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佳话其六十

  绥远其实在二人在那里激情接吻时就已经醒了,只不过他闭上双眼试图哄骗自己再度睡去, 不去再看这对糟心的狗男男。

  听到沈长楼在处理伤口, 为了不被凉水泼醒,他一个鲤鱼打挺便起了身, 叫嚣着要季舟为他松绑。

  季舟与他本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然不会理会他,在一旁悠哉悠哉地为沈长楼采蓟草碾碎成汁液。

  绥远清咳一声, 装腔作势要往河里跳,却听见旁边沈长楼冷淡开口。

  “你若要跳下去,再将你打晕一回也不为过。”

  “道长,我们好歹也是过命的交情,你这样翻脸不认人可是不地道。”绥远半跪在地上, 扯出一个森森笑意,“要知道,出这崖谷的路,只有我一人知道。”

  “不劳您大皇子为我们操心了, 即使我们找不到出路,照这样走下去也迟早可以出去。”季舟恶冷笑一声,偏生练就满嘴恶声恶气, “你就安生在那呆着闭上嘴就好了。”

  “道长,你的好徒儿可真是尖牙利齿,一点规矩也没有。”绥远细微挑眉, 笑意一点点深了下去,“按照江湖上辈分, 我也是新人中的老一辈了,勉强算他个前辈,然而他既没有对我三跪九叩也没有带着半点敬意,难道沈道长的徒弟就这些礼数吗?”

  “劣徒确实这段时日被贫道宠得无法无天了些,许多江湖上的繁文礼节都来不及习会。”沈长楼回眼瞥他,眼约如刀子般凛冽,笑一弯像是要刀刀摧人心,“若按照绥远大皇子的话来说,你对我这三跪九叩可也免不了?”

  沈长楼在江湖上的辈分确实要高于绥远些,方才绥远也是仗着季舟不通晓江湖规矩故意用三拜九叩诈他一下,却不想到沈长楼也会借此来唬他一唬。

  绥远笑了,刻意拿捏着异国的声调来装腔作势:“那还要看道长你给我解绑啊……”

  “季舟,给他松绑。”沈长楼眼底黑沉沉地,像是太阳过早沉沦于黑雾,踩着夜色的袖袍悄无声息。

  而沈长楼偏生唇角带着兴味的笑,像是在看一场难得的戏,惟有枝头寒蝉明白他心中冷意几分。

  “我倒是想要看看你怎么对我三拜九叩。”

  “……师父……”季舟欲言又止。

  “我说了。”沈长楼余光瞥了一眼季舟,半点感情也没有,“给,他,松,绑。”

  季舟被他这一眼看得只觉得一阵冷意,像是终于得以知晓了黑夜的一角,突如其来的心灰意冷。

  季舟慢吞吞地将绥远松了绑,绥远起身扭动了下酸痛的手腕 ,向坐在一边的沈长楼一步步走近,俯下身面对面看着他,“你生气了?”

  沈长楼冷淡看着二人贴近的肌肤,连一点理应表露吃的羞赧都不存在,只是轻微侧了侧头:“三跪九叩?”

  绥远看见他侧脸低垂的白发,他的双眼神情很淡,在散乱的发冠里显得既平静又悠远,一点可以和世人牵扯到的情感都不应当存在眼里。

  沈长楼声音很轻,天生名门贵族耳濡目染让他不经意话语总是缓慢而顿挫,带着一种江湖人不可相比的云淡风轻,总让人想起在画卷上泼墨的濡士,白衣卿相,什么也折不了他的傲骨。

  这正是绥远最喜欢他的一点。

  绥远突然跪倒在地上,作势要向他磕头,沈长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那里作戏,神情间没有特别强烈的喜怒。

  绥远突然一把抓住了沈长楼的靴子,将吻虔诚印在他的鞋尖,然后大笑起身,抵在沈长楼耳边宠溺低语:“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调情吗?”沈长楼眼底盛满虚伪笑意,像是也在陪他做戏,“你这样又将我的好徒儿视为何物?”

  绥远刚欲要说些什么体己话,却被沈长楼发狠一脚踹到腹部一阵剧痛,闷哼一声,捂住腹部踉踉跄跄后退好几步。

  “论他在武林盟可怜巴巴候着我那些情分,或多或少都可以让我生出些恻隐之心,而你又算什么东西?”沈长楼不紧不慢地用左手捏住绥远的下颚骨,右手一下下的拍着他的右脸,像是刻意在训诫一般,“绥远大皇子,你是不是将自己看得太过重要了?”

  绥远说:“我的伤于你是两倍之痛,你居然……”

  “你真以为这些小痛小病我会放在眼里?”沈长楼将口中咬出的血腥气囫囵咽下腹去,他望着绥远,笑一弯三分明月,眼底深深,像是藏匿谁人真心,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

  绥远笑嘻嘻地:“果真天下第一,倘若不是你受制于我,你怕早将我杀了吧?”

