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景行之独自回乡, 行囊简单,干脆连汪庄都没带。

  外出的话,人生地不熟,带个能办事人自然是方便不少。不过景行之是回乡,回自个儿的家,那自然不用准备什么。

  傍晚时分, 景行之一到明溪镇的码头上, 就二牛叔叫住了。

  景二牛用粗糙的手拉着景行之上牛车,眉飞色舞:“我就知道你今天要回来了!今天不回来, 也就是过几日的事。”

  景二牛之所以这么笃定, 还是因为景父。

  景父就葬在景家的坟山上, 而景父最大的心愿便是——中举。

  如今儿子完成了已故父亲的志向,自然会回来告诉父亲一声。

  至于乡试的详细消息,今日之前明溪镇的人知道得都不多。还是昨日李华穗回隔壁镇,在码头上被人问起说了几句, 消息从隔壁镇子传到明溪镇, 今天早上众人才知道镇子里多了个举人老爷!

  景二牛常年在码头上混,知道消息回去告诉了村里人,今天一早就在码头上等着,果真等到了小秀才。

  不对, 现在不是小秀才了, 是举人老爷了!

  景二牛目光上下看着景行之,笑呵呵地憨厚道:“我瞧着举人老爷也还是一样,还是瘦, 回家让你秀叔姆给你做鸡蛋饼吃!”

  “那麻烦叔姆了!”景行之笑笑,坐到二牛叔牛车的后面。

  景二牛看他坐好了,便驱使牛车拉着他往村里走。

  一边赶牛车,景二牛一边问:“方哥儿身子还好吗?你上回送信回来,说是有孩子了,可真快!嘿嘿嘿!”

  景行之想,要是柳方在,这声嘿嘿嘿就能把人脸弄红了。

  跑神想了下小方方,景行之答道:“挺好的,就是之前陪着我去了府城,来回折腾,刚歇了没几日,这回就没一起回来了。”

  景二牛大笑:“是你婶子想他了,怕他刚怀上什么都不懂,可不是我催。”

  景行之想到自己要去祭拜先人,要准备一些东西,便道:“二牛叔,我打算去坟前烧些东西,你在卖丧葬品那个街口放我下车吧,稍候我一会儿。”

  景二牛却不拐方向,直接往出县城的方向走:“东西村长都给你操持好了,你人回去就行。那老东西昨晚上知道村里要建座举人牌坊,高兴得半夜没睡着,最后被他婆娘揍了才安生。”

  景行之想象着那画面,无奈笑道:“麻烦乡亲们了。”

  一到地方有人接,家里有人帮着看,祭拜先人纸钱都给备好了,体贴得让景行之觉得自己像个哪来的老太爷。可是道谢又显得生疏,只能说一句麻烦。

  景二牛却还推拒:“这种麻烦,别人想要都要不到呢!

  你年纪小,还不懂,面子便是便利。

  我们以后村口立个举人牌坊,夏日里放水都能多得些便利;我们村的人,要想去官府办事也方便;收粮纳税也有好处,那些衙役可不敢得罪你!

  我们将来能得这些便利,还不都是因为你。所以你别管那些,村长那老小子高兴着呢!大家也高兴!”

  景行之有些惊讶,他不是没想到自己身份上的改变给村里带来的好处,只是没想到二牛叔竟然也想得透彻。看来生活这回事,阅历果然还是好东西。

  牛车被二牛叔赶出马车的架势,比往日里更快地回到了村里。

  一到村里,村里的小娃子上车看举人老爷的上车,跑去叫村长的叫村长,叽叽喳喳兴奋得像是过年一般。

  景多因为占据了景行之身边的最佳位置,小脸上写满高兴,他问道:“秀才哥哥,听说你中举人了?你是文曲星吗?”

  肯定有人跟小孩说过什么文曲星,不过景行之可不能自己应这话。

  他点点景多冒着细汗的小鼻子:“我该是你秀才哥哥啊。你刚刚做什么了,弄得一身汗?回头小心你弟弟嫌弃你一身臭味。”

  景多弟弟是个哥儿,白嫩嫩的像个包子,小名也叫包子,是景多的心尖尖。

  景多拿袖子蹭掉脸上的汗,跟景行之谈心道:“你说小哥儿鼻子怎么灵,什么味儿都闻得到?”

  景二牛看他说得没边,大手啪地往景多脑门上一拍:“关你弟弟什么事,让你天天闹腾,学堂也不好好上!还有,现在不能叫秀才哥哥了,你得叫举人老爷!”

  景多捂着脑袋,往景行之身边一躲:“秀才哥哥又不老,不行就叫举人哥哥呗!”

