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若是你喜欢,我定去寻来送你

  1.

  第二日一早,孟炳华瞧着孟珒修的脸色不太好,关心了两句,都被孟珒修闪躲了过去。

  孟曼新跟着覃一沣从偏厅里出来,见着孟珒修,便拉着他的胳膊。她的同学都知道了她的哥哥要来学堂任教,她答应了中午宴请他们吃饭。

  同孟炳华一样,孟珒修待这个妹妹也好得无法无天,他的心情渐渐开朗,手指点着孟曼新的鼻子,答应着:“没问题。”

  孟曼新巧笑,问一旁的覃一沣:“沣哥哥也来,好不好?”

  覃一沣瞧着没说话的孟珒修变化的脸色,笑着:“商会近日很忙,抽不出时间来。”

  孟曼新有些可惜:“那也得吃饭啊。”

  覃一沣宽解她:“晚上在家里咱自家人关上门再给珒修庆祝庆祝。”

  孟珒修扭头轻哼一声,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转身走出正厅。

  宅子外已经备好了车,孟珒修跟孟曼新坐在后排。

  孟曼新跟车外的覃一沣说:“你不跟我们一起吗?”

  覃一沣摇头:“我同父亲一道去商会。”

  说着,孟炳华正好出来。

  孟曼新也不强求,跟覃一沣挥手缩进车里。

  车子启动,他们先出发。

  车子经过一条小巷,里面有支着摊子卖早点的小贩,铁锅上叠着好几个蒸笼,掀开一层,烟雾就散开来。

  迷雾里,孟珒修好像瞧见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正含笑看着他。她扔下两个铜板后,走出小巷。他转身往后瞧,那个女人果真站在巷口的地方,朝他挥了挥手。

  等孟曼新和孟珒修走远,孟炳华同身边的覃一沣说:“商会里的事不急,你再养两日身子。”

  他说话的时候便已坐进车里,没有让覃一沣上车的意思。

  “父亲。”

  孟炳华面色冷淡话却关切:“再放你两日假,回来后可就没这么轻松了。”然后吩咐开车。

  车轮卷起细小的灰尘,覃一沣置身之中,眼角微润。

  孟珒修的第一堂课,便是公开课。

  两个班的学生熙熙攘攘地坐在一间稍大的教室里,只余了两三个空位。

  他翻开教案,先自我介绍,然后英文翻译。他口音纯正,叫学生们听了微微咋舌。下面的讨论声细微,但是左边一团右边一团,听着就有些吵闹了。他敲响桌面,问下面的学生们:“你们谁能做一下简单的英文介绍?”

  这下底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噤了声。

  孟曼新坐在教室右边第三排的位置,左边的同桌是个穿中山装校服的男生,见此不由得跟孟曼新轻叹:“你哥真厉害,一句话噎得这些兔崽子不敢说话了。”

  孟曼新瞪了他一眼:“大家穿得一模一样,那你不也是兔崽子了?”

  男生嬉皮笑脸,口无遮拦:“咱俩跟他们不一样。”

  “谁跟你咱俩啊?”孟曼新跟右边的女生换了个位置,动作大,被孟珒修瞧见了。她微微吐舌表示抱歉,然后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

  第一堂课,孟珒修讲的是英国的发展历史,他讲课很幽默,爱用现实举例,学生们听起来觉得有意思,挺直了腰板期待着他的下一个举例。

  教室后面的门被轻轻拉开,走进来一个长衫男人,头上戴着顶毡帽,手里卷着份报纸,弯腰落座在教室最后一排左边的空位上。

  孟珒修讲得津津有味,也没瞧见那个人,只是觉得他那顶毡帽挺适合做例,笑着打趣了两句。前面的同学纷纷回头来瞧,就见那人取下毡帽放在桌面上,埋着头,没有动静了。

  看不见那人的模样,也许是来听课的老师。孟珒修猜想。

  一堂课过半,很多学生纷纷对孟珒修产生了崇拜之情,也知道他好说话,于是碰上不懂的,直接问。孟珒修从来不生气,笑着解答。若是瞧见哪个人听得激动面上有了红,还建议他先冷静冷静,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

