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158 命脉(一)

  阳光发白, 黄沙也明晃刺眼, 目之所及, 周遭一片亮色, 偏风声呜嚷嚷, 叫得像短命野鬼, 仿佛天地割裂,头顶着尧舜天, 脚却踏冥王府。

  钟冉扒拉碎发:“我记得, 蒋爷说你很熟悉沙漠,走一遍就能记得路?”

  李长季摊手:“我的确能记路, 但前提是大致沙丘沙沟没变,这妖风过来一切都变了, 我们进这里头也不是走的直线,除非…”

  “除非什么?”

  李长季回忆:“除非咱们能找到见过的植物,最好是胡杨, 那些植物的位置我都记得,能根据它判断行车方向。”

  卫舜拍拍帽沿的沙:“带你来还是没错的,那咱们就掉车头往回走,先找到返回的路,才能再谈前进。”

  他从后备箱找来铁锹, 走到沙暴积成的线形沙垒, 脚踩锹头,深深插.入沙里,只剩木棍孤独矗立。

  卫舜说:“就用这个当标记吧, 好认。”

  四人重新上车,调方向往回,车屁股刨起乌泱泱尘沙,颇有点断梗飞蓬的肆意。

  尘埃落定,车身已远成孤点,微风拂动细沙,掀一层薄黄。

  平整的沙地陡然拱起弧度,铁锹柄抖了抖,慢慢地,一点又一点,没入沙中。

  *

  钟冉坐卫舜车里,拿医药箱清理伤口,卫舜瞥她:“你划那么深干嘛?不疼吗?”

  钟冉倒抽凉气,龇着牙缝说话:“不深点,怕血流得不够。”

  卫舜转车盘:“嗯,幸好你的伤口愈合快,估计今晚就能好,不然每天更换处理也是麻烦事。”

  钟冉动作微顿,很快拿纱布掩盖过去,边缠边说:“这地方古里古怪,也不知道幽精藏在哪里。”

  卫舜指尖敲车盘:“没什么好担心的,肯定在这块儿,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是多久呢?谁也不确定,他的命固然宝贵,其他人也不廉价。撇开生死,无论幽精能不能找到,都得送他们离开这鬼地方。

  卫舜不作声,钟冉撕扯胶带,熟练地黏合纱布,五指握了握,伤口仍有点疼。

  她瞥过卫舜,卫舜专注于前路,并未朝她看,她才小心探入衣领,轻扯指南针,斜眼望去,针尖依旧钉在南方。

  卫舜引颈远眺:“他们的车好像抖了一下。”

  钟冉的心猛然一顿,赶紧将指针塞回衣领,卫舜皱眉:“你怎么了?”

  钟冉抬头:“他们的车停了。”

  卫舜转方向,刹停在Jeep车旁。陶勇同李长季下车,李长季趴地上,手往车底探,卫舜问:“怎么回事?”

  李长季半边脸贴沙里,脖子扭向他:“底盘好像被划了,这小沙包还能有啥硬东西,除非树桩子埋底下了。”

  他越伸越里,粗糙沙面下硌到一样硬物,摸起来光滑温热,像打磨过的木棍。李长季挑眉:“还真有东西,我还以为是小沙丘,跨过去就塌顶了,哪想到居然埋了硬的,这家伙也是挺缺德。”

  他斜睨陶勇,“跟你有的一拼。”

  陶勇懒得发作,蹲地翘屁股,头低得直涌血:“到底啥东西,你赶紧扒拉出来!”

  “慌啥,我正扒着呢。”

  李长季边说边拂沙,手感越发像木棍,他凑脸张望,喃喃到:“……这…眼熟啊。”

  陶勇听他卖关子,硬不揭谜底,便大半张脸挨紧地面:“话说半截最缺德,不会说就别说,我瞅瞅……欸?”

  他这一声扬得又高又长,卫舜也好奇起来:“什么?”

  陶勇冲他招手:“你来,你过来认认。”

  三人一同伏地,陶勇指那根藏阴影里的木杆子:“你瞧瞧,那是不是你埋的铁锹?!”

  卫舜缓缓转头,与眉头拧结的陶勇对视,目光交叠间,都看清对方眼里的疑惑,甚至些许…惊悚。

  卫舜转眼珠,视线黏紧木棍,嘴角扯了扯:“这……有点像。”他斟酌语句,“…这地方,又刮沙暴了?”

  陶勇倏地直腰,一拳砸得飞沙走砾:“这是重点吗?重点是,咱们沿反方向走!居然又回来了?!”