  被一口一个老爷叫着,景行之也觉得怪不自在。他点点头,赞同景多的主意:“就叫举人哥哥,下回再换。”下回说不定还有进士哥哥,探花哥哥,状元哥哥,反正改口的机会很多。

  景行之一说,身边立马嚷起各种叫哥哥的声音。

  牛车跑进村里十米,来的不再是在村口玩耍的孩童,而是村里的一众村老和村长。

  景行之感觉,自己可能变成了金元宝,人人都喜欢。

  在村长家坐了一会,商量后面几日景行之要做什么。

  明日上午祭拜先人,下午会有位镇里老举人过来拜访,和景行之认认脸。

  后日村里开始会请来官府的人,量地方建牌坊。

  等个三五日,牌坊初步建好了,村口办一日的流水席,跟其他村炫耀炫耀。

  自打柳方办了百货铺子,景家村的日子越发好过,在十里八村都是让人羡慕的“有钱”村,村里也有钱办这些涨涨面子。不过景行之也不能让大家出力还出钱,他自己掏了流水席的食材钱。

  休息一夜,第二日景行之早早地起了,他提起篮子往景家村的坟山去。

  走过弯弯的山道,踩着霸道生长到路面上的杂草和野花,景行之到了景家父母的墓前。

  说是墓,其实就是两个坟包,这两个坟包和其他人的坟并没有什么区别。顶多就是景父的墓前,石碑更大更好看些。

  景父去世时,是景母操持的丧事,墓碑花了不少的银子请人雕刻的碑文。如今雨打风吹多年,那碑文上已经有个别字的刻痕变浅了许多。

  到景母去世,景为之和兰草那对夫妻拿了钱财,却装作没钱,连景母都是村里人帮着埋葬的。

  彼时村中穷困,没道理为了一个死人的坟墓下大气力,所以也就简陋了些。

  眼下两座坟墓前,野草被扒得干干净净,看起来颇为整洁。

  墓碑前,还各自放着瓜果,甚至有烧过纸钱的痕迹,想来村里人早景行之一步把高兴的消息来告诉了这对夫妻。

  景行之看着两座墓,目光温软,他揭开篮子上的布,将自己备下的祭品加了上去。

  摆放好祭品,景行之拿出纸钱,摆做堆,用火引子点燃。

  黄色的纸钱簇地燃起,亮起橙黄色的火焰。

  景行之敛着眉,叹气了一声。

  他看向墓碑更大的一座坟,道:“我考上举人了,回头接着考进士。后人看的族谱上,肯定会写你的事迹。”

  又转头看向景母的墓碑:“小秀才和小哥儿都很好,虽然日子清苦,可两个人都很好。你放心……”

  来这里之前,景行之锦衣回乡的喜悦更多,可到了这里,才觉得心中沉重。

  他完成了景父遗志,可这代表景父未完成自己的志向;他来告诉两位先人,他们的孩子很好,这代表他们未能亲眼见到。

  烧完了纸钱,景行之洒上一壶美酒,提上篮子回身走回红尘中。

  可景行之走出去没多远,耳朵尖动动,真切地听到了身后的哭声和咀嚼声。

  景行之又听了一下,确认自己没听岔,拧起眉稍往坟包走。

  站在景父景母坟前十米处,景行之看到一个身影缩在墓碑前。那个身影一边吃他带去的贡品。一边看着墓碑哭。

  那身影瞧着像是个少年人,应当和景行之年纪差不多,不过身上衣服是最差的粗布,还打着补丁。

  “你是哪家的?”景行之走了过去,提声问道。

  不管是哪家的孩子,日子过得贫苦,也没有不打招呼偷吃祭品的道理。

  何况村里每家每户都能从百货铺子分到钱这事,柳方也曾和景行之说起过。村里还有哪家这么穷不成?

  那身影被景行之突然发出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差点坐进纸钱堆里。

  不过这么一转头,也就露出了他的面容。

  景行之觉得有两分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到底像谁。

  他板起脸,厉声问道:“老实告诉我你哪家的?为什么偷吃给先人的祭品?不然我自己去问,到时候你下场可更惨。”

  瘦下来的景大宝看着自己讨厌的小叔,瘪起嘴又想哭,但景行之看起来太凶,景大宝只能硬生生地憋住眼泪。

  景大宝用蚊子大的声音回道:“我……我饿……”

  景行之盯着人,不耐地问:“你是哪家的?是不是村里人?”

  景大宝抓紧手里的大肉包子,咬上一口,哭着道:“我是景大宝!”

  景大宝是谁?这个人显然没什么记忆点,景行之一时想不起来任何有用信息。

  景行之又问道:“你爹是谁?”村里的少年他不一定认识,长辈那辈的倒能对上名字。

  景大宝想到自己的爹,看着面前的景行之,心里更害怕。

  这个小叔对他爹那么凶,还把他爹送去坐牢,谁知道会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来?