  门又被拉开,这下动静挺大,学生们再回头,不少男生吹起了口哨。

  那是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长发盘成髻梳在脑后,脸上化着一层淡妆,看起来明艳动人。她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环视着,然后抱歉地笑了笑,找了个离得最近的空位坐下。

  讲课继续,但是台下的学生们发现,自从那个旗袍女人进来后,孟老师的眼神便总是落在了教室后排,一眼两眼,有时甚至就直直望着那个女人。

  孟曼新也发现了,两手撑着下巴,跟坐在右边的女生讲悄悄话,声音大了,台上的人也放任着她不管。

  一堂课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讲课的老师还特别有趣,同学们都觉得意犹未尽,铃一响,就围了上去把孟珒修围在中间。

  有个胆子大的男生问:“老师,你会写诗吗?酸绉绉的算不得,要高昂的、激情的。”

  他说的酸绉绉是指那些情爱之诗。这会儿形势动荡,天津刚刚被划分出去不少租界,少年人内心澎湃,只想着早日为国效力,此种豪情定当是高昂的、激情的。

  听人提起,不少同样心有大国的少年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怀有期盼地望着孟珒修。

  孟珒修定了神,望着面前这一帮弟弟妹妹般的学生,久久地,掷地有声道:“夜里山河入梦来,家中姊妹在城外。何时镜中与亲逢,不日月下尸骨烹。”

  落声,孟珒修才惊觉眼角有泪。然后就听见有女生小声地抽噎,旁边的男生轻轻拍女生的肩膀安慰,最后女生哭靠在男生的肩膀上。

  断断续续,有不少女生被感染到,纷纷抬手擦了擦泪。

  安慰女生的男生叫顾罗安,他仰着一张脸,义愤填膺地说:“老师,我们会把失去的土地给拿回来,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的!”

  其他人附和。

  孟珒修点头,说:“留洋在外的几年,我见过许多的有志之士。他们大多郁郁不能得志,可是他们从没有放弃过心里的信念,他们为了自己国家的富强在坚持着,日日夜夜从未停歇过。你们也是,哪怕只是一伸手一抬足,都心心念念这个落难的国家,那么国家就不会丢弃你们。我们,你、你、你……”他一一指过去,“都是乱世之中为了这个生育我们的国家而活的人,每一日都是如此,每一个都是如此。”

  面前的人影晃动着,孟珒修依稀间瞧见刚刚那个戴着毡帽的男人走出了教室,顺着余光看过去,穿着旗袍的女人正盯着他。

  推掉中午的宴请,孟珒修取下钱袋让孟曼新带着同学们到洛晖楼好好吃一顿。然后他径直朝女人的方向走去,两三步台阶之后,他站定,伸出一只手,问:“会不会很无聊?”

  女人摇摇头,下巴指着讲台边上还没散去的学生们:“我可不敢说无聊,不然他们肯定追着我满学堂打。”

  孟珒修轻声笑,带着一点点的玩笑意味:“这里又不是屠神寨,一切有章有法的,哪里还会有人做那种野蛮事?”

  晋秋怔神,无话,只是跟着他笑,然后牵着他的手,一起走出了教室。

  这会儿刚刚入夏,空气里已经有些燥热了。树影映在地面上看起来像夜晚的星海,这里一点那里一点,闪动着、流淌着。

  他们在校园里的林荫路上走了许久,边走边聊着天,一直到中午放学,才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他带着她回学室,早上特意嘱咐了刘叔给他准备了两份饭菜。刘叔以为他第一天上课难免紧张多吃一点心里踏实,也就没多问,哪里晓得多出来的一份饭菜是给一个女孩子准备的。

  两人走进学室,只有前一日打过照面的国文系徐教授在,正边吃着饭边准备下午上课用的教案,抬头招呼过后便自己忙自己的,也没注意孟珒修身后还跟着个女孩子。

  “哎。”晋秋靠近孟珒修的耳边说,“你不怕被其他的老师看见了说你不务正业啊?”

  孟珒修疑惑:“我跟你在一起怎么算不务正业?”

  看来他理解错了。晋秋耐心地跟他解释:“不是我跟你,而是在你工作的地方,我们公然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太好?”

