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轰~”
伴随着陈梦的轰鸣, 在又一次的狂吼、挣扎与哀嚎之后,阎王再一次倒下了。
唐雪凝已经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倒下了,但这却不影响她留意到阎王活动的时间越来越短, 而每一次腾起的烟雾也越来越黑。
阎王如今的皮肤上, 大大小小的黑色板块密布,就好似一块块的尸斑,而那全身上下的伤口中,不断外涌的黑色虫子让他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包裹着一层人皮的虫巢……
而这一次倒下, 当他那巨大的身躯再一次“消失”在那无数的蠕虫中, 或者说全部成为了虫子们的养料之后,早已经变得纯黑的烟雾终于不再腾起, 而是如同老爷车一般咳出几团团小小的黑云。
而唐雪凝则沉默的站在不远的地方,小心的与那不断扩大的黑色虫海保持着距离。
她在等待,等待那个知道更多真相的那个时刻。
如她所想的那般, 在平静了片刻, 那厚实的虫毯突然向上一鼓——就好像是有人突然在虫海下吹出了一个气泡。
从那纠缠在一起虫子们的缝隙中,明亮的光正在透出。
——我X!——
而这一没有,也让唐雪凝瞪大眼睛, 在心中骂出了粗口。
她从没有想到在这个世界,仙人会以这样的形式走向生命的尽头。
下一刻,夺目的亮光从虫堆中绽开。
一道光柱冲天而起。
而与此同时,唐雪凝脱下了外套, 五段挥舞着挡在了那随着冲天光柱而四处飞散, 如同漫天飞雨般落下的虫子们。
接着看准时机,在这场“虫雨”稍少减弱之后, 朝那光柱消失之后,正不断向着四周消散的光点随手一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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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动不动的盘腿坐在峭壁上的岩洞之中, 正对着崖壁下的平原,从“我”所在的位置向下看去,隐约可以看到沿着河岸向两侧不断延伸的农田与那小小的村庄。
略带寒意的春风与暖洋洋的阳光一起轻抚“我”的面孔,但“我”对此没有任何的反应,心灵中中正平和无喜无忧,就像是眼前的一切与“我”无关,自己仿佛从这个世界中抽离了出来用着一种看照片或纪录片的感觉体验着这一切。
平静的凝视中,思绪也渐渐变得平缓,常年静修下已经如同小溪般和缓的水流流入记忆的深潭,没有激起一丝的回响。
春去夏来,从崖壁上长出的蔓藤遮蔽了视线,清脆的鸟叫不时从蔓藤的间隙中传来,然而“我”依然一动不动,不论是失去了视野,还是闹腾的鸟儿,都无法让那思绪的小溪产生任何的波澜。
夏去秋至,白色的小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是那么的娇嫩欲滴,可哪怕是在伸手可及之处,“我”依然没有丝毫动作,思绪的溪流开始慢慢的放缓,记忆的深潭慢慢蒸发凝结,一点点一滴滴的,转化成了其它的什么东西。
冬来秋往,几条斑斓的毒蛇将“我”当成了床垫,而山下的小村在那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却在剧烈的燃烧。
一支打着未曾见过旗帜的军队路过了这里,村里人十分“有幸”的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冬季的寒风携带着隐隐约约的哭啼与哀嚎传入耳中,“我”明白山下那被捆成一串在大雪中艰难前行的人中,有自己的血亲与儿时好友,他们此行也凶多吉少。
但这,就是踏上仙道的代价,他早有准备。
时间,慢慢在“我”眼中失去了意义,眼前的四季交替日升月落都好似快进了百倍的一部电影,变得荒诞起来,而在这“荒诞”中,“我”渐渐接触到了什么。
而当这种荒诞到了极致之时,思绪的小溪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干涸,在这一刻,我眼中的世界也变得难以形容的不同,变得更加鲜艳而多彩,变得层次更加丰富,变得与过往不同了……
“我”情不自禁的为现在所看到的一切流下了眼泪,“我”知道“我”成功了,“我”成功的踏入了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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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唐雪凝疑惑的歪了歪头,这个内心无喜无悲的阎王,怎么看都和自己遇到的那个满口罪人的阎王判若两人。
——难不成特异粒子还能压制人性?或是反过来,让人心变得极端?——
虽然有点继续研究的想法,但这不是她现在急于要找的东西。
