班几天呢?”

  小学徒头都快埋进墙里了:“……半、半个月。”

  师弟既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出去玩,师哥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小肚鸡肠。

  贺执轻啧一声,坐了起来。

  “客人是男是女,要纹什么?”

  小学徒领着他往楼下,边走边鹦鹉学舌:“男的,老外,文质彬彬的,说要纹四个Chinese。”

  贺执打了个哈欠:“说人话。”

  小学徒在楼梯上站直了:“他要在后背上纹精忠报国!”

  贺执:“……”

  这四个Chinese字简单,花样也简单,客人来之前就自己设计打印好了,当下就能动工。

  贺执坐在沙发上看着白纸上力透纸背的微软雅黑,沉默良久后对上了金发哥们儿碧油油的绿眼睛:“You,sure?”

  哥们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又拍了拍胸脯用八分正宗的燕城方言铿锵回答:“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行吧。

  贺执没忍住挑起眉毛,在客人去做准备的空当拿起纸拍了张照片,煞有介事地给微信置顶的小朋友发了过去。

  “岁月如梭,沧海桑田,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贺执了。”

  没头没尾的配了张“精忠报国”的大字,好在熟悉他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贺执又在无病呻吟些什么。

  许啄正和方择一起在医院门口吃煲仔饭,消息弹出来的时候小方无意中瞥到备注的“执哥”,没忍住慨叹道:“你和你哥感情可真好啊。”

  许啄正编辑着给贺执的回复,“嗯”了一声,发送成功后才放下手机温吞答道:“是很好。”

  昔日寡言的少年能够出落成如今漂亮大方的模样,所有这些经年积累的细微变化,全都来自贺执对他的爱与温柔。

  方择慕了一会儿,想起许家人丁兴旺,还有个弟弟,又有些好奇:“那你弟弟呢?好像没听你提过他。”

  弟弟。

  许啄筷子一顿,一时没说出话来。

  离开燕城的头两年,许偲偶尔还会给他写信。

  梁妍带他去了南方沿海的大城市,通过了重点高中的入学测试。

  这次没有跳级,许偲这些年升学休学转学,兜兜转转最终却是回到了与自己年龄适配的高一从头来过。

  他不再缺课,同学也难得的好相处。

  新同桌是个文静的女生,不似某人聒噪,一下课就凑过来叽叽喳喳分享他上节数学课看得津津有味的青春伤痛巨著。

  断断续续联系了两年,许偲在某天忽然断了来信。

  自己去的信如石沉大海,而许偲在更换号码后从来没有给过他新的通讯方式。

  5G时代,许啄却在信件失联的情况下完全失去了找到他弟弟的途径。

  他精神不济了几天,就在贺执心疼得病急乱投医准备带他去报警之际,久未联系过的梁妍给他发来一条信息。

  “小偲很好,我们很好,以后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来信的是许偲,关他妈什么事。贺执不高兴,许啄却拉住了他要接过手机的指尖,轻轻地摇了摇头。

  许偲已经长大了,梁妍也不再似往日那般病态地管控着他,今天这句话,十有八九是出自许偲自己的想法。

  燕城是许啄和贺执的家,纵然连泥带雨,仍然是不可割舍的过去与未来。

  但对许偲来说,过去从来都不算美好。

  他有新的生活了,而作为曾经过往的一部分,许啄可以也应该被割舍掉。

  想起最后一封信的末尾,许偲在一贯的流水账记事后久违的那句“再见,哥哥”——许啄当时读到只觉得心中酸胀莫名,但其实那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许偲是在同自己告别了吧。

  再见,小偲。

  “许啄?”

  一只手在自己眼前幅度夸张地晃了晃,许啄回过神来的时候唇边已经自然地带起笑意:“他在南方读书,成绩很好。”

  寥寥不过两句,瞧出他兴致不高,方同学立刻挤眉弄眼换了个话题:“对了,今晚院里聚会,你去不去?”

