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凌九深自然察觉到了白垣嘲弄的视线。

  但在他千万年平静如死水的修行生涯里,唯一引起波澜的,只有燕容意一人而已。

  他连决都懒得掐,挥了挥衣袖,白垣就犹如一只折翼的鸟,“砰”得一声在地上砸出了人形的坑。

  御剑浮于半空的弟子哈哈大笑。

  白垣灰头土脸地从坑中爬起来,心急之余,脚用错了劲,只听脚踝“咔嚓”一声响,再传来的,就是他自己的哀嚎了。

  原本已经飞远的白霜,循声回头,厌烦地飞过去:“站得起来吗?”

  继而不等白垣回答,直言:“站不起来,就回小浮山吧,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从木剑上摔下来的入门弟子,每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刚出山门就摔残的,白垣还是头一个。

  白霜记着白垣和自己出于同一个家族,面上无光,甩袖飞至燕容意面前,见他将“阿九”护在怀里,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严师出高徒。”

  冷汗瞬间从燕容意的额角挂了下来。

  ……这话是对他的说的,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凌九深说的。

  “不必如此。”阿九等白霜飞远,震开了燕容意的手,自顾自地踏上木剑,“你与白霜同行即可。”

  周围都是御剑飞行的蓝袍弟子,燕容意不好过多地停留。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摸着鼻子飞到白霜身边,问:“真不管你们白家的人了?”

  白霜立于剑上,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语气冷漠,反问:“谁家的人?”

  “……自我拜入浮山派那日起,就不再是白家的人了。燕师兄……慎言啊。”

  “真是绝情。”燕容意望着白霜冒出森然寒意的脸,喃喃自语。

  可若有可能……他也想和魔修一刀两断。

  离开浮山镇,御剑飞行三个时辰后,浮山派的弟子们找到一处偏僻的小镇落脚。

  镇上住的,多是凡人,忽然瞧见一群手执长剑的修士,皆紧闭门窗,闭门不出。

  唯有懵懵懂懂的稚童,围着他们,跑前跑后。

  燕容意刚御剑落于地面,阿九就静静地对他伸出了手。

  燕容意连忙握住:“师父,晚上……”

  “你同我住一间。”

  “……好。”

  忘水无意中瞧见这一幕,唇角微勾,不等燕容意开口,已经在客栈定房时,将他们安排在了一起。

  是夜。

  阿九盘腿坐在床上,静静地打坐。

  柔和的月光从窗口涌进屋内,沾染在他精致的面容上,仿佛斑驳的霜雪。

  燕容意端着客栈提供的饭菜,轻手轻脚地走进屋。

  “早已辟谷之人,为何还如此注重口腹之欲?”

  可惜他的动作再轻,也瞒不过凌九深。

  “客栈的老板娘不知道修士不用吃饭,烧了一个晚上,不吃……白白浪费了人家的心意。”燕容意一边替自己辩解,一边坐在桌边,执起筷子,尝了一口,继而惊讶地感慨,“好吃。”

  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像样的饭菜了。

  凌九深见燕容意面露喜意,心绪微动,起身走到了桌边。

  天下第一剑修即使化身为少年,身上依旧散发着高处不胜寒的冷意。

  凌九深用苍白的手指执起筷子,矜持地尝了一口:“你若喜欢,此番回浮山,为师亲手给你做。”

  燕容意:“……”

  燕容意差点噎死。

  天下第一剑修手握锅铲的画面,他想都不敢想。

  “师父说笑了,真是折煞徒儿。”燕容意放下筷子,敏锐地察觉出气氛不对,连忙起身,“师父若是不喜欢,我这就将这些菜端走。”

  他想起刚穿越过来时,凌九深语焉不详的话,暗道不妙,脚底抹油,端起桌上的菜就跑。

  凌九深见状,将手里的筷子不轻不重地摔在了桌上。

  ——啪!

  清脆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无形的屏障如流水般覆盖住了卧房。

  “容意。”凌九深眯起了眼睛,冷冷地问,“你要去哪儿?”

  “师父……我……我去……”他感受到屏障散发出的寒意,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白霜在忘水的房间里,殷勤在院中练剑。”凌九深淡定自若地抬起手臂,衣袍如流水般倾泻而下。

  凌九深对他伸出手:“过来。”

  燕容意没动。

  凌九深垂眸,掌心里凭空出现了冒着寒意的茶碗。

  他低头轻抿一口,然后问:“是要为师亲自抱你过来,还是你自己走过来?”

