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161 终战(下)

  沙漠表面温度散失, 但身体埋入时, 藏于底层的温热包裹浑身, 反而比外界暖和。钟冉封闭口鼻, 能感受到黄沙如手, 接连将她推向远方。

  远至某个点, 身下沙层蓦然变薄,钟冉听见沙石下坠的哗哗声。

  后背陡然落空, 钟冉的心跳随身体疾速下降, 重重摔到地面。

  脊柱连着脖颈剧痛,她微顶上身, 大口喘粗气,喉咙管却像梗住硬石, 许久才灌入空气。

  意识逐渐恢复,她大睁双眼,顶空一片晦暗, 有些微金亮闪烁周边,朦朦胧胧,似层淡色轻纱。

  钟冉支上身,摇摇头,视线朝光晕偏移……

  是流沙瀑布, 但并非二氧化硅的复杂组分, 而是更为简单的构成──

  金…

  流金瀑布。

  它自跌落的头顶倾泻,两丈宽,声势浩荡, 严密聚拢,像条不留缝隙的黄金绸缎,垂落时,溅起金屑烟尘,袅袅似水雾。

  流金瀑布流入金河,河与瀑布等宽,却没有瀑布的激烈,安静环绕成圈。

  金河圈定的中心,是圆形黄金台,台面极广,方形祭祀坛高高垒起,四面有阶梯。沿阶梯上至顶端,半空悬浮着巨型心脏,黄金雕琢,周身散发红光。

  幽精的身体,正躺在心脏之下。

  钟冉颤巍巍站起,金河横亘于两人之间。她握匕首,黑煞在指缝酝酿,顺手腕向躯体缠绕。

  血管剧烈跳动,脉冲式沿黑煞冲入体内,钟冉浑身的经脉突.起,黑眼珠将眼白吞没。

  拇指顶刀鞘,喀哒一声。

  幽精睁开了眼。

  他不着寸缕,左半边身子皮肉完整,右半边只胳膊勉强有皮覆盖,是具行走的肉骷髅。

  肉骷髅坐起,钟冉能看见关节滑动,发黄的关节更像陈旧机械,几乎能听见齿轮咬合的吃力声。

  幽精面朝她:“没想到,你居然能找来,不愧是我的后代。”

  钟冉合刀缝,又一声喀哒:“不用和我攀关系,我要真当你是祖宗,就不会来杀你。”

  幽精语气带笑:“杀我?为何杀我?”

  不等钟冉答话,他歪脑袋,微凸的眼珠盯她瞧:“就因为我想活下去?”

  他张大五指,黑气聚拢,“你看看,你血脉中流淌着什么,你和我一样…”他猛然攥手成拳,“都是为了活下去,拼命努力。”

  他跳下祭坛石床,指天:“凭什么我们就该为别人牺牲?凭什么我付出后得到死亡的下场?凭什么我留恋的我想要的…都不能长久?!”

  他狠狠跺地,“凭什么我们不能有私心?我们是人,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指钟冉,“你这样辛苦奔波,不也是为了活下去吗?!”

  他一句比一句激烈,一句比一句昂扬,仿佛是呼风唤雨的祭司,质问的是钟冉,是天地,更是死了千百年的后土娘娘。

  钟冉咽唾沫,目光聚在他指尖:“我是想活下去。”

  幽精张开双臂:“那就和我一起,我的灵魂能荫蔽你们,只要你常来我身边,就能活下去。”

  钟冉嗫嚅:“所以,夏宗是受了你的荫蔽?”

  幽精怔神,仿佛在回想:“哦,他…”他摇头,“目中无人,只看得到眼前,不成气候。”

  钟冉视线直愣愣,幽精高举双臂原地转圈:“你看,这里金石堆成山,不比你辛苦赚得的划算吗?”

  他扬声,“再想想你二十多年的人生,你难道不想继续活下去吗?”

  钟冉神色黯淡,“你说的对,我是想…”她坚定语气,“但我和你不一样。十年前,我就已经死了,能活到现在,全靠你所憎恶的命数。”

  幽精厉声说:“你就甘心落得这样的结局?”