  钟冉嗫嚅一阵,嘴唇磨起皮:“这大白天的,大沙漠里…鬼打墙吗?”她抬头,“太阳不还明晃晃照着吗?”

  李长季抽身出车底,火燎屁股似的往外跑,边跑边喊:“他妈的!我不信!我就他妈往东跑,能跑回来我今天就埋这儿了!”

  他脚底扬沙虎虎生风,卫舜高喊:“李长季你别跑!这地方压根就不正常!”

  李长季自诩沙海游鱼,先被个女人攥手里,又被这地方颠覆认知,此时窝了满肚子火,任他爹娘在世也吼不回来。

  卫舜话音落,他已跑去了百米开外,脖子和脸一阵红似一阵,顶着烈日热气蒸脑。

  陶勇拢手作喇叭:“姓李的──”

  还没喊完,李长季脚下踏空,在陶勇视野中陡然矮了半截。

  陶勇怔愣两秒,一脚跺入黄沙:“坏了!流沙!”

  卫舜闻言朝越野冲,翻出伸缩绳,疾步跟上陶勇。陶勇连扑带摔跑过去,李长季两腿全陷进了流沙,但人还算冷静,没有傻乎乎挣扎。

  卫舜喊陶勇,绳头扔去,陶勇往李长季手边甩,李长季攥绳子大吼:“快!快拉我上去!”

  “你别催啊!”陶勇憋红脸,“我在拉!”

  每吐一个字就吸满嘴沙,陶勇使劲儿咬牙,牙缝里嘎嘣嘎嘣响:“…奶奶的…这东西…真难拉啊…”

  卫舜也勒得手心辣疼,眉梢眼底尽是汗,扭脖子叫钟冉的力气都分不出半点。

  陷入流沙得用卡车才能拉回,还不一定回来个完整的人,李长季手死死攥着,心中腾起浓浓绝望,艳阳天里冷汗濡背,风一吹牙关都颤抖。

  他分明感觉流沙像磨牙的怪物,不立刻吞人,而是细嚼慢咽,拿迟钝的牙一点点收紧猎物。

  猎物已经吞没大半,再过胸口,他就喘不上气儿,只能求陶勇割头,至少棺材里不是衣冠冢。

  李长季闭眼哀嚎,嚎完,胸口还没有憋闷感。他奇怪地睁眼,钟冉站沙坡上,五指冲他张开。

  李长季抿嘴唇,几乎忘了牵绳,陶勇吼:“拉啊!绳子拉上啊!”他回头,“卫舜你咋使不上劲儿?!”

  卫舜一言不发,手背叠暴青筋。

  李长季捞绳索,肩膀撕裂痛,腰也勒得生疼,骨关节像被蛮力撬动,喀啦啦地响。

  钟冉迎风,发梢干枯凌乱,有鼻血蜿蜒流下。

  她狠狠擦干,双手一齐用力,暴呵一声,李长季拔萝卜似的从坑里蹦了出来!

  他后背着地,半天吸不进气,手指卡沙里死抠,好不容易顺了气,又被卫舜攥衣领拉起:“很牛逼是吧?再跑啊?!”

  他指钟冉,“找死离远点儿!别麻烦别人!”

  李长季被唬住,撅嘴巴瞪眼,舌尖顶着沙石却不敢吐。

  卫舜松手回车里,李长季劫后余生,一时眼圈红热,顾不得手指脏兮兮,拼命揩眼角。

  钟冉失血多,嘴唇脸颊尽显苍白,人中还凝着棕红。李长季哑嗓子问:“为啥要这么拼命救我?”

  钟冉抹血渍:“我答应过,保你性命无忧。”

  她拢拢发丝折返,卫舜迎面走来,递给她水壶,钟冉拧盖子喝几口,看得李长季唇.舌发干。

  陶勇朝他伸手:“腿没废吧?没废就赶紧起来!”

  *

  李长季霜打茄子,开车也软绵绵,在沙漠中七绕八绕,直绕到夕阳在地平线扯出血口,大片红霞朝头顶蔓延。

  沙子吸热快,散热也快,不等月上梢头,温度已降至呵气成冰。

  卫舜指关节僵硬,冲前车按喇叭。

  陶勇摇下车窗,混沙的冷风猛扑脸颊:“干嘛?”

  卫舜扬声:“入夜了天冷,车耗油太多,而且看不清背光面行车不安全,咱们原地休整,等天亮再出发。”

  陶勇收脸进车,嘟囔:“谁知道明天还是不是绕这儿打转呢?”