  ……当然是自己走过来。

  燕容意哭丧着脸,重新回到桌边,屁股刚挨到椅子,就撩起衣袍,单膝跪在了地上:“师父。”

  凌九深将手里的茶碗重重往桌上一磕,语气极冷:“起来。”

  “师父,徒儿……”燕容意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稳稳地跪在承影尊者面前,“就算您化身为蓝袍弟子,也是徒儿的师父。”

  “为师不要听这些。”

  “师父……”燕容意的嘴刚张开,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凌九深冻住了燕容意的舌根,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拉到自己面前:“为师的耐心已经足够好了,给了你十年的考虑时间。”

  然后,微凉手指划过燕容意艳丽的眉眼,指尖顿在泪痣边,若有所思:“为师也不想听见拒绝。”

  更不想看着这张脸,吸引着浮山上的男男女女,搅和得浮山派不得安生。

  燕容意望着近在咫尺的师父,觉得漆黑的犹如鸟雀羽翼一般茂密的睫毛,扫过了自己的面颊。

  太近了。

  他难堪地闭上了双眼。

  “你若是想好怎么回答为师,就把眼睛睁开。”

  燕容意闭着眼睛,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听不明白,凌九深要的是什么答案。

  可如今,他恢复了原身的记忆,隐约觉察出了原身与凌九深之间,不同寻常的情愫。

  他还以为是错觉。

  现在看来……

  不过话又说来,原身漫长又纷杂的过去里,与凌九深的关系,从未超出师徒的界限。

  而他,是异界的一缕幽魂,就算察觉出了这丝情愫,又能如何呢?

  答应与否,都不是凌九深想要的那个人,亲口说出的答案。

  燕容意平静的心忽然泛起暗潮。

  从他睁开双眼,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刻起,有人骂他“混蛋”,有人指责他丢尽浮山派的颜面,更有人费尽心机,想要他的命。

  唯有凌九深,救他性命,护他周全。

  他心知这份维护源于燕容意的皮囊,却在想要脱身时,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其中。

  他以“燕容意”为伪装,阴暗地享受着凌九深的付出。

  燕容意心痛难耐,“哇”得一声,吐出一口混着冰渣的雪。

  凌九深面露不忍,垂下了琥珀色的眸子:“罢了。”

  ……原就是强求。

  这样的结果,也早有所料。

  毕竟,十年前,他早已得到了答案。

  凌九深眼前弥漫着风雪,手中的茶碗寸寸碎裂。

  十年前,当珞瑜指认燕容意勾结魔修,残害同门,燕容意却不辩解,只在他的洞府前长跪不起的时候……

  他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不想把徒弟当徒弟,燕容意却只把他当师父。

  而跪在地上的燕容意,忽听心中冒出一道焦急的声音,不断地催促自己,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的话。

  ——什么都行……

  ——快说啊!

  “师父,徒儿……徒儿自拜您为师起,就一心向剑,与……与各位师弟师妹,绝无私情。”

  ——你在说什么?

  ——为什么不答应他?

  “闭嘴!”燕容意无声地怒吼,“闭嘴、闭嘴……”

  可那道声音,也是他自己。

  “罢了。”凌九深的叹息融入了风雪,如同他本人一般,转瞬消失在了燕容意眼前。

  “师父……师父。”燕容意不由自主地攥住胸口的衣袍,眼前一片模糊。

  他仿佛溺水之人,周身最后一根浮木刚刚抽身离去。

  他喘不上气,却也流不出一滴泪。

  他想,那是原身对凌九深绝望而无助的依赖。

  要有多痛苦,才能在被穿越了无数回后,依旧让穿越过来的人,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

  可他不能回应,也不配回应凌九深的爱意。

  因为……他不是燕容意啊!

  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欲坠,扶着桌子,好不容易站稳,看见脆裂的茶碗后,又一次跌跪在地上。

  风在他耳畔哭嚎。

  他听见了属于鬼魂的低语。

  不甘心,凭什么,我不信……

  一声又一声,几乎要将他的耳膜震碎。

  燕容意地捂住头,跪着往半开的窗户边挪。

  “师父……”酝酿许久的泪终于从他的眼角跌落下来。

  ——滴答。

  “怎么回事?”藏身于客栈外的珞瑜,猛地起身。

  ——滴答,滴答。

  珞瑜静立片刻,突然神情凝重地摊开右手。

  淡金色的书卷徐徐展开,看上去毫无异样。

  珞瑜却丝毫不敢松懈,眉头紧锁,一页接着一页翻看。

  “怎么了?”黑雾现出了身形。

  “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珞瑜翻书的手微微顿住,继而惊呼出声,“怎么会这样?!”

  那是他已经写下,并实现的剧情。

  此刻书页上居然出现了一滴又一滴水珠,将密密麻麻的字迹模糊成了血红色的水痕。

  “这是被天道认可的剧情,怎么会……?!”珞瑜话音未落,就被呼啸而至的剑鸣打断。

  苍白而巨大的剑影如长虹贯之,带着一串爆响,直直地刺向了客栈。

  又如一柄开山之斧,扬起了锋利的刃,劈下去时,漆黑的火焰忽然如潮水般自客栈四周荡漾开来!

  “燕师兄!”忘水和白霜几乎在同一时间惊呼出声,然后冲出卧房的门。

  站在院中练剑的殷勤也腾空而起。

  漆黑的火焰自红衣剑修周身炸裂。

  燕容意捂着头,跪在幽冥之火中央,眼角淌下一行血泪。

  不属于他的记忆争先恐后地往他的脑海中钻。

  手背上的九瓣血莲更是散发出了妖冶的光芒。

  ……那是,那好像是第一任穿越者的记忆。

  “魔修——”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浮山派的蓝袍弟子争前恐后地叫起来:“魔修——燕容意入魔了!”