回头看了看已经快要铺满地面的蠕虫,她一咬牙回头是一伸手,抓住了另一团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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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安。】
“我”朝着那白透明的灰白色人影喊道。
而随着“我”的声音,那灰白色的人影突然一抖,好似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样一阵扭曲,脸上的五官变得清晰了起来。
【尊驾何人?】
他有些疑惑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之后,才用疑惑中带着凝重的表情看向了“我”。
【本座乃地府之主,前来渡汝。】
“我”负手而立,倨傲的回答道。
【拜见府君。】
在微微一愣之后,谢安紧接着便冲“我”行了一个躬身大礼,而“我”也没有丝毫推迟的意思,坦然接受。
【不知谢安何德何能能劳动府君?】
【汝本有仙缘,然造化不够。】
“我”淡淡的说道:
【本座实不忍汝这等良才美玉就此消散于天地。汝可愿为本座坐下无常?】
【渡我?呵呵……如有冒犯,谢安在此先表歉意,然谢安之疑不吐不快。】
谢安脸上的冷笑一闪而逝,接着他摇了摇头,又是一个躬身大礼。
【敢问府君,地府之责为何?】
【明天理,正人欲,调阴阳。】
“我”没有在意他的反应——或者说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地府乃行天道之所在。】
【如若这般,为何还有此等事发生?】
谢安再次抬起头来时,脸上已经满是悲哀与痛苦,他指着身后不远处的地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
【吾皇难道不是受命于天的天子吗?为何会让此等蛮人肆虐?】
在那里的是一个由人头堆成的京观,里面有七旬老人,也有不足月的儿童,有颚下无须的半大青年,也有馒头白发的妇女……
而在此京观之旁的木架上,是“半个”被吊住脖子,舌头从嘴里长长伸出的尸体。
看他身上的伤口,竟是被栓在马后活活拖成这样的。
而这半具尸体正是谢安。
【这,便是汝宁死不降,被蛮人屠光全族也不发一言的缘由吗?】
虽然“我”是在提问,但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疑惑。
【本座看来,如若汝降,以汝谢家家财实力想必也会被蛮王以礼相待,何以落得家财散尽举族尽灭?】
【义之所在,万死而不辞。】
谢安又是一拱手。
【那本座明言,汝,确是逆天而行!】
【府君何出此言!?】
听到“我”的话,谢安脸色猛的一变,原本还算平和的声音突然变得激烈了起来。
他指着那已经布满了毒虫蛇蚁的京观厉声问道。
【此等嗜血之徒何以为天?】
【物极必反,福祸相依,此乃天道阴阳循环之至理。】
而“我”却指着远处那城市的残骸回应道:
【云朝已享三百载福报,如今福尽而祸来,云朝浴火重生是天道,蛮王破旧立新如何就不是天道?】
【难不成吾等该向那蛮王伏首为奴不成!?】
谢安面色不善的反问。
【天道无情,只问果而不视因。】
而“我”的答案依然是那么的冰冷而无情。
【既然汝等无力让云浴火重生,则蛮王罪人站在天道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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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毒鸡汤?——
——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力量就是天道”版本?倒果为因的胜利者代表天道,所以天道站在胜利者一边?——
唐雪凝默默的吐槽之后,随手往那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的细小光点中又是一抓。
接着也不在意自己到底抓到了什么,甚至是抓没抓到,将原本当成盾牌的外套丢在了蠕动的虫毯上作为安全区,踩在衣服上向外一扑。
紧接着,在一个显得怪异的翻滚后,又毫不犹豫的脱下了疑似碰到了虫子的衬衣,殿在地上又是一扑。
这时,她终于才有一窥自己记忆的机会。
几个没头没尾的记忆片段片刻后就被她梳理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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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仙帝,吾等幸不辱使命,东海魔蛟现已伏诛,然魔血剧毒无比,吾等恐其害,故吾等将其尸镇于深海,望君恕罪。”
“我”站在井壁辉煌的宫殿中,冲着那正在窗边读书之人低头禀报。
“无妨,尔所为皆是为保我神州苍生,何错之有?”