  沈长楼的指骨抵住唇,他摇头,没有再看绥远,起了身向崖谷深处走去。

  绥远想要去追他,却被季舟戒备地拦了下来,用眼刀子好生剜了一番。

  绥远在季舟身后扯着嗓子喊:“道长——”

  沈长楼没有回头,在山崖深远处身上过于宽大的外衫在迷失在雾气里,他安静得像是枝头残破的落叶,像是随时要冰消瓦解。

  绥远不怕沈长楼,他只是突然有点心疼。

  绥远接着说:“道长,为什么不回头?”

  沈长楼在雾气深处侧目看他,白发低垂,眼底载入世间诸般风情。

  沈长楼说:“我不想杀你。”

  他唇舌间漏入风气,依稀带出几个模糊难以辨别的音节,混淆在血与雾中。

  绥远好像听明白了他想要说什么。

  “为什么不想杀?”

  沈长楼的影子瘦长,歪歪扭扭地曳在地上,腻在阴影里,沉入地壳。

  绥远所望见的,是沈长楼的眉,是沈长楼的眼,一切都是沈长楼。

  “万物守恒兴复枯荣,顺应天命。”

  沈长楼的双眼像是将春风剪裁的燕尾,让人偏生念起千重青山千种愁,连再锋利的剑光也斩不破堪不透。

  沈长楼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诉说满腹愁肠,道一道情衷。

  “因缘注定。”

  ……

  绥远移罢了目光,看向季舟。

  季舟眼底蛰伏着爱欲与臆想,像匍匐在地面前进的毒蛇,随时想要将毒引入旁人身躯一般。

  绥远终于在这一刻发现了沈长楼与季舟同处时那一刻的异样是什么。

  绥远说:“你解不了他的愁。”

  季舟偏生嘴犟:“我解得了。”

  绥远继续:“你渡不了他去远方,他也成不了佛。”

  季舟双唇苍白颤栗,像是被冷风一敲打 ,眼眶又遭了一朝红,濒临泣出血泪。

  他目光因怒而发狠。

  杀气已至,贴在绥远脖颈跳动的血脉,像是要斩断双飞的劳燕,斩断千种愁绪百种思量,将一切对的错的都斩于刀下。

  就像他在梦中用刀斩渭水,斩个泾渭分明,斩个黑白对错。

  可季舟终究不敢杀了绥远。

  他收了刀,动作迟缓地就像有青山压迫在背梁,让他双手疲软,无法再前行片刻。

  他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像是羁旅中远行的过客。

  绥远说:“你瞧瞧,这世间想要你师父的不仅你一个人。”

  “可为什么偏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博得他欢心?”

  季舟说:“因为情。”

  他对我有情。

  绥远大笑出声,笑得歇斯底里,眼角泌出泪来。

  他笑得腹部一阵泛疼才堪堪止住了笑声。

  “情这一字真是动人,弄得无数人前赴后继就为了这一个字。”

  “上有周幽王商纣王为情而困,遭来家国覆灭,如今又生了你这个执迷不悟的情种,这情字说来千种容易万种容易,做起来又是何等的难?”

  “季舟,季盟主,你还年轻,醒醒吧……”绥远说,“你不会到现在还真的以为沈道长他心底存在着你奢求的情字吗?他自己没有情,也不相信别人有情。”

  绥远淡蓝的双眼仿若层层潮汐,让人辨不明晰其中各种意味,收敛了平日里的轻佻多情,只余下一片肃然。

  绥远问:“谁有把谁看得更重要?谁又把谁更当真呢?”

  季舟执拗地像个不肯认输的孩子,非要抓住眼前那根稻草死死不放,死死咬定沈长楼对他自己有情。

  “痴儿,你知道当局者迷吗?”绥远笑了,“你对他情又有几分?自己思量一下便知道。”

  “倘若你当真对他爱至深处,你真的会在意世俗眼光而畏惧那些流言蜚语吗?”

  季舟恍若未闻,他不想要去听,于是他畏惧起了河岸中漂泊不定的渡舟,他害怕自己撑不动桨,载不了过客到远方。

  汗水浸湿他的衣领,他打了一个寒颤,像用风月典酒消愁,易一段韶华短暂逗留。

  然而光阴不会滞留脚步,更不会被何人攥在掌心挽留,依旧会赴他应定的道路,追寻一次又一次的天命。

  于是秋日落叶在树梢窃窃私语,自枝梢坠入溪涧,像是要就此将自己坠入时间长流中,见证岁月更替,山河变迁。

  然而亲眼目睹这一段历史上尚且残留温度的感情,将一切的一切封入溪水,悄无声息,让一切再也无人知晓。

  季舟说:“我与他,会是一段佳话。”

  “佳话?”

  “……对,一段佳话。”

第63章 佳话其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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