  “胡说八道!”

  凌冽的剑气擦着第一个喊出“魔修”的弟子面颊,斜斜地飞出去。

  几缕发丝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春雪剑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白霜扬起手,淡蓝色的真火旋转着捆住了所有的蓝袍弟子。

  “谁再出言不逊,”他身旁的忘水,一改先前的温和,白色的道袍无风自动,手中的逍遥剑虽未出鞘,周身却弥漫起淡紫色的闪电,“当按门规处置。”

  殷勤早已在他们说话时,就布下无数道剑阵,勉强将客栈笼罩其中,然后抱剑站在火焰的边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燕容意。

  ……燕容意自顾不暇。

  无数声音在他耳边吟唱:“想起来,想起来……”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他的灵魂被挤出了属于燕容意的躯壳,漂浮在半空中,看着红衣剑修跪在漆黑的火焰里,宛若一朵绚烂的曼珠沙华。

  而向他飞来的剑影,早已在触碰到幽冥之火的刹那,化为了灰烬。

  遥遥的,仿佛一点寒星,御剑浮于半空的少女冷漠地注视着熊熊燃起的火焰。

  “魔修吗?”她绝美的面庞上映着清冷的月光,双手变幻手势,喃喃自语,“先留你一命,等他们不在了……”

  少女嘴角浮现出诡异的笑意,浮山派白色的长袍对于她而言,过于宽大,遮住了她后背上背着的,人骨一般的琵琶。

  而隐于暗处的珞瑜,紧张地注视着黑雾覆盖住手上的书册:“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雾气急败坏地尖叫:“我也不知道!”

  “……但是,你写过的剧情快消失了!”

  剑影散去,火势减缓。

  “若燕师兄是魔修,尔等岂能在幽冥之火中安然无恙?”白霜收回真火,见蓝袍弟子畏畏缩缩,怒由心起,“你们是没有眼睛吗?如果燕师兄没有替你们抵挡住刚刚那道剑气……你们以为自己还能站在这里,骂他是魔修吗?”

  有弟子不服气地嘟囔:“说不准,那道剑气就是朝他去的呢!”

  “是啊,我们跟他同行,才是倒霉。”

  “说得有道理,先前在幽冥秘境,不也是因为忘忧谷的鬼修要杀他报仇,连累了我们……”

  “够了!”白霜手中的真火“砰”得一声炸裂,淡蓝色的火海映亮了他锋利的眉眼,“你们畏惧燕师兄的幽冥之火,可畏惧我?”

  真火在他的说话声里,翻卷成滔天的巨浪,隐隐有与幽冥之火抗衡的架势。

  “白霜。”

  燕容意从纷乱的回忆中抽身,刚好瞧见这一幕,无奈地抬手,收回幽冥之火,也将淡蓝色的火海挥散。

  “忘水,你怎么不拦着他?”燕容意捏着眉心,倚在卧房的窗口,疲倦地调侃,“万一我控制不好幽冥之火……”

  “不会。”忘水冷声打断了燕容意,态度竟比白霜还强硬,“不愿与燕师兄同行的弟子,站出来……我现在就送你们回浮山派!”

  “说什么呢?”燕容意没好气地摔上窗户,“都歇着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然后静静立在窗口,等院中喧嚣散去,才噗通一声跌跪在地,吐出一口血。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里先是滑过淡淡的迷茫,继而在看见手背上妖冶的九瓣血莲时,眼底炸裂开来无情无尽的风雪般的恐惧。

  “师父,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

  “忘水师兄,刚刚那道剑气……”等院中弟子尽数散去,白霜忍不住拽住忘水的衣袖,“是不是……”

  “慎言。”忘水面若冰霜,不欲多谈,看向靠在客栈门前,默默擦剑的殷勤,难得主动开口,“有劳。”

  “什么……什么啊?”白霜不解地望着殷勤脱去白色的道袍,着一身黑色的劲装,负剑跃上屋脊,“师兄,我也可以守夜,你让他去做什么?”

  他还惦记着燕容意:“你就不怕殷勤半夜翻进燕师兄的卧房?”

  “收收你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忘水无奈地伸手,点了点白霜的眉心,“我叫殷勤去,是因为他修无情道练的无情剑,最适合应对刚刚那道剑气。”

  白霜脸上的笑意因为忘水的话,缓缓散去:“果然是她吗?”

  回答他的,是呼啸而至的风。

  一夜平安无事。

  白霜走到院中,抬起头,见殷勤还保持着昨夜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屋脊上,忍不住劝:“下来吧。”

  殷勤僵硬地起身,望着燕容意紧闭的窗门,点头:“好。”

  “燕师兄还没起来?”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忘水,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笑着感慨,“真是的,修行这么多年,还喜欢睡懒觉。”

  “别管他。”白霜没好气地把玩着掌心里的真火,“我们走吧,反正他恢复修为了,总能追上来……追不上来,就让他回浮山去找师尊!”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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