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祝深不知道,他这一眯,眯了多久。等他醒过来时,人还在车上,车却不在路上了。

  四周漆黑,只有前方微微透着光亮,他揉了揉眼睛,等视野完全清晰时,才发现自己在车库里。

  祝深活动了一下脖子,往旁边看,发现钟衡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见祝深回望着自己,钟衡敛了眸,声音低沉道:“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

  祝深一惊,再一看手机,都十点半了。他语带嗔怪:“你怎么不叫醒我?”

  “你没做噩梦。”钟衡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打开了车门,自顾自地走了下去。

  祝深被灌入车内的冷风迎面扑了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睡前的叮嘱,暗道这人实在是木头一个,不知变通。

  估计就算火烧到了眉毛,只要他要不做噩梦,钟衡就不会叫醒他。

  祝深从车库走出时,借着路灯的光影,发现大地都铺上了一层雪白,车轮驶进来留下的痕迹,都被雪盖住了,只留下浅浅的一点印子。

  再抬起头,跟上钟衡时,他稍微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栋合院别墅依山傍水的,就直直地屹立在了他的眼前。

  祝深不由得眼前一亮:“这是你家?”

  钟衡点了点头,动了动唇,像是对“家”这个形容很满意。

  “还不错。”祝深评价道。

  何止是不错。

  这里叫做桃源,青瓦白墙,飞檐斗拱,天幕降雪,雪落清池,倒真像一座世外桃源。

  祝深看了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油画风格自成一派,带着点儿西方的浪漫,又带着点儿东方的写意,爱用光与影,又重诗和情。隔着重重雪帘往这院子看上一眼,祝深不禁在想,等到雪停了,一角阳光从厚重而冰冷的黑暗桎梏中冲射而出,投到地上,投进这院子里时,得美成什么样。

  正想着,钟衡撑开了伞,带他往里面走。推开了门,对景影壁。这院子前院开阔、中院敞亮、后院雅静,素调的主色调蕴着山水泼墨的情思,梅花傲雪,曲径通幽,一步一景。抬起头,祝深看见镂空的青瓦积了一层又一层的雪,顶上与另一个院子的屋顶衔接出一条广阔的平台。再往前走,风雨连廊,在雪气之中朦胧出一派雅意。

  钟衡收了伞,走到了室内,一桌一椅,一杯一盏无一不精致。

  “你一直住在这里?”祝深问他。

  “不常住,我在公司附近有一套公寓。”钟衡给祝深倒了一杯热水,自己又转身倒了一杯,对他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祝深眯起眼睛打量着这套精致和合院,透过了落地玻璃往外面看,这里实在是太美了,不像是应付长辈的新居,倒像是钟衡用来金屋藏娇的。

  “我住在这儿不大合适吧?”祝深捧着杯子,喝了口温水,稍稍暖了暖胃。

  钟衡看向他,放下了杯子,眼神晦暗不明:“你不喜欢?”

  “倒不是不喜欢。”

  两人结婚后协议定得清楚,联合在自家长辈面前做戏,钟衡是图股权,祝深则是图清静。婚后谁都不碍着谁,该玩玩,该乐乐,两年以后一拍即散,对外就说是感情不和。反正天底下感情不和的怨侣那么多,谁又能把他们记挂多久呢。

  只是祝深提了一点要求,毕竟都是滟城的风云人物,钟衡不能明目张胆地给他戴绿帽。

  当时钟衡皱眉说他不会。

  后来他还传授了钟衡不少玩乐之道,哪儿的会所酒好喝,哪儿的公司模特好看,活脱一个纨绔子弟的模样。但都是祝深从他那不着调的朋友们那里听来的,以为钟衡会感兴趣,哪知钟衡阴着一张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我是真觉得不大合适。”祝深环顾着这房子说。

  他与钟衡毕竟只是简单搭个伙,他又时常飞去国外,平白占了这么好的院子,让以后那位怎么想。

  他放下了杯子,手里还握着那个表盒,想着这个今后也是要还给别人的。

  本以为他这样一番识大体的话钟衡会心生感激的,哪知钟衡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冷冷道:“你就住在这里。”

  到底是寄人篱下,祝深很快就从善如流,“那我住哪间啊?”

  钟衡带着他去了二楼。

  左边这间是他的,右边是钟衡的,随楼梯上去,还有个小阁楼。

  “这小阁楼是干嘛的?”

  钟衡把门推开,祝深看得眼睛都亮了。

  落地窗前飘落着皑皑的雪花,寂静无声,却美得惊人。这阁楼空间很大,布置得简单却不单调。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巨大的画桌,上面有序放好了画具,应有尽有。画桌前是一方木台,一张沙发,两把木椅,还有一盏落地灯。

  很明显,这是一间画室。

  祝深眼尾一扬,明显是高兴的“给我的?”