  钟冉摇头:“不甘心。”

  “那…”

  “我小时候,”钟冉说,“看到杀鸡很难过,觉得人很残忍。妈妈告诉我,万物生下来都有它的使命,人养鸡是为了吃,鸡能活下来,也全靠人。”

  她舔舔嘴唇,“所有生灵在位置上各司其职,没有甘心或不甘心。纵使想挣脱命运,也永远不该以牺牲别人为代价,更何况…”

  钟冉扬下颌,“后土为天下牺牲自己,爽灵和胎光孤独千年,若是为了自身利益滥杀无辜,那么…”

  她推落刀鞘,刀尖直指幽精。

  “…你不配做后土的后人,更不配…做存命人的祖宗!”

  黑气聚成剑,数十把,连同骨杀,齐齐朝幽精飞去!

  幽精退回石床,双手凭空划圆,利剑网入胳膊间,进退不得。

  钟冉叠加左手,骨杀悬半空震荡。

  幽精用力,鼻根皱出纹路,左眼皮压得极低,愈显眼神杀气腾腾。

  钟冉像被无形的力量推动,脚底磨着地面后退,小石子硌得皮肉生疼。

  幽精暴喝,利剑被震碎,骨杀反折方向,直直冲钟冉袭来!

  利刃穿风声,欻──

  刀尖堪堪停下,距眉间不过半指。

  钟冉徒手握刀刃,任它深入骨肉,鲜血坠成红线。她狠狠下扯,骨杀脱离幽精的掌控,重新握手中。

  她双手把刀柄,脸颊肌肉微微抽.搐,手背肌腱根根凸起。

  地面血洼骤然聚拢、倒流,缠绕刀柄直达刀尖。红血与黑气纠结,横成利箭,眨眼射向幽精!

  幽精勉强躲过,但血箭的杀气震慑周边,硬将他右胳膊震碎!

  幽精撞上石床,浑身骨头散架般抖动。他咬牙,双手顶起,黑煞成巨型雾团,被他投入金河。

  钟冉感觉地面晃荡,稳了稳身形,再抬头,原本平静的金河,竟激起了万丈波澜!

  波澜摔回河面,溅落八方水花。钟冉抬胳膊去挡,听见诡异风声,像人吼又像鬼嚎,撕得耳膜剧痛。

  她挪胳膊,只见金河骤然凹凸,冒出数百只金河鬼,咆哮着奔她而来!

  幽精狞笑,爬上石床,咒语在嘴中喃喃,两指向上,悬浮的心脏迸发红光!

  *

  天边浮出金橙色,像熬过头的鸡汤,腻在云层里。

  陶勇小心跟在李长季车屁股后,尽管李长季无数次摇窗吼他远点,还竖中指骂人,陶勇依旧黏糊糊地跟着。

  谁知道哪路神仙会不会一拍脑壳,觉得他们走得太顺,又掀沙暴捉弄人。

  他余光盯后视镜,感觉后座躺着的人动了动,连忙正脸去看。

  卫舜低哼,无意识弯了弯胳膊,蓦地睁眼,把陶勇吓一大跳:“你、你醒了?”

  卫舜两撇眉毛拧成八字,死死捂胸口,发际渗出细汗,像把身体搁上烤肉架,一滴滴汗坠得极快。

  陶勇抹了把冰冷的额头:“你…你很热吗?”

  卫舜说不出话,只蠕腿往前座凑,汗手扒上靠背:“回、回去…回去…”

  “为啥呀?不是,这、这马上就开出去这鬼地方了,你看那歪扭扭的胡杨就在前头,总不能回去送死吧?!”

  卫舜指尖摁得惨白:“那…”他喘气,“那就停车…我留…”

  陶勇拼命摇头:“不行不行,我答应钟冉,非把你送走不可!”

  他踩油门快速驶离,卫舜腮帮子绷紧,全力往前扑,硬扑上陶勇的胳膊肘,连带车盘大幅度转向,车头直扎沙堆!

  陶勇“哎呦”乱叫,险险绕过沙堆,没撞个沙窟窿埋进自己。

  卫舜的肋骨重重顶上操纵杆,他龇牙,强忍着去推车门。心脏几近撕裂,他脚下发软,一头栽进沙地。

  陶勇急匆匆下车,李长季也下车:“干嘛啊干嘛啊你们?!别耽误时间!”

  陶勇大吼:“你他妈看不懂情况?没看他病了吗?!”

  李长季撸袖子:“你吼啥吼?!就你俩还想出沙漠?我要是半路把你扔了,你就等着喂鹰吧!”

  陶勇怒气冲头:“你吹啥牛逼?忘了昨天在钟冉那儿怂成啥样了吗?!”

