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冯安安一问,顾江天神色黯然,略微侧身,将断臂藏在身后。

  他在金菱岗上缓过神后,也去追了幻师。

  带着罗盘,带着一大批随从,轰轰烈烈,憋着心头一口气——那老幻师竟敢扇他巴掌,定要将其抽筋剥皮!

  顾江天有罗盘,寻路很准,亦极为轻易。

  沿路打听,得知白发老翁拐着一个小兵往南走,还得知,肖抑也追去了。

  他只比冯大和肖抑迟了一步,却差池太多。

  顾江天追去,追寻虿翁气息,走的是大道——他也不像肖抑那样,知道近道。

  所以顾江天一路上,重重撞见虿翁的手下和徒弟们。

  虿翁曾嘱咐:若有年轻英俊的追来,格杀勿论。

  虿翁意指肖抑,沿路埋伏的徒弟们却都误是顾江天,还互相知会、通气。

  顾江天几乎每天都会遭受阻拦、埋伏。敌人们根本不同他打招呼,明杀暗刺,甚至在饭菜饮水里下毒,赤。裸。裸要害他的命。

  可顾江天一旦制服了敌人,要审问他们,敌人却全部自尽。

  一个字都审不出来。

  长期的高压和郁闷,令顾江天的精神近乎奔溃。

  他仿佛玉琴上的主弦,绷得紧紧的,随时会断。

  而他的那些随从,就是琴上的其它弦,每遭遇一次围剿,每弹一曲,就会损耗、崩断。

  最后剩下一弦独奏。

  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顾江天追至江边。

  江边,码头,柏树青青。

  有个穿妃色长袍的男人,独坐在码头上,一只脚弓起,正在煮面。

  顾江天缓慢靠近。

  男人缓缓回头,仿佛已等待良久,他的筷子还放在锅里,边搅动边问顾江天:“这鱼面汤极鲜,你要不要尝一口?”

  男人是虿翁近五年培植的最得力的手下,虿翁对他的满意程度,大概只比冯安安略逊一指甲缝。

  他是阻拦肖抑,却坚实也最稳固的防线。

  男人问顾江天,顾江天却不理他。

  男人就笑:“鱼汤真的很鲜的。”

  他话音刚落,顾江天就闻道鱼的鲜味,甚至能从香味中幻想鱼肉的白、嫩,入口即化。

  不,不是幻想,他在恍惚之间,被人张开双臂,置身江底。

  头顶是簇群的,叫不出名字的黄鱼游过,组成涡旋。

  顾江天心起冷意,岂会着了幻师的道?自有幻捕一门的破解之法,很快,破水面而出,重回岸上。

  顾江天刚要开口,男人却不气不馁,又布第二个幻境——原本平静的江面,忽然生出一个涌泉来。

  这涌泉澎湃滚动,一开始只是不断往外冒水,到后来冒出来的全是金子。

  粼粼江面,金光刺眼。

  男人诱惑道:“若公子能放弃追赶,这满江的金子都是你的。”

  顾江天拈诀走位,果断将幻境破解。

  他真的浪费了太多时间,越来越讨厌幻师。

  顾江天锁眉问道:“你们这些人变诈百端,坏人心术,难道不怕子孙三代皆哑?”

  男人大笑:“我本来就没打算成亲生孩子!”

  无可救药,顾江天直摇头,右手一带,牵引出袖里剑,要捉拿男人。男人含笑退后一步,突然四面八方均朝顾江天射来无数只箭。

  顾江天念起经咒,万箭嗖嗖,既不消失也不改方向。不是幻境!是真箭!箭头幽蓝,全淬了毒。

  顾江天心头一紧,为躲避箭雨,上跃飞起,天空中却猝然掉下一块大石头。这石头是幻象,顾江天能猜到,却还是本能地躲了躲,就在他躲的那一秒,蹿出一个黑影,摸去他怀里的东西。顾江天持剑反手就是一划,黑影死了,趴在地上,手里握着顾江天的罗盘。

  顾江天是很珍视罗盘的,想要去捡,奈何箭雨仍就不断,只得左右招架,一一用剑击掉。

  眼睛时不时瞅向罗盘。

  围剿顾江天的人,都是习惯讨好虿翁的,所以无一不会察言观色,全都发现师弟无意从顾江天怀中摸出之物,对他极其重要。便在暗处眼色和言语交流,设下一计。

  箭雨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才停。

  顾江天以为是敌人的剑射完了。他捉着剑,防备着,走向罗盘。斜飞出两人袭向他,果然有偷袭!