  可是他除了这个小叔,也没有别的亲人了。房子也丢了,他听话些,这个小叔能不能帮他把房子拿回来?

  景大宝在讨好举人小叔和害怕之间犹豫,手里的肉包子都忘了吃。

  景行之问着人,远处景多叫他吃饭的声音响起。

  小孩子声音脆脆的,似乎身体还在跑动,令得气息微喘:“举人哥哥,用早饭了!我阿姆做了鸡蛋饼!”

  景行之大声回道:“这边,你慢点。”

  蹲坐在地上的景大宝抱着双腿,眉头打了死结,表情显得很是纠结。

  景多这小子来了,肯定会暴露他的身份……

  既然迟早要暴露,还不如他自己说呢!

  景大宝盯着景行之,小声道:“我爹是景为之,我娘是兰草。”

  话一说完,景大宝就害怕又紧张地站了起来,死死盯着景行之。只有景行之看起来想要打他,他就……他就跑掉!

  可景行之只是微蹙眉心,显得有些苦恼。

  听到了景为之和兰草的名字,景行之慢慢地想起了景大宝。

  可他印象里的景大宝是个白胖白胖的胖子,和眼前这些穿着粗布带补丁衣服的景大宝完全对不上号。

  但是景大宝没必要骗他,所以这个瘦子,真的是景大宝。

  随后景行之就陷入了纠结,他在犹豫要不要管景大宝?

  景大宝也在想,这个举人小叔会不会善心大发,多少给他一些钱财东西,让他可以吃顿好的。

  想到好吃的,景大宝咕噜一声咽了口口水。

  景行之听见这动静,扫他一眼:“不要吃贡品。”

  景大宝听话地连连点头。

  他想,不让我吃贡品,应该会管我的吃吧。

  景大宝的房子没了,又没什么手艺,想去找工还老被人嫌弃名声,就算是流落在城隍庙还有人打他。

  没办法,景大宝只好来了他父母嫌弃的景家村。到了景家村后,景大宝就没被打过了,还得到两身破烂衣裳,一间破屋子,日子比在城隍庙好过多了。

  可村民们也不怎么喜欢一个有手有脚却不干活的人,也就不怎么搭理景大宝,顶多那个好心的给点吃的,也不会给多了。

  斗米恩,升米仇,村民们知道这道理,也怕被赖上。

  景大宝的眼睛带着喜意看着景行之,那眼神中满满渴望,仿佛景行之变了成了排骨、鸡翅、猪蹄、肉丸子、肉包子。

  但景行之只交代了一句,就皱着眉往回去的路走,牵着景多的手回去吃秀叔姆做的鸡蛋饼。

  景大宝傻眼了。

  你不管我,还不让我吃东西?!

  景大宝回身看了看摆放着贡品的几个大碗,垂涎欲滴,脑子里不断浮现他爹娘被打板子的惨状,才控制住滴答滴答的口水。

  景大宝捏着手里的肉包子,委委屈屈地又哭上了。

  这回他不仅哭,还跟墓碑哭诉:“爷爷,奶奶,我好饿啊!”

  “小叔还不让我吃东西,我真的好饿啊!”

  景行之和景多远远地听着哭声,还有那大声的抱怨声。

  景行之问景多:“景大宝什么时候来村里的?”

  景多抓抓脑袋:“一个多月前吧,他之前在镇上有个小院子,但是太蠢了,被人骗着卖了还没拿到银子。他说他在城隍庙土地庙睡,有人打他,村长阿伯就让他在村里住下来了。”

  “他平常干活吗?吃什么?”

  “他不会干活啊,东家给点西家给点,然后自己抓鱼在山上找东西吃吧。”景多人小但心肠不错,他好几次在山上见过景大宝,还给人指过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景行之心想景为之夫妻两真是把人教废了,有手有脚的,哪怕是帮工也能吃上饭吧。

  景行之头疼地问:“他吃不饱,会偷东西吗?”要是偷东西,这个就是品性问题了。

  景多小脑袋摇摇,直笑:“他哪里敢偷东西,遇到狗都躲着走!胆子特别小,哭倒是哭得很大声,村长阿伯让我们别欺负他!我有听话的!”