  李长季叉腰:“嘿?!”他指来路,“你拿她威胁我?老子告诉你,她铁定回不来了,她死里头了!”

  “你他妈放屁!”

  卫舜吼得脖子发红,青筋纵横交错,恨不能扑上去掐人,陶勇赶紧抱他的腰:“卫舜你冷静点儿!你病了千万别激动!”

  卫舜死命挣扎,突然动作停顿,身子软绵绵朝下坠,双膝跪倒在地。

  陶勇看他手里攥沙,浑身抖成筛糠,忙蹲下:“你咋了,你到底哪儿不舒服?你……卫舜?!”

  卫舜呼吸骤停,脸朝地扑倒。

  陶勇给他翻身:“卫舜!卫舜!”

  “我滴个光三呦!”李长季指卫舜,手指颤巍巍,“你看他的手!你看他脖子!你看!”

  陶勇闻言去看,原本长健的五指,此时失水般皱缩,一团团指节凹凸分明。

  好端端一个人,竟眨眼瘦成了皮包杆子?!

  *

  金鬼军团杀气腾腾,钟冉高举胳膊,用力下压。黑气如波扩散,一道接一道,撞得金鬼的身躯七零八落。

  金块骨碌滚动,一旦相互挨上,便立刻重组成新鬼。

  ──“你打不过的…只有…”

  钟冉想起爽灵的只言片语,目光骤然坚定。

  她闭眼,双手缓缓抬起,停至胸前,倏忽睁眼。

  推手掌的同时,无数黑影化作人像,有老有少,有高有矮。他们自身旁擦过,钟冉偏头,与佟曼娇对上视线。

  钟冉斜睨幽精,众鬼也斜眼看。

  钟冉说:“撕裂身体,你们会消失,永远消失,但我会尽力保全你们。信我吗?”

  众鬼没有怨气煞气,只剩平静。

  佟曼娇轻翘嘴唇:“信。”

  钟冉缓缓点头,指前方:“去!”

  鬼魂以手为刃,指甲增长变利,朝金河沿岸奔去!

  隔了堆攒动人头,幽精闭眼盘坐石床,经受红光的滋养,右半边逐渐裹上皮肉,隐隐有了人样。

  他掀眼,隔条长河俨然成了战场,无数鬼魂厮杀,没有鲜血,没有吼叫,只是安静地魂飞魄散。

  钟冉呢?

  他放眼寻找,鬼魂都是血淋淋的模样,满目红潮,却独独缺了那抹艳红裙摆。

  幽精梗脖子转眼珠,面上没有惊慌,手指却给大腿掐出道道红疙瘩。

  钟冉呢?

  他腾地起身,顾不上掩盖焦虑,左右扭脖子搜寻踪迹。

  没有…沿岸都没有…

  新生的指甲锋利扎人,嵌掌心刺疼,幽精努力冷静,却止不住嘴唇颤抖。

  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找我吗?”

  声音落地如惊雷,钟冉不知何时自地底钻出,站石床中央,紧挨金色心脏,“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幽精甩黑煞,钟冉挪身躲过,骨杀的白刃莹白泛光:“我知道,论鬼魂之气,我打不过你,不过没关系……”

  她划破左掌,双手各一道血痕,“收走鬼魂煞气,看谁更能打。”

  幽精呼吸紊乱,又要拿黑煞袭击。钟冉不留机会,在他抬手前,双掌抵上了心脏!

  手掌贴近的瞬间,心脏红光大盛,金色消退,逐渐被殷红替代。

  血液不断涌入心脏,钟冉面容苍白,感觉掌下有搏动,起先微弱,尔后越来越重、越来越快,渐渐与钟冉的心共同跳动。

  幽精挪不动步伐,有东西想破出胸口,他妄图摁住,黑煞却穿透指缝,尽数钻入巨型心脏!

  拼杀的鬼魂被同时吸走,钟冉垂手,像被抽干了力气,膝盖弯曲,差点瘫石床上。

  她拿刀扎地,支撑着不倒,深吸口气奋力站起:“你…来打。”

  幽精自觉手脚无力,两人半斤八两,谁也占不了上风。

  左右先活着再说。

  幽精朝河岸跑,钟冉提步追上,幽精听见身后哒哒脚步声,快步趟入金河。

  欻──

  是利刃破风声,幽精被割破颧骨,尖锐刺疼。

  他怒不可遏,提拳便揍钟冉,钟冉躲过,但稳不住脚步,踉跄着扑入河中。

  幽精见她是真没力气,忽然来了兴致:“真打?”