  上月市人民医院老院长退休卸职,继任的是他曾经的学生,在院里声望一直颇高,也算是实至名归。

  可惜院长事务繁忙,交接了一个来月才腾出工夫,邀请全院人今晚在新月酒店一起聚个餐,联络联络感情。

  他们两个本科的小见习生可有可无,去不去都行,但看方择那期待的模样,大约已经眼馋新月的豪华自助餐许久了。

  想想贺执那“精忠报国”的繁重工作,许啄本想拒绝,但没想到今天他业务这么繁忙,“叮”的一声又来一则短信。

  林宵白:“啄哥,我今晚想约执哥一起吃饭,他不依。”

  贺执不依的原因很简单,一是许啄,二是烦他。

  但小白数十年如一日的只抓自己想要的重点,遭拒后立刻便求到了许啄这里来。

  关关快过生日了,男朋友在给她神神秘秘准备惊喜。

  小白既要求贺执帮忙,又害怕关关最好的朋友同她泄密,只好每年都来这么一招,但也已经快成他们四个秘而不宣的平常了。

  这边答应了林宵白,许啄抬起头又再次对上方择真诚至极的目光,一时哑然,莫名觉得自己养了两个不大省心的儿子。

  新月是燕城的老牌酒店,大一的时候许啄还来这里当过服务生勤工俭学。

  时薪颇高,待遇也不错。可惜没两天就被闻风而至的贺姓客人专门点名,纨绔子弟般调戏着小员工点了一大桌菜,然后便耍流氓地连菜带汤加许啄一起打包带回家中。

  点得太多,两个人一起吃了三天剩菜。

  想起那日许啄返校前,对天面无表情地发誓打工是不可能的这辈子再也不会想不开出去打工的情景,贺执撑着脸很怀念地笑了起来。

  林宵白正滔滔不绝自己的完美计划呢,一见贺执这心不在焉的模样立刻不满道:“嘛呢嘛呢?你老婆今天可弃你而去了啊,麻烦分点余光给别人好不好!”

  贺执一刀插上盘中的牛排,分出的余光冷如大刀向小白的头上砍去。

  林宵白缩了缩莫名一阵寒意的脖子,假装无事发生地继续念叨起他给女朋友二十二岁生日准备的厚礼。

  从场地布置细节到每一处时间节点,林宵白全权负责,绝不假手他人。

  如过往的很多年一样,已经做到事无巨细均亲力亲为的小白这一次也只是想获得老大的一声肯定,一句赞赏。

  但贺执却懒得搭理他,嗯嗯啊啊敷衍了一晚上,耷拉着眼皮频频看表。

  时钟一指向九点,贺执立刻抬手招来waiter:“你好,结账。”

  林宵白汤还没喝完对面已然站了起来,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身追到楼下,贺执十分钟前叫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他甫一露面就被拽着领子扔到了黑色大众的后座。

  “晚安。再见。”

  林宵白震惊乘车离开,刚刚好是九点二十。

  贺执揣着兜倒退几步,仰头望着三楼落地窗后的灯光,冷酷眼神渐渐软了下来。

  “我结束了。”

  许啄今晚不小心喝了点酒,头有些晕,自我预估还有十分钟失去意识,站在电梯间连忙抓紧最后时间给贺执编辑了一条信息发送成功。

  电梯停在一层,眼前越发模糊,许啄在同学的搀扶下脚踩棉花一样走出亮堂的大厅,迷迷糊糊的,却一眼便看见了等待他的那道笔直身影。

  身影向他而来,他却驻足不动,某一秒耳边似乎听到方择的一句“许啄哥哥!”,下一秒他便突然软了腿脚,柔弱无骨地跌入了来人的怀抱。

  谁的末日长得像河

  河的末日长得像我

  一楼的咖啡厅播放着少年低哑的梦,贺执的手机还在他的掌中亮着微弱的呼吸灯,如果此刻他轻触点开,方择便能看清午时这两人的一段庸俗对话。

  ——岁月如梭,沧海桑田,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贺执了。

  ——但我还是那个看上贺执的许啄。

  但我,还是那个永远都会爱上许啄的贺执。

第51章 愿意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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