  孟珒修听了,拉紧她的手,点头道:“是有一点。那把你藏好了,叫别人看不见,偷偷的好了。”

  他的桌子在最里面,一张黄木方桌,原本上面空荡,只摆放着两本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现在却还多了一对小花篮。他惊讶,看见花篮下还压着一封黄皮信,上面有寥寥几个字:一切顺利。

  晋秋把信拿过来,瞥过上面的字,笑道:“怎么还会有人做这般酸唧唧的事啊?”

  他脑袋里有样东西一闪而过,然后拿过信纸:“假客气。”

  孟珒修当然认得那字迹,瘦劲清峻,出自覃一沣之手。他把信纸叠起来,放进抽屉里。

  “你同他感情可好?”晋秋见孟珒修收拾得小心,问他。

  “互看生厌。”他拿出两份饭盒,隔着铝材也知道饭菜已经凉了。他将两份饭盒垒在一起一只手抓着,另外一只手去拉晋秋,往食堂去热饭菜。等再回来的时候,桌子上除了那对花篮,还多了两份热气腾腾的饭菜。

  晋秋不傻,掀开饭盒,里面的雾气就翻涌而上。她虚眯着眼睛,看见里面的菜色好得出奇,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教书先生该有的生活水平。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少爷体验人间疾苦而来,可是生活里依然如同在家一般处处被人照顾。

  “你这位兄长待你可真是好啊!”晋秋坐在孟珒修的位置上,看着他从角落里提来一张小长凳坐在她的右侧,然后看也没看那两份新的饭盒,自顾自地把刚刚热好的饭菜推到晋秋面前。

  “他多管闲事。”他握着长筷的手指修长白净,从晋秋面前晃过,她的碗里就多了几块红烧肉。

  她挑出来,放回孟珒修的碗里。

  他以为她在生气,也许是对他的回答不满意,也许是因为其他。女生嘛,不都是这样嘛,有些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她们一天里能找出上百个理由来跟你置气。

  可是晋秋只是微微皱眉,咬着筷头,含混不清地说:“肥肉太多了。”

  孟珒修暗想,你看,她们总是有太多奇奇怪怪的理由。

  但是下一秒,他仔细地把晋秋碗里的肥肉全部挑了出来,等挑干净,自己碗里那些油腻的肥肉已堆成了一座小山。

  吃饭时,谁也没再提起有关于覃一沣的一句。两人心照不宣,都明白那是对方不愿意听到的名字,谁也不想给自己或者对方找堵。

  饭后,孟珒修带着晋秋把学校参观了个遍。路上碰见用完饭回来的学生,打过招呼后便瞧着他们的背影偷偷地笑。跟自己的爱人在学校里走一遭,想想该是多浪漫的事情啊。

  然后他们分别,孟珒修把晋秋送到学校门口,拦了辆黄包车,低下头问她:“跟我在一起,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吗?”

  晋秋不知道他说的想象中的画面,是在再遇见他以前还是以后,可是那些都不重要,她只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希望这个世界都是她的。

  “那你呢?”她期盼着问他。

  他看着她,久久地点头:“嗯。”

  “那我走了。”晋秋靠回身子,端正地坐在车上,小声地跟车夫说了声可以走了。

  “路上小心一点。”孟珒修朝晋秋挥手,车已经走远,可是一只手还是伸出了帘布也朝他挥了挥。

  晋秋没有回头看。她不知该怎么形容心里的感受,总归就是没有被幸福包裹的甜蜜感。刚刚她问孟珒修的时候,她明明看到了他眼里的迟疑。她突然发现开心和满足都是她一个人的,那个带给她这些东西的人,却没有感知到。

  直到晋秋的车看不见,孟珒修才转身回学堂。这会儿学生们都在午休,大道上很少人,他拐进通往教师楼的小道,左侧的竹林里闪过一道身影。孟珒修认得,戴着顶毡帽的那人,上午还听过他的课。

  那人走得很快,像是在躲什么人,一手扶在毡帽上,掩住了半边脸,瞧不见模样。倒是他身上穿着的那件对襟瞧着眼熟,灰蓝色托底的布料上绣着黑线细花纹。

  这种花纹他见过一次,回国那日覃一沣身上穿着的,便是这样的花纹。

  如此,他便往那人的方向多瞧了几眼,见对方径直往学堂大门而去,接着拦了辆黄包车,落座时脱了帽,但仍瞧不清模样。

第4章 若是你喜欢,我定去寻来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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