  顾江天已经没有耐性了,立斩两人,前迈一步,要弯腰取罗盘,却感觉身后异动,看都不看,反手一劈,**声伴着鲜血,溅在顾江天发髻上。迅雷不及掩耳,前头又有人来袭,他再挡,再杀,却突地地里刺起一只长剑,顾江天没想到地里还有埋伏,躲闪得迟了一些,右臂被划了一道口子。

  吃痛,顾江天扭头去关心右臂,却感觉左边身侧起了一阵风,一霎那快而利落的感觉,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痛。

  滞了会,顾江天才将脑袋扭至左边,发现自己的左袖只有六分之一截,藏青色的衣料全部被血浸透,色暗若乌。

  地上甩着一只手臂,熟悉又陌生。

  漫天席地的疼痛,这时候才铺卷袭来,蔓延顾江天全身。

  他觉得整颗心都被揪起来,痛苦无比地喊道:“我的手!我的手臂!”

  喊了数秒,顾江天瞧见前方,最先出场的妃衣男人,正拿着那把罪魁祸首的屠刀,冲他狰狞的笑。

  此刻,罗盘正在男人脚下。

  男人让顾江天眼睁睁看着,他是怎样对着罗盘横竖斜劈了三下,又是怎样将罗盘狠狠踩烂。

  顾江天痛上加痛,双眼通红,向男人杀去。这自然又是一个埋伏,上头有捕人的网落下来,顾江天却直接将网斩烂。

  他杀人的手法是从未有过的迅速和狠厉,在场的虿翁徒弟们都感到害怕:这个被围剿的贵公子,变了。

  顾江天也晓得自己变了,也晓得是那里来的力量,这股力量根本不过脑子,是力量驱使着他去杀人,将人杀光。

  他只是被驱动的木偶、傀儡。

  人都杀完了以后呢?

  包括男人都倒在血泊中,可罗盘无法修复,他的左臂也不能新生。

  顾江天紧绷的弦依旧没有断,玉琴却被人敲碎一角,残缺了,再也不是全天下最价值连城的宝物。

  顾江天没有捡起自己的断臂,他怕地上的左臂,一瞧着,就不知怎么面对接下来。

  他脑子里想的,是万万不可以折返,不可以回瑶城,因为身后那些人,都无法面对。

  他只能往前走,直到这时,才发现腿上同样受了伤,伤在膝盖和脚踝,弯曲不得,拖着一条伤腿艰难前行。

  只有往前才能面对,也只有往前,他才能找到那个白发幻师。

  落至如此境地,全是幻师害的!

  若说顾状元之前还有两分心思在仕途上,经此一役,十分甚至十二分的念头,全都是除尽天下幻师。

  这个信仰将他充满。

  顾江天往蘋阳方向走得很慢,虽然没了罗盘,他却恍觉罗盘已经融入自己的身体,他就是罗盘。

  左臂的疼痛一直在,而且愈加剧烈,他没有包扎,因为哪怕瞧一眼伤处,他都会惶恐。

  这般情景,自然走不远。

  好在王照不放心,亦从凉郡追来,瞧见顾江天一人着了魔似的,躬身向一头野兽往前走,左臂不存,不断流血。

  像这样下去他的血会流干的。

  王照将恩怨暂且置后,救了顾江天。

  稍微获得安全,顾江天昏晕过去。

  他睡了许久,醒来时隐隐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字,“广一、广一……”

  他以为仍是王照,也以为自己只睡了一天,习惯性借助左手撑起,却发现左手空荡。

  他整个人都被包扎和治理过了,躺的床软而温香,黑纱帐,藕色铺盖,连床上每一处雕花都十分熟悉。

  他回家了,回到瑶城的太师府。

  坐在床前,守着他的也不是王照,是他的母亲,和站在房中,面色憔悴的父亲。

  顾江天问道:“是大殿下送我回来了?”

