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虚鹤观之灾 (下)

  虚鹤观众人虽非江湖侠客, 但总有武艺傍身,谁料都教一场大火围困山中,竟无一人逃出。

  储栖云奔赴火场, 一路策马疾行,赶往火场。

  斜阳日暮,彤云如血, 将东离山顶也染作一片殷红。灰黑狼烟直冲往九天, 飞鸟亦哀叹流离失所之苦, 长鸣于天际, 盘桓不去。

  储栖云一路奔走上山,站在山门前时,满眼尽是大火弥漫,一时之间, 方知忧心如焚之苦。

  安风早已亲自前来主持事宜, 见得储栖云,忙不迭说道:“储先生——”

  储栖云箍住安风肩头, 不待他说完,便急迫问道:“我师傅呢?师傅现下身在何处?”

  安风不敢与储栖云相视,略撇开脸去,垂下眼帘,深深叹息:“虚鹤观中……并无一人走出火场。”

  听得此话,储栖云转身便奔向山门, 不曾犹豫一瞬。安风大惊失色,忙拦住去路:“储先生莫要冲动行事, 火海已将虚鹤观团团围住, 除非铜筋铁骨,否则哪有命闯上一闯?”

  如若此刻贸然进去, 也只会丧生火海。储栖云深知安风所言字字在理,蹙眉望向远处,满眼见得火蛇流窜,故园尽毁。

  储栖云从来心无烦恼事,不知何为忧惧,而如今,终归晓得心如刀绞之痛。

  便是此刻,远处忽有兵卒惊呼:“有活人!安统领,虚鹤观中尚有活人!”

  储栖云循声望去,似瞧见曙光,眸光骤亮,慌忙奔向那人,却在行至近处之时,倏然驻足。安风稍慢一步,自后头瞧见储栖云似有异状,也不知怎的,竟也僵住了身子。

  “子茸……”储栖云声音微颤,万般悲痛只可见一斑。

  “小、小师叔?”陆子茸勉力微睁开眼,朝储栖云望过来,似乎想要学从前模样,伸出手拽他衣衫。兴许是因火舌舔舐过,一只小手化作焦黑颜色,稍稍动作,便裂开一道血口。

  储栖云含泪俯身,想要将这孩子揽入怀中好生安抚,却又怕触及伤处,唯有空伸着手臂,柔声安抚他:“子茸不怕,小师叔给你请大夫。”

  陆子茸原本生得白嫩可爱,却因被这一场无情大火吞噬,连容貌都辨认不清。他炸了眨眼,倏然落下泪:“好疼……”

  陆子茸不过才十岁出头的年纪,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活?储栖云肝肠寸断,不忍再看,转身望向安风时已含泪:“烦请安大人为子茸请一个大夫。”

  安风亦是不忍,重重点头,当即命人送这孩子下山就医。

  临走以前,陆子茸似有话要说,急切地张口,却因喉咙钝痛如刀割而说不得半个字。储栖云再度俯身,安抚着少年,柔声道:“不急,慢慢说,小师叔就在这里听着。”

  “师傅——”陆子茸喉管如拉风箱,缓了许久才能断断续续说话,“师傅……在承天台。”

  “承天台……”储栖云听得此言,仿佛暗夜行路时窥见一丝曙光。

  承天台毗邻后山门,若是翻墙而入,兴许还能将人囫囵救出来。刹那间,他心念一动,未等安风等人回过神,兀自飞奔向后山门。

  后山门火势亦不小,储栖云却不曾犹豫,脱了外衣蒙住头脸,纵身翻墙而入。

  青墙之内,承天台方向已为大火所吞没,只听得轰然一声,廊柱倾塌。火星如雨纷纷而下,溅落在储栖云身上,立时便将衣袍灼成斑驳一片。

  储栖云犹不退却,心系师傅安慰,片刻耽误不得,一路奔向火海。

  那承天台旁,尽是大火,苍阳道人倚坐在一隅,一动不动,也不知生死。储栖云避过火星子,径直奔走过去,高声呼唤:“师傅!师——”

  话未说完,声音已哽在喉间,储栖云跪在师傅身畔,抬手去探脉搏,却染得满手鲜血。

  一道伤痕横亘于老者脖颈,此刻正咧开嘴讥笑来者。血如泉涌,浸透苍阳道人胸前衣襟,化作暗红一片。储栖云心间大悲,决眦欲裂,双膝重重磕在地上。

  究竟是谁,下如此杀手?

  虚鹤观不过是一众红尘外清修之人,如何就引得灭顶之灾?