有着“仙帝”称号之仙也没有故作姿态,他放下书微微一笑。
“仙帝英明。”
“本君有何英明?尔本就有功无过。”
说完仙帝顿了顿,接着问道:
“尔可知前些日子道君所言?”
“仙帝所言乃是那灵气将竭,仙道隐而人道昌之说?”
“我”想了想之后回答道。
“正是,尔对此有何想法?”
“吾闻道君已为吾等指一明路?”
“我”稍少有些好奇的回答,不过话中却带着一丝疑惑。
因为如果这个答案,那么仙帝根本就不需要问“我”——“我”都知道的事情,没理由仙帝会不知道。
“尔可是说那隐世飞升?”
说完,仙帝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我”看向窗外那郁郁葱葱的山林。
“尔可知除本君外,道君有七十一弟子?何故今只余本君存世?”
不等“我”回答,他便接着自己说出了答案:
“皆因余人飞升,然……何故飞升之后无一而返?仙界就如此使之眷恋,连一刻也不愿离开?”
“仙帝是说……”
“我”有些明白仙帝的意思了——他对那“飞升”有着深深的忌惮。
“尚不可妄言,道君于吾辈乃有传道之恩,身负颠倒天地之力,何需诓骗?”
仙帝的话中同样带着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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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政治斗争和阴谋论果然不论是什么世界,都是人类的通性啊。——
唐雪凝在微微的感慨之后,似乎有着些许时间间隔的另一段记忆紧随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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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事情的发展从来不会以某人或某些人的意志发展而转移。
如今“飞升”已经几乎成为了仙人们的共识——既然这个世界的灵气要枯竭了,为什么不到灵气更充沛的地方去呢?
“尔听闻过西陵散人否?”
在一个偏殿内,仙帝一边用手指摩擦着一块温玉,一边向“我”问道。
“西陵散人?”
“我”疑惑的想了许久之后,终于在记忆的角落中找出了这么个人来。
“禀仙君,吾闻其乃西域修士,非吾等华朝一脉。”
“若道君亦西方而来,尔等又欲如何?”
不过“我”的回答却食的仙帝笑了笑。
“此……”
“我”一时之间有些尴尬,原本坚固的“道心”在这一刻都是一抖。
“本君曾遣修士一路向西,以寻道君之故里,仙道之源头。”
而仙帝也没有让“我”难堪的意思,下一刻他主动转移了话题。
“修士苦寻百载一无所获。
然却寻得无数奇闻逸事,西有得道者曰佛,极西有得道者曰梵,大地尽头有一巨岛存于苍茫海中,岛上修士获道于灵。
或曰佛,或曰梵,或曰灵,异也?
大道三千,法门殊途同归,天道也,然则何故殊途而同源,非异也?”
“仙君何不询之于道君?”
“我”疑惑的问道。
“西陵散人欲得道飞升,本君助其一臂之力,唯有一愿”
不过仙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又一次转移了话题:
“望其去而复返,告知仙界之所见所闻。”
“敢问仙帝,结果何如?”
“为何要问?”
说话时,仙帝双眼直勾勾的落在了手中的温玉之上。
他这一刻似乎已经不是在看那块玉,而是看着其它的什么东西。
“吾资质愚钝,未能悟得仙帝之深意。”
“我”不解的皱起了眉头。
“修行者,以简为美,以精为妙,以纯为至。
尔乃本君所识修行者中罕见之纯者,此乃大善,
道君如何尚不知晓,然有备而无患。”
仙帝长出了一口气之后与“我”对视,目光前所未有的犀利,仅仅是眼神便让“我”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只听他缓缓说道:
“本君予尔一职,本君将设地府,掌管神魂轮回之责,去神魂前世之苦,镇邪魔外道之毒。
且为仙道在本界留一传承道统。
尔只需仙道道统不断人道不亡便可,余等尔可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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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就是一切,一切为了存在?——
不过显然,当年灵气衰退到一定程度之时,这位仙帝的原意被阎王过度解读了。
——不,或许是为了让地府继续存续下去,于是他就“自便”了,又或者这才是那“自便”的本意也说不定。——
——而看现在的样子,地府最后的结果依然不太好便是了。——
疑问不但没有解决,更多的问题反而产生了。
——不过话说回来,难不成负责传承道统的就只有阎王这一个?他又要如何传承道统?——
——难不成自己还是搞错了,这里不是阎王的牧场,而是仙人们的庇护所?——
只有印象最深刻的记忆或“执念”,才能富集更多的特异粒子,存在的时间更长。
这也就意味着唐雪凝现在所看到的,都有对阎王来讲最“有意义”的记忆。
但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有意义”的概念完全不同,这依然不是她要找的那部分——比起千年之前的事情,她更像知道的,是仙人们对“灵气”本质的探索——知道他们是如何看待的这个世界,找到那把可以揭示特异粒子本质大门的钥匙!