  母亲泣道:“是。”

  顾晁却使了个眼色,示意夫人带着仆从屏退。

  父子二人私聊,顾晁道:“你莫要感激王照,这极有可能就是王照的阴谋。他与幻师勾结,先残害里,再救你,假装良人。”

  父亲一日要黑大殿下三遍,顾江天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叹道:“应不可能……”

  “你不要为他辩解!”顾晁恨铁不成钢。儿子养尊处优,不知世事险恶,如今各方风云蓄势已久,每一刻都在变化。王照那小子不是真龙,而是一匹野狼,无情冷血,阻路便咬。顾晁便反复叮嘱顾江天,不要被王照的两面三刀给骗了。

  顾晁说话,是很有条理的,顾江天听完,将信将疑。

  顾晁话锋一转,提起顾江天左臂,问他如何处置。

  顾江天心中一刺,答不上来。

  顾晁道:“吾儿不用担心,为父已暗中为求得一只假肢,肌发如真,触之如握人手。等你伤好了,就卯在骨上,平时臂藏袖内,只要不大动作,旁人看不出来的。”

  顾江天一听,既感激又黯然,父亲为自己煞费苦心,定是寻了不少神医和匠人。又晓得一旦假肢做成,那些医匠皆会被顾晁灭口。

  父亲已经也灭口过不少人,顾江天的态度是知道、但不参与,总觉得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可今日却觉得,他其实,也已经落于淤泥中。

  本来嘛,废人一个,正配!

  顾晁又问:“你最近还有没有同公主书信?”

  这又是一段隐秘姻缘。顾晁有心,皇帝亦有意,令顾江天过几年当上驸马。两个做家长的合伙挑来挑去,最后挑中公主中最动人倾城的永嘉公主,想要许配给顾江天。

  这个永嘉,才十六岁,却自有一股子执拗劲。皇帝还是爱女的,怕女儿不中意顾江天,导致错配,便与顾娘娘合计,引顾江天同小公主在宫中见了一面。果然,顾江天天人之姿,公主虽未强烈表示应允,但亦未拒绝。

  自那以后,还同顾江天书信往来,已持续近一年。

  顾晁让儿子放心:“你身上的变故,不会传到公主耳中去的。”

  顾江天垂下头,点了点。他会依照父命,继续与永嘉通信,稳住她。

  ……

  顾晁便让顾江天好生休息,全府上下百般呵护,顾江天在家中躺了一个月,各种宝药吃着护着,很快好起来。

  到了上假肢那日,效果顾晁和夫人都很满意,顾江天却心里不是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要假肢。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空荡着一只袖子,才能感受到自己仍活着。

  而且他也早在瑶城待不住了。只要他是醒着,就在想,如何才能捉住所有幻师。

  甚至不仅是醒时,他连梦中都在想。

  这是跗骨之蛆,是他脑子里的虫子,每天都在咬噬他。幻师是他心中的毒瘤,顾江天立下决定,等到天下幻师除尽那天,他再卯上左臂吧!

  他不顾疼痛,自卸假肢,导致衔接处已经长好的伤口重新破溃,发红。

  顾不得那么多,顾江天悄悄溜出家中。

  因为是第一次违令离家,顾江天一个仆从都没带。

  他以为,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大碍。

  却处处被细节难到。

  他不知道物价,很快被形形色色的人坑去各种银子。他的日常起居都是仆从在照料,如今没了仆从,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做,起床、睡觉、吃饭,凡事需要人服侍的地方,他都手足无措。

  甚至常识顾江天都不知道。

  更不用说,他还只有一只手臂。

  这一路上,他没少狼狈,也没少受嘲笑。

  这一路开口求人的次数,比他前半辈子加起来都多得多。

  顾江天想,这都是幻师害的,帐都该加到幻师头上!

  他遇见冯安安,见她呼喊,就果决帮她杀了幻师。

  幻术一门竟与云敖人勾结。顾江天晓得父亲与云敖人有些合作,但那又如何,云敖的幻师,也要杀干净。

  冯安安问他怎么断了臂?

  顾江天不想讲,若是三个月前,他定要斥责这小兵好大的胆子,问都不该问。可现在却只觉得自己是个残废,往后躲了躲。

  冯安安见此情景,知趣的没再问。

  她感觉顾江天与从前完全不同了,猜测是断臂导致,强极则辱,便避免在他跟前流露同情神色。

  顾江天重问:“你是女的?”

  这会否认没用了啊!冯安安道:“是。”她告诉顾江天真名实姓,“奴家姓仍姓冯,唤作安安。”但迅速编出一凄惨跌宕过往,女扮男装去从军,都是因为窘迫,都是不得已。

  顾江天听完,心想:唉,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同是天涯沦落人。

  顾江天问她:“你就遇着这一个幻师?”

  冯安安观察顾江天,心想:这人是愿意听她回答“就一个”呢,还是期待得到更多的答案?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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