  车顶绑了帐篷锅炉,野营装备一应俱全。卫舜裹毛毯,往沸腾的锅里撒了把脱水蔬菜,看它吸水舒展,很快铺满锅面。

  陶勇拢炭炉烤火,搓搓手背,李长季小心凑来:“那个…钟小姐不怕冷吗?”

  他掀眼皮,目光在钟冉熄灯的帐篷留驻,陶勇摆手:“你别管她,她有她的原因。”

  李长季自讨没趣,蔫蔫地挪近炭炉,四肢暖意复苏,心情也畅快许多。

  卫舜手捧蔬菜汤,怔愣许久,忽然放下汤碗:“陶勇。”

  陶勇应声,卫舜起身招招手:“你来一下。”

  陶勇指李长季吩咐:“你好好看火啊,不够就添炭,锅别敞着煮,别把水煮干咯……”

  “陶勇?”

  “哦来了来了!”

  *

  沙丘顶风景极好,中旬的月色也极美,城市看不到繁星,但此处天高地阔,一片冷色星光流淌,照得黄沙苍茫。

  陶勇捂烟点火,卫舜伸手:“给我一根。”

  陶勇斜眼看他:“你不是戒烟了吗?”

  卫舜轻声说:“最后一根。”

  陶勇抖罗烟盒,香烟落他掌心。卫舜凑来借火,倏忽烟雾燃起,氤氲进眼眸,陶勇摸不透他眼神的含义。

  卫舜喷薄烟气,望天:“今晚月亮不错。”

  陶勇挠嘴角:“别卖关子了,是不是又有啥坏消息要讲,你最好早点说,我好有准备,免得杀我个措手不及。”

  卫舜弹落烟絮,灰扑扑落入尘埃:“我有事想拜托你。”

  他从衣兜摸出银.行卡,递给陶勇:“这里头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不说过得多好,吃饱穿暖总没问题。”

  “…给我的?”

  陶勇愣愣伸手,卫舜拐胳膊避开:“给钟冉的。”

  陶勇讪讪,又觉得他这话透着古怪:“你干嘛不自己给她?”

  卫舜低头,白烟升至头顶,眨眼吹散。

  明明只隔层冷风,陶勇却觉得,他像并入了另一方世界,连烟味都虚渺渺,是神仙洞府的香火气,不挨天不着地,苍白卷曲,攀在无垠夜色里。

  陶勇打了个寒颤:“你为啥不直接给她?”

  卫舜吐字平缓,与往常一样:“怕死得太突然,来不及给,又怕说得太早,惹她难过。”

  陶勇像被风吹成耳鸣,脑子嗡嗡振荡:“…啥意思?”

  卫舜卷衣袖,卷至胳膊肘以上,原先鼓囊囊的肌肉,此时却萎缩成杆儿,皮肤皱巴,如抽干水的胡杨。

  陶勇眼珠上下游荡,带着不确定:“你…”

  卫舜捋平衣袖:“我快死了,这次是真的。”他深吸烟嘴,“就当我交待后事,你悉心听听吧。”

  陶勇缄默,卫舜有一搭没一搭吐纳白雾:“我死的样子不好看,到时你帮我拿油布裹好,若在这沙漠,便就地掩埋吧。”

  他顿了顿,“钟冉肯定会难过,也许不让你碰我,你就当帮我最后一次,千万别让她抱我不撒手,拼死也要捞走尸体,否则我怕她崩溃。”

  他低声:“不过你也别担心,她这人心软得很,不会真让你死。”

  他细想想,补充到:“房产证营业证还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在我房间里,到时托蒋爷置换置换房产,钱都给钟冉。”

  陶勇嗓子眼堵口气,愣是发不出声,憋许久才说:“全都是她,你自己没要求吗?比如…棺材喜欢啥样的?”

  卫舜笑了,轻飘飘地说:“没考虑过,我忘了。”

  他沉默良久,“有一件,我很遗憾。”

  “你说。”

  食指中指碾着烟嘴,卫舜说:“我遗憾,这辈子没能好好跟她说一句,我爱她。”

  烟嘴送入唇间,他叹气般吐息,“可惜眼下不能再同她说了,以免徒增悲伤…遗憾,便遗憾吧。”

  有多爱呢?他自己都不知道。

  卫舜鼻腔嘴里都是烟,像要将自己点着、化灰,随这场风沙飞去海角天涯。

  火灭心灭,他掐烟头,慢吞吞嘱咐到:“再陪我坐会儿吧。”

第158章 158 命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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