  “师傅——”储栖云泪如泉涌,恨意痛意愤意一齐涌上心间,如惊雷炸裂,“徒儿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为你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一声轻笑自身后传来,谐谑不已。储栖云方要循声望去,骤觉脖颈微凉——一把弓月弯刀已抵在他脖颈,利刃划破皮肉,立时便见一注鲜红自薄刃淌下。

  ===

  冷月无声爬上树梢头,散落满地银霜。

  眼下已是子夜光景,储栖云未归,萧玉山辗转不眠,不能安寝。

  不知何时起,扣门声响传来,回荡在偌大寝殿之中。萧玉山倚在窗畔合眼小憩,听闻声响,只以为是储栖云归来,忙不迭应声:“进来。”

  王公公轻步上前,躬身一拜,与陛下说道:“安统领求见。”

  也不知怎的,猝然之间,萧玉山心绪繁杂如乱麻,隐约感知到些许不妙:“储栖云身在何处?”

  王公公瞥了一眼陛下,不曾应话,将头脸埋得更低了些:“安大人深夜入宫,为的就是此事。”

  顾左右而言其他必有异处,萧玉山眉宇渐蹙,命他传安风进来。

  安风早已候在门外,听闻传唤,却未即刻进门,而是思量再三,才迈过门槛:“参见陛下。”

  萧玉山心思乱如麻,无心顾及礼仪,只问他:“储栖云傍晚奔赴东离山,现下未归,究竟身在何处?”

  “储先生他——”言辞盘桓于唇畔良久,安风终是说不出口,从衣袖之中取出一件挂饰来,双手高举,跪于地上,“陛下节哀!”

  此言如惊雷自耳畔炸裂,猝然听闻之刻,萧玉山甚至满心茫然。但再经得定睛一看,安风手中所呈之物,不正是那比目鱼?

  萧玉山只似那三魂失了七魄,起身走过去,垂眼睥着木刻配饰,缓缓接来手中。经得一场大火,这挂饰已然颜色斑驳,愈发显得粗陋不堪。

  “今日储先生执意入火场救人,微臣阻拦不及,直至大火熄灭,也未见他归来。”一提及此事,安风心中就沉痛不已,“微臣命人搜遍虚鹤观,最终只寻到一具焦尸,衣衫配饰皆与储先生别无二致。”

  安风不忍再说,只将眉宇深锁,等候萧玉山发话。

  萧玉山沉默良久,平静到异乎寻常,再度启唇说话时连嗓音都不曾颤上一颤:“当真是他吗?”

  只是,他发狠似的攥紧了那一块比目鱼挂饰,直至手背青筋毕露,亦不曾松开。

  安风心有不忍,却不得不如实以答:“除却储先生,虚鹤观中又有谁能穿戴宫中护卫的衣衫?”

  “知道了,下去吧。”说话之间,萧玉山嗓音越来越低,末尾时,仿佛化作喃喃呓语,“寡人乏了。”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安风见他如此反应,暗自惊心,不敢离去:“陛下——”

  安风自幼便是太子伴读,谈得上与他结伴长大,却从不曾见过萧玉山如此失魂落魄。他似乎总如骄阳似的倨傲,纵使身陷危难时,都不曾露一丝颓唐。

  萧玉山已背过身去,与他摆手道:“去吧。”

  安风自知笨嘴拙舌,劝也劝不了,唯有转身退下,却在门外驻足,轻声与王公公道:“留意里头。”

  王公公心领神会,亦点着头叹息好一番。

  门扉在身后紧闭时,萧玉山再度摊开掌心,只见比目鱼上飞灰沾得满手。配饰虽已焦黑,好在字条藏于鱼腹中,只边沿微微焦黄。

  萧玉山拿簪子挑出来,展开来细细瞧,便见得一小片红绸上,写的皆是三个字——玉奴儿。

  萧玉山恍然之间,又想起储栖云曾戏言:“我便撕一小片红绸来,用蝇头小楷在上头写满‘玉奴儿’三字,如何?”

