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深渊

  二十年前。

  夕枫林赤色如血, 洒下一地秋意。

  此时距先帝寿诞尚有半旬, 负责舞乐的宫官安排献技艺师于御花园排演,说的是排演, 实际上不过是各自准备各自的,以免宴上出丑, 冒犯圣颜。

  御花园右角靠近枫林,林边有青裳少女墨丝清颜, 拢袖而舞;那抹身影灵动若仙,杏眼却沉寂宛若两泓幽暗的深潭, 嘴角扬起恰好的弧度,从舞起至结束始终没有变化。

  不, 不只是嘴角, 就连神情也不曾改变一分。

  枫亭之中黄裳少年负手而立,深潭般的眼眸里沾了些许好奇。

  待他凝眸去看,那‘少女’的手臂与手腕以及关节处,分明牵着几根若隐若现的银丝。

  那是什么?

  少年出了亭子,身侧的内官见状连忙快走几步为他披上披风:“殿下, 深秋露重,还是不要随处走动了。”

  “无妨。”

  越过花园来到林边, 青衣‘少女’静静的站在树边,在她身后, 手持牵丝线的女子正轻轻活动着手指。

  “这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女子一个激灵, 待回过神来, 见少年身着黄裳, 便恭恭敬敬道:“回太子殿下,这是木偶,也叫傀儡。”

  身高等同,且相貌似人,难辨真假的傀儡。

  “孤听闻梁氏所制傀儡可比真人,你难道是梁家的人?”

  “小妇梁锦。”

  虽身为太子,却难掩少年心性,赫连承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举步来到少女傀儡身边细细打量。

  只见那少女墨发随风飘动,手边青袖翩翩,梁锦轻轻拨动银丝,那少女立刻转了个圈,对着赫连承盈盈施礼。除了神色僵硬之外,其他均与常人无异。

  “妙极妙极!”他拍手称赞,转身对梁锦道:“这玩意儿实在精巧,孤看着十分喜欢,梁夫人送孤一个可好?”

  梁锦闻言笑了笑,据实回答道:“傀儡动作需以丝线操控,就算我将它送与殿下,它也只是个好看的摆设。”

  赫连承闻言沉思一会儿,欣然开口道:“之前便听有人说梁氏傀儡精妙无双,不如下次梁夫人去东宫排演可好,孤也想看看这玩意儿究竟有多玄妙。”

  有了太子殿下的这一句话,梁锦便成了东宫的常客,一直到寿宴结束,赫连承依旧会时不时招她入宫,唤她操纵傀儡演一出木偶戏来看。

  那时梁锦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于年岁不大的赫连承,她总是将他当做小孩看待,闲暇之际,便愿意与他说些故事来听。

  “孤今日看了一本志怪录,里面说有位匠人手持一把鬼斧,以那鬼斧做出的东西都可通灵。”

  听到这儿,梁锦笑眯眯的接话道:“若这么说,以鬼斧作为媒介制造木偶傀儡,傀儡便会有灵,若有了灵,他们便可自己做戏跳舞了。”

  赫连承闻言瞪大了眼:“真的会有鬼斧么?”

  将傀儡放置一旁,梁锦柔声安慰道:“那些都只是传说而已,太子殿下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也是,”赫连承挠挠头,低声道:“若真有了那东西,恐怕整个天盛都要乱上一乱了。”

  本就是两人随意闲聊的话,赫连承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一天竟真会成了真。

  宣和十七年,时逢冬至,白雪皑皑。

  皇帝连夜召太子入御书房,传话内侍神色紧张,太子亦是面色凝重。父子两人秉烛夜谈,待太子次日凌晨出门时,手中多了一道圣旨。

  圣旨中只有寥寥数字——梁氏包藏祸心,有谋逆之嫌,诛。

  以此同时,有小轿自宫外驶入,车中做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女子。她面色苍白,手指握紧又松开,最后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猛地闭上了眼。

  小轿停于东宫前,石阶上还落着些许残雪,寒风入刀锋般凛冽,女子解下身上披风,一步一步走向石阶,之后便屈膝一跪,看似娇弱的身躯浸在残雪中,屹然不动。

  “罪妇梁锦,叩求太子殿下。”

  东宫宫门紧闭,就连门外也未曾留人,女子咬了咬牙,俯首喊道:“罪妇梁锦,叩求太子殿下。”