  “方姨准备的。”钟衡说。

  大概是这栋房子的佣人。祝深轻轻一笑:“替我谢谢方姨。”

  “明天你自己谢。”钟衡走下了楼梯。

  祝深站在了窗户前,远望着窗外,没有障碍物,可见这间画室的采光很好。依稀可见朦胧远山,银装素裹,祝深嘴角一挑,扬着声音对门外道:“谢谢。”

  底下传来钟衡的声音:“不必。”

  依然是冷淡淡的,祝深走了下去,与他说晚安。

  这一夜,祝深睡得仍不大好。

  还是从前的那个梦,他在那个冰湖里溺毙。直到死,都没有人来救他。

  祝深在嘴里含了一片药,下了床,拉开帘,雪倒是停了。

  前庭的雪被扫干净了,方池的雪也化成了水。

  祝深刚走下楼就看见了一个深蓝衣裙挽着髻的女人,五十来岁,想必是方姨。

  她走了过来,脸上笑眯眯:“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醒,我煲了粥没敢端出来,怕凉。您坐一会儿,我给您拿。”

  祝深一听又要吃东西了,不禁开始头疼,又叫住了方姨:“阿姨等等,我还不饿。”

  方姨温柔地说:“阿衡知道您会这么说,叫我要严格监督,您要是不按时吃饭,他就给祝老先生打电话。”

  “……”祝深实在想不出一脸冷然的钟衡是怎样和他祖父告他不吃饭的状的。

  可祝老爷子……似乎对钟衡偏爱得很,当时就是他极力促成这桩婚事的。

  祝深就是想不明白了,那木头人是怎么得了他祖父喜欢的。

  都抬出祖父了,祝深只好给他老人家一个面子。

  香菇包,小米粥,都是他从前爱吃的。

  方姨高高兴兴地看着祝深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祝深碍于她慈爱的目光,请她坐到了自己的面前:“不如和我说说话吧?”

  方姨点头坐了过来。

  祝深从小就会讨长辈欢心,方姨的儿子和祝深年纪也相仿,这一来二去两人就聊熟了。

  祝深这才知道方姨先前还是钟宅的人,是看着钟衡长大的。后来钟衡出去读大学,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直至他大学毕业以后被钟老爷子临危受命,才重新回到钟宅。

  不过他也没在钟宅就住,就在公司边买了一套公寓,平常就住在那里。方姨与他情分深,便自请跟了过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那这栋院子是——”

  “这是阿衡三年前买的,”她抬头看了祝深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

  祝深又问:“这里没人住过?”

  “阿衡平常很忙,很少来这里住。平常就算是来,也只为了添一点家具。”

  祝深环顾着这偌大房子,有些肃然起敬:“这里的东西全是他挑的?”

  方姨点头笑说:“是,这些东西全部是阿衡挑的。当时设计师给他备了好几套设计风格,他让人家反复修改了不下十次,才有的这里。”

  “对阿衡来说,这里是家。”方姨别有深意地说。

  祝深沉默了一会,不知该怎么接,只好对方姨说:“谢谢你为我布置的阁楼画室,我很喜欢。”

  方姨面露疑惑:“阁楼?那不是阿衡……”

  “什么?”祝深道:“他要我谢谢你。”

  方姨马上便会意了,脑海里浮现钟衡是怎样别扭地不说老实话的场面,不禁笑得更欢:“不用谢,不用谢……”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天,祝深表示自己实在是吃不下了。

  方姨一看,他只吃了半个蘑菇包,两口小米粥。刚要说话,却见祝深已推开了椅子跑上楼去:“我去画画了——”

  方姨受他皮相所惑,只好出言提醒:“……您着慢点儿!”

  祝深摸着肚子想,在钟家生存是在太艰难了。

  吃饭就是一道坎。

  白天的画室比他想得还要美。

  这里光线非常好,远山的轮廓在窗前变得清晰了不少。他推开了窗户,看见稍矮些的飞檐,积雪已经化了,蜿蜒的雪水汇成了水滴,顺着檐角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滴滴答答的,他好似能听见。

  再往下看,斗赢了霜雪的一排梅树傲然地立在底下,扑鼻的梅香混着冷意,使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他恋恋不舍地合上了窗户,铺平了画纸开始随意描摹。

  雪后的天,空前澄澈。

  他只用铅笔勾勒出了形,然后便开始上色。

  方姨准备的画具很好,颜料很好,画笔也很好,全是他用惯的。他调好了颜色,简单地在画纸上起着稿。

  从最亮的那一部分开始画起,需保证画面颜色的干净。被太阳照射的云层在天空之中被虚虚勾连出了云影,逶迤出了明亮的色彩。

  祝深嘴角的笑慢慢地挑了起来,此时他眼中的颜色是近年来少有的鲜活生动。

  思绪没有被桎梏,色彩也没有上枷锁,画笔所及的地方是自由的,是灵动的。

  然后他开始描绘云的阴影,这是色调的过渡处,全画的色彩由最明亮的地方,转向最灰暗的地方。祝深调好了颜色,去处理云下的阴影,刚一运笔,画纸上却突兀出一片红色。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画笔,手上不住颤抖。

  画笔上的油墨是深蓝。

  可画上去却是鲜红。

  一瞬间,祝深的思绪突然中止,画纸上的颜色全部失真,沦陷为灰蒙蒙的一片。

  他的瞳孔有些涣散,抓起画笔狠狠地掷在画纸上,笔毛上沾染着的未干的颜料毫不留情地将画纸污染,留下刺目的痕迹。

  这下,祝深什么颜色都看不清了。

  他凉凉地笑了一声,没想到,走了那么久,他依然还是没有办法走出自己的阴影。

  蓦地,手机铃声响起。

  一声,两声,闯破了这室内的宁静。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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