  钟冉起身,甩甩刀刃:“真打。”

  幽精又一拳招呼来,钟冉躲,他同时提腿扫人。钟冉来不及退,被他一腿扫倒,重重跌回河中。

  幽精掰指关节:“我告诉你,两千多年前,我还愿还了五十多年,那时没枪没炮,全靠什么你知道吗?”

  他挥拳,“就是这个!”

  钟冉就地翻身,捞他脚踝狠拽一把,幽精趔趄着撞向河岸。

  到底是体魄强健些,幽精没摔倒,戾气更加上头:“你找死!”

  钟冉举刀看准了刺,奈何幽精手速更快,落拳的同时,劈掌夺过了骨杀!

  钟冉手腕被拧,疼得浑身冒冷汗,恨恨盯着幽精。

  幽精歪歪翘起嘴唇:“还打吗?”

  钟冉大半个身子埋水里,只浮一张笑脸。

  幽精冷笑,脚踩得河水飞溅,提刀猛刺入钟冉胸口!

  血染白刃,汇入金河,一缕殷红消失不见。

  钟冉胸口大片起伏,依旧是笑,幽精加深刀刃:“我不蠢,不会问你笑什么,耽误时间。杀人,都是要干脆利落的。”

  钟冉附他耳边:“你…说得对,杀人…要干脆…利落……”

  哧──!

  幽精呼吸停滞,垂头,似有一根白骨插.进了心脏,并且心脏被什么捏紧,在他反应之前,用力捏成了碎块!

  幽精喘.息浊重:“……你…竟剥脱了右手的皮肉…?”

  钟冉凝视他:“记得什么是骨杀吗?”她掏出满手鲜红,“骨杀…就是存命人的臂骨,你…忘了吗?”

  幽精刀柄握得发抖,但他摇头:“…那又怎样?我…还是会愈合,在这河里…点不燃火,你…杀不死我……”

  钟冉扯嘴角,虎牙锋利直插人心:“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她摸来打火机,一簇火苗蹿出,幽精顿时眼底泛花。

  他挤眼睛,钟冉问,“知道我们为什么怕火吗?”

  幽精突然抬眼,想看透那双眼眸,但它墨黑幽深,连飘摇的火光都照不透。他觉得,他好像犯了大错。

  他大意了。

  钟冉絮絮低语:“命脉就是金脉,五行中有个定论,火克金,所以…金脉怕火。”

  幽精奋力摇头:“不…不!你…你想同归于尽!你疯了?!你疯了!”

  “若不是不得已,谁不想活呢?”

  钟冉放手,任火苗坠河,点燃大片金光,像蹿入半空的金河。

  *

  陶勇和李长季一人抓一头,好不容易把卫舜端进了车,还没各就各位发动轮胎,就听轰隆巨响,一回头,李长季下巴直掉:“…我滴个光三呦…”

  塌了…

  原来沙漠也会塌啊…

  地面突然凹陷,妖风四起,鼓足了劲儿将沙丘填入大坑,扑簌簌地,像陷进地底的流沙瀑布,壮观至极。

  陶勇也惊叹,还没能把此情此景同钟冉联系上,就听车门“哐当”一声。

  卫舜竟恢复了模样,两眼发直,胳膊腿颤了又颤,趔趄着往回走。

  陶勇终于被狂风吹清醒,拍大腿:“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卫舜!卫舜呐!”

  卫舜听不见陶勇呼唤,他眼里只剩逐渐平息的流沙。它们从癫狂,从热烈,从大片大片地飞舞,到缓慢、静默…

  像一滩死水,连风都无法刮起。

  卫舜头摇得极慢:“…不……”

  他跪倒,掌心深陷入土,“没了…”

  陶勇跪他身边:“什么没了?”

  卫舜脖颈僵冷,动作迟钝,但霎那,眼圈便红了全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瞠大双目,泪水将脸颊描出白印,心脏似被穿透,腥热涌喉头。

  他趴地,呕了满地血红。

  陶勇目光定定,竟忘记该如何动作,倒是李长季说了句心里话──

  “原来悲伤,真的会吐血啊……”

  作者有话要说:额……还没结局,HE

第161章 161 终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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