  额头重重可在石阶上,鲜红染红了残雪,她却恍若未觉,一声一声,宛若泣血。

  “罪妇梁锦,叩求太子殿下。”

  一阶一磕,鲜血由下至上,浸红了东宫阶梯。

  也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大门被打开,大门中央站着一个黄衣少年,他长高不少,虽眉眼如旧,眸子里却没有温度。

  赫连承立在门前未发一语,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女子。

  “罪妇……梁锦,叩求……太子殿下。”

  爬上最后一节石梯,梁锦眼前已然发黑,额上伤口已经麻木,只得以牙齿咬进舌尖保持清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罪妇梁锦,愿以梁氏谋逆之铁证与鬼斧残卷为代价,换我两儿性命。”

  赫连承瞳孔一缩,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光。

  她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女人。

  从听到‘流言’的那一刻起,梁锦便知晓了赫连承的意思。

  身为皇族,太子所在意的从来都是那所谓的鬼斧残卷;所以她才会第一时间接到宫内的消息,所以她才会如此顺利的进入东宫;所以她才会有了选择的机会。

  她也该庆幸,就在自己迷迷糊糊踏入万劫不复之境时居然还能有选择的机会。

  即使那选择会将她推入另一处深渊。

  “梁铭自小痴迷机巧,无妻无后。梁家劝说未果,无奈之下便与你商议,命两子均随母姓并至梁家生养。”赫连承淡淡道:“做到你说的事,孤答应你,保他们不死。”

  “这是舍利膏,遇明火可燃三日不灭。”他听到自己毫无感情的声音:“将东西带来,然后带着它回去;别妄想出逃,孤以于梁宅布下天罗地网,你若肆意行事,你的儿子便一个也保不住了。”

  刚转过身,身后的人却突然宛若癫狂般笑出了声,赫连承顿住脚步,沉声道:“梁铭若无谋逆之心,你根本不必如此;梁锦,你若要恨,便恨你兄长吧。”

  笑声戛然而止,梁锦看着自己手里的舍利膏,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火可燃尽一切而不留痕迹,赫连承这么做,并不是要为他父皇安定江山,而是想借此私吞鬼斧残卷而已。

  皇家攻心,帝王无情。

  “我知道了。”梁锦淡淡一笑,“谢过,太子殿下。”

  梁宅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火焰映红着整个天空,竟比皇宫里的落满枫叶的林子还要美,还要艳。

  皇宫内,面若寒霜的太子立在枫亭前,手握一本古籍,神色看不出悲喜。

  “找到了么?”

  “卑职无能,”阶下侍卫单膝而跪,“李侍卫还在搜寻,相信很快就会……”

  “都撤了吧。”

  跪着的侍卫猛然抬头,面上呆了几分惊愕。

  当初说要连续搜寻三天三夜,现在也不过两天而已。

  “让他们都回来,”黄袍少年开口道,声线寒若冰霜道:“这几日之事,所有人不得吐出半字,如有违者,孤诛他三族。”

  废墟周围的侍卫再得了命令后渐渐散去,赫连承不知,就在他撤兵的后一天,那被火焰吞噬的宅院深处,一位老人耸着肩头爬出,另一只手臂已被烧的枯黑。

  在他的怀里,一个将满一岁的婴儿睡得酣甜。

  老人对着那废墟叩了三叩,未落一滴泪,却只说了一句话。

  老奴顾年安,愿倾尽毕生之力,护得小公子一世平安。

  …………

  回忆的碎片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画,赫连承闭了闭眼,低声道:“赫连祁性格邪肆,朕对他向来捉摸不透。”

  他微微一顿,语中带嘲:“鬼斧残卷的诱惑之大,他生此野心朕也毫不意外。那金玉蟾丢失之事,朕本没想太多,可后来左相说你们查到了蛊虫,朕就知晓事情也许并不简单。”

  无忧丹之事虽算不得机密,却也无几人知晓,这外族上贡的东西,尤其是藏有奇珍异宝的玩意儿,除了皇亲国戚,还有何人能比他们更清楚呢?

  “暗阁里的那本鬼斧残卷并不是梁铭留下的真本,”赫连承抚摸着桌上的卷宗,轻笑道:“朕到最后还是被你娘摆了一道。”

  “如今朕使了章王交了兵权,祁王没了依靠,便只能现在出手……”

  “祁弟……他该也是恨朕的吧。”抬手揉揉额角,赫连承站起身来,语气突转无奈:“罢了罢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现在翻出来,也该有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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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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