  而如今,言犹在耳,却是物是人非。

  不觉之间,眸光骤然朦胧,萧玉山低垂眼帘,无声落下泪来。

  ===

  昨日入夜以前,章太尉入狱一事便传遍朝野,一众朝臣早已写好奏本,只待早朝之时劝谏陛下三思。

  门阀士族之间多有唇亡齿寒之忧、兔死狐悲之感,今日倒下一个两朝贵胄,明日便不知是谁家大厦倾塌。

  谁知,今日偏生陛下偶感风寒,称病不早朝。这一众大臣有力也无处使,纷纷散去,却还道明日定要面圣,为章太尉求情。

  这一日,萧玉山于寝殿之中闭门不出,也不许宫人进一步,直至日暮时分,才开了门扉,唤王公公伺候。

  不知情之人真以为皇帝抱病,连太后与皇后都已惊动。不多时,王公公奉旨请皇后面圣。叶含璋心下生疑,忙不迭随他去见萧玉山。

  这一见之下,叶含璋倏然大惊,只见得皇帝颓唐黯然,全无往日神采:“听闻陛下有恙在身——”

  话未及说完,萧玉山便已打断,只说道:“你的仇敌已身陷囹圄,寡人如约完成诺言。”

  叶含璋细细一想昨日之事,顿时明白十之八九:“难道是章太尉?”

  萧玉山默认此言,又道:“只是他尚未承认,还需假以时日盘问,才能撬开铁齿。”

  “多谢陛下圣恩!”叶含璋倏然跪在地上,不多时,竟已啜泣不止。

  “先别急着谢恩。”萧玉山睥着她,点漆瞳仁渐暗,化作深渊,“但寡人尚有另一事须得你来做。”

  “民女万死不辞。”叶含璋应得果断,堪称斩钉截铁。

  待她说完,萧玉山冷声道:“圈禁赫连曼月。”

  “不论手段,不计代价,定要一举成事!”

  叶含璋惊愕万分,倏然望向萧玉山,只见那人眸光一凛,绽开寸寸锋芒,堪比利刃骇人。大抵正因如此,才有“圣心难测”一词世代流传。

  世间风起云涌,皆如棋局难测,今日眼看他高楼起,明日便见他大厦倾塌。

  漠北藩国与矿场一案多有关联,赫连归雁更是几番到访虚鹤观。如今账簿才送到宫中,虚鹤观便燃起大火,难教人不往深处细思。

  如若储栖云葬身火海并非意外,就必然与漠北脱不开干系。而留一个赫连曼月在宫中,无异于留虎狼于枕畔,谁又能担保此女并非细作之流?

  圣上既有此命令,必有大有用意,由不得旁人置喙。叶含璋与那赫连曼月并无交情,无须回护,当即领命退下。

  又至日暮时分,残阳如血,染红半边天际。

  萧玉山踏着晚霞出宫,一骑快马绝尘,直往东离山去。

  安风奉命将人葬在东离山下忘忧泉畔,叶文卿带了好些纸钱来,在碑前烧去。一阵清风拂过,纸灰飞得漫天,直去往天际尽头。

  叶文卿素有些文人的通病,见此情形,竟比安风还伤怀些,不禁叹息良久:“真是天意难测,世事无常。”

  安风那张冰块似的脸上,也不免流露忧伤之色。他带了一壶好酒来,却在欲洒之时教人唤住。

  萧玉山缓缓走来,一身素白衣衫如沐雪,遥遥望去竟是凄切:“我来。”

  安风将酒壶送到他手上,本还想守在一旁,却由叶文卿拽着衣衫躲去别处。安风方要出声,又教叶文卿一记眼神止住话头。

  叶文卿与他蹙眉摇头,又遥遥一睇不远处,意思不言而喻。安风终归心领神会,与他又往远处走一段,不去打扰萧玉山话别。

  青冢跟前,萧玉山倚坐在树下,也不问满地泥污染上素白衣裾。手中一壶好酒已围墓碑洒下半圈,恰好只剩半壶,他便痛饮一汽,想寻几分醉意,却是愈发清醒。

  “我只想着,醉了你便会归来。”萧玉山望着那一垒黄图,落泪之时竟笑出声,满是讥讽与自嘲,“但我忘记了,这天下谁都能醉意熏然,唯独我不能。”

  “如若你还在,此刻定会笑问我:‘谁教你是皇帝命?’”

  “是啊,谁教我生来命格太好,享得旁人想不来的福气,便要担下旁人所不能但的重任。”

  萧玉山对着墓碑自言自语,落泪之时,一股怨愤之气如惊涛拍打胸膛。他抬手重重一掷,便见酒壶碎在地上,自己被酒水溅得满身狼狈。

  “你怎敢就此离去,连一声话别都不曾道过?”

  生死面前,哪还谈得上身份名位?纵使萧玉山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能,亦无法将储栖云自鬼门关带回来。

  “守株待兔,必有所获。”

  身后有人渐行渐近,语调里含着笑意,好似别样畅快。

  萧玉山猝然回眸,见得赫连归雁不急不缓朝他走来,手按腰间弓月弯刀,拇指一顶,利刃出鞘——

  作者有话要说:没死,一个都没死,都是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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