抱着遗憾的心情,唐雪凝查看起了缺失得非常严重的最后一段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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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面上,无数的黑色“拱桥”用一种显得混乱而无序的方式向着天边延伸了出去。
这一道道拱桥是如此的巨大,云层在桥拱中穿行,哪怕是仙人都要飞行数刻才能从桥面的一侧来到另一侧。
虽然看起来那桥面异常的薄,哪怕靠近了看也看不出任何的“厚度”,但同时这桥面也异常的坚固,一干人等用了各种方式都无法破坏这桥面分毫。
反而在每一次的攻击过来,那桥面上都会长出细长的软鞭攻向他们。
很快,无数的软鞭就将原本围在桥面附近不断攻击的仙人们驱散。
甚至有几个稍微离得近一些的仙人来不及散避,被生生将护身法宝连同身体一起打碎,化为了天空中的一团红色血雾。
“#$%%&^!(*”
看到这一幕,身边一人面色严肃的对“我”说着什么。
“#%……&*()”
“我”同样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同样回应着他。
两人相视一笑之后,再一次朝着桥面冲了过去。
之后的画面不知道是因为记忆本身的模糊,还是因为损毁而开始了扭曲,视野的边缘出现了好像老旧电影边缘的奇特破损。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了扭曲,开始了晃动,无数色彩诡异的色块在眼前唐突的出现又瞬间消失。
在最后,当图像再次清晰时,一道软鞭直刺“我”的胸口,却被一方小印所阻。
小印的金光与软鞭相互决力,一时竟相持不下。
而这时,“我”才突然发现,那“软鞭”的鞭梢上,是一张满是痛苦与恐惧的人脸,那载着“我”前来此处的船工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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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无数正消散在空中的光点,这一次唐雪凝却没有再次伸手了。
不只是因为那些光点的位置较远,更因为现在阎王在消失后,那些虫子开始盯上她了!
原本向着四周无序蔓延的虫子们这一次十分有目的性的向她涌了过来。
最后看了一眼那所剩无几的光点,唐雪凝低声说道
“其实我现在还不确定我推测的那些东西是否就是真相,你记忆中的那个鬼玩意儿确实不是当时的人类所能对抗的存在。
虽然无法确定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显然在人类文明的相当一段时间,你们确实是作为人类的保护者和尖兵存在的,很可能在当时更是用实力,在无数同样使用着特异粒子的生物中,是你们打出了现在的人类世界,打出了人类在食物链上的地位。”
“而且如此算算时间,你们或许也可以称得上这片土地的原主人。”
转过身,唐雪凝深呼吸了几下调整着呼吸。
“但是你们已经离开了啊……而且离开了千年了……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属于你们了。”
“这位仙人,其实我觉得你的话还是有些道理。
是,人类有时候确实是愚昧而易于被外物所影响,确确实实也走过弯路。
但这些弯路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它们教会了人类什么是善恶,明白了好坏,学会了什么是因地制宜,学会了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是的,当我们走进这些弯路时,我们会受伤,会痛苦,这些经验将教会我们,路该怎么走。
我们所需的,是总结经验教训不会同一次走进同一条歪路的智慧,是在走过无数次歪路哪怕碰得头破血流的勇气,而不是一群自认与众不同,要求我们该怎么走的神仙。
所以,我们的路我们会自己走下去,就不劳烦你这些神仙了……”
“所以,这无关善恶,仅仅是立场不同……”
明白自己在离开这里后,哪怕这位阎王是真的消失了而不是又一次陷入沉睡,自己也绝对会挖地三尺也要将这个地府找出来毁掉。
所以她叹了口气,留下了在这里的最后一句话。
“那么这位仙人,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春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