  景行之有些惊讶,看景大宝的样子是吃不饱才哭得那么惨,但吃不饱也不偷东西,倒是还行。

  虽然是因为胆小,可到底没做逾越底线的事。

  景行之犹豫要不要管景大宝,一个是因为景大宝是景家父母的亲孙子,有这么层关系在。

  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景行之以后回来的机会可能不多。古代交通不便,他以后若是离开汉北府去别的地方,几年回来一次都是可能的。

  如此一来,景大宝倒是可以留着给老屋添添人气,再一个是逢年过节来祭拜先人。

  收拾屋子,拜祭先人,村里人会帮忙,可人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总不好一直麻烦别人。

  景行之心里存了想法,吃早饭的时候问了问二牛叔的意思,看看长辈怎么看景大宝。

  被问的景二牛搔搔头,一通实诚话下来,还是肯定景行之这么做比较大气的意思。

  等吃过饭,景行之又往坟山去了趟。

  他打算去看看祭品后来被动了没?

  要是景大宝听话没动,景行之就给他找条能吃饱的路。要是景大宝动了,那就算了,他也不是开善堂的。

  但这个主意,在还没走到景家父母的墓碑前,就开始动摇了。

  景大宝还在哭!

  景行之吃完了饭,他还在哭,哭声还清晰得很,声音也响亮,可真是天赋异禀。

  景行之怀疑,景大宝是不是真的饿,哭难道不要体力的啊?不需要消耗的吗?

  景大宝哭得很投入,甚至抱着景母的墓碑倾情投入,哭湿了一小块墓碑的角落。

  景行之扫了几眼祭品,发现没动。

  可到底是景大宝不想动,还是哭着忘了动,景行之有些怀疑。

  哭声扰耳,景行之怀疑了两下,用右手拍了拍景大宝的肩膀。

  “别哭了。”

  景大宝“呜呜呜”哭着,回头看景行之一眼:“呜呜我、我停不下来了!呜呜哼哼……”

  景行之不说话,拿着一块鸡蛋饼的左手晃了晃,晃得景大宝摇头晃脑。

  景大宝立马停住了哭,眼睛发直:“好香!”

  “吃吧。”景行之把鸡蛋饼丢给他,看着景大宝啊呜一声恶狗开吃。

  等他吃完了,景行之领着他下了山头,回到老屋让景大宝洗澡换了身衣裳。

  洗完澡后,景大宝穿着景行之的旧衣服,有些高兴地拉扯袖子不停地看。

  虽然是旧衣服,可穿着也比补丁衣裳舒服多了,景大宝感觉自己和穿了新衣服似的。

  他满脸高兴地看着景行之,道:“小叔,衣服真好!”

  “这衣服哪里好?”景行之坐在椅子上,喝着茶问他。

  景大宝道:“没有补丁,还干净。”

  “哟,穿锦缎的大少爷瞧得上我这衣服?我看还是锦缎衣服配你。”景行之虽是心软了,可也记得景为之夫妇出事后,这景大宝的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种人,记打不记吃。你给他吃的,给他好处,他反倒不记得你的好,你对他凶,对他恶,他就会怕你。

  景行之也不想多操心,所以不会白给景大宝吃喝。

  景大宝听到景行之提到锦缎,也想起了自己当初的嚣张模样。

  他当初能那么嚣张,是因为他可以那样,反正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娘都会给他出头;实在不行,他爹还可以赔银子。

  但是现在,他爹娘都不在了,没人再让他肆意行事,也没人再顺着他所有心意。景大宝迟了很久,终于体会了失去宠溺他的父母的悲伤。

  所以就算是在流浪的时候,常常因为父母被打、被骂、被欺负,景大宝也不怪自己爹娘。他们做了坏事,可他享了他们所有的爱。

  他耷拉下变小了许多的脑袋,抓住衣摆,闷声道:“我、我没有银子。”

  “有手有脚,还不能挣一口吃的?”景行之看着景大宝的手脚。

  景大宝瑟缩一下,身子在景行之视线下抖了一下,慢半拍才解释:“做工人家都不肯要我……,他们嫌弃我名声不好。”

  景大宝还算认识几个字,按理来说找工作好找。可景为之和兰草做了什么事,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连船夫和车夫看到景大宝都绕开,哪里还会有人愿意招他做工,那不是坏了自家的名头。

  是以,景大宝在县城里根本活不下去,最后只能跑到景家村。还是景家村的村民于心不忍,才没将他赶走。

  景行之放下茶杯,跟景大宝摊牌:“那给我种田吧?你爹娘当初给了我二亩天地,我租给你,年租收四成。”

  景行之的田,是最差的旱田,种不了水稻这种精细物件,只能种种红薯和土豆,甚至于大热天的时候还能旱死植株。所以,景行之也就是给了景大宝一口吃的,能不能吃饱,看景大宝自己肯不肯干。

  而这消息对于景大宝来说,相当惊喜!

  他竟然有田可以种了,有田就有吃的。

  “谢谢小叔!”景大宝咧开嘴,激动地弯腰冲景行之连连鞠躬作揖。

  景行之摇头道:“别叫我小叔。”

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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