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与营妓有何不同

  若是寻常他说这些裴子西定然要脸上臊上一臊,他确实不通此道不知个中滋味如何,但是现在他却没闲心去想那些,也没怎么听进陈末年的话,只抓着脑中一闪而过的某根线出神。

  他内心惊涛骇浪,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难怪难怪,难怪陈末年自己不肯做皇上,难怪非要他跟皇后圆房,原来是……原来是他自己不能人道,或已绝后?

  裴子西这边正心潮迭起地愣愣走神,陈末年发现他没有在听自己说话,就过去像从前他上课时那样敲了敲裴子西的发顶:“陛下可有清楚臣说的话?”

  陈末年是没留情,裴子西被敲得有些疼,又不敢捂,规规矩矩地坐着,像上课走神的学生一样心虚:“清楚。”

  真清楚还是假清楚陈末年没有多问,对此不置可否,只说:“臣没有勉强陛下的意思,只是陛下也不该让臣白费苦心,陛下要知道,臣既然给陛下选了这个皇后,就不希望她只是做个摆设。”

  这回裴子西听明白了,却是觉得为难,但是还是说:“朕知道了。”

  说了该说的话,陈末年也就没有浪费时间多说废话,他好像懒得多说什么,事做不做在裴子西,不做的后果反正也是他自己一人承担。

  他忽然转了话题:“听说皇上最近琵琶精进了不少,青萍教得不错。”

  “青萍弹得很好。”裴子西下意识地回了一句。

  陈末年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看穿,半晌似是满意了:“陛下最近很听话。”

  *

  从前陈末年做裴虞的老师的时候,裴子西也曾陪他去听学。

  那个时候他年纪更轻,才是十一,精致秀丽得更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在陈末年做了太傅后他头一次去上书房找裴虞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了陈末年。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陈丞相了,不过更年轻些,但是那一双眼同现在一般沉,是大智之人经岁月磨炼出的深邃、老成。

  那是暮春,芳菲尽散,一身朝服的陈末年临窗站着,看着外面院子里晚春所特有的秾艳凋残。

  那个时候他伪装得像个浪漫忧郁的诗人,见了谁都要张口说一句诗似的,就像他见了裴子西一样。

  他说:“天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宫人未识,这是哪位小公主?”

  裴子西还不知他在说自己,还是和他一道的陈秾月解释:“叔父忘了么,这是邑安王殿下。”

  这是他们的初见,陈末年这个名字他没有在意,只是陈秾月事后告诉他说:“子西你别生气啊,叔父他不是有意那样说你的,他其实挺喜欢你的,之前还总问我你的事情。”

  “问我做什么?”他们又不认识。

  “听说子西漂亮嘛。”陈秾月笑嘻嘻地说。

  半真半假。

  后来裴子西偶尔陪着裴虞去上他的课,陈末年考他一首《诗三百》里的诗,裴子西回答不上来便向裴虞求助。

  恍惚从那过往的梦中醒来,裴子西看到一个人执着书册,在烛火下踱步往返,念着那当年那一首诗。

  那人似有所感,忽然停下了脚步,侧首抬眼,隔着垂落的一帘琉璃,在光华流转间看向他。

  “这首《野有死麕》陛下会背了吗?”

  他为何忽然出现在寝殿?裴子西没敢问,陈末年做事总是不同寻常的诡谲,他也猜不到。

  “已经……会了。”

  陈末年点点头,忽然又开始叹气,他把书放下,单手掀了珠帘走到床边,站在裴子西面前微微弯下腰,仍旧是居高临下地看他:“向长靖王求助,从来都不是明智的举动。”

  是在说梦中从前背诗的事,还是……

  裴子西的心骤然狠狠一缩,像是被人刺中死穴一样发紧难受,下意识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陈末年看着他的反应,没什么意外之色,忽然拿出了一个漆黑的盒子:“这是陛下的错误。”

  不敢去接,裴子西唇瓣颤抖好一会才勉强开口:“这是、是什么?”

  “信啊,是陛下让人送往青州的信。”陈末年说,“陛下信写得很好,字字含泪要求人怜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宫里哪个不听话的奴婢私通了情郎,娇娇怯怯如泣如诉,臣看了都要动容。”

  “私通可是死罪。”

  “有花堪折直须折,可惜怜花人不在长京,这信现在是送不出去了,长靖王也看不到陛下的情真意切了。”

  “不,不是私通……你怎么发现的,怎么会……”一面摇头,一面仓皇,他是没有死心,他没有对让裴虞带他走这件事死心,就像他始终对奢望裴虞依旧待他如初一样不肯死心。

  在陈末年这边的隐忍只是虚与委蛇,一旦找到机会他就会迫不及待的试图逃走。

  可是他明明已经十分小心了,他想不出破绽,只是觉得陈末年可怕,这个人的手段程府太可怕了,在他手底下他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

  “因为陛下做什么臣都知道。”裴子西的心思,他想做什么,他早就知道,只不过一直等着,等着现在一起狠狠把他所有微末的希望都掼碎。

  “不过陛下也要想想,长靖王现在会理你吗?说不定信一到青州他都懒得拆,直接扔了看都不想看。”他坐在床沿上,就在裴子西身边,如语重心长的劝慰,“他还会信你吗,你到了他手上跟在臣手里差不了多少的。”

  裴子西已经说不出话来,陈末年就把那个黑色的盒子放在一边的小案上,一边摇头一边感慨:“青萍可惜了,琵琶弹得不错。”

  裴子西眼瞳一颤。

  裴子西醒在半夜,之后再也没有睡过,陈末年就一直坐在那里陪到天明,烛火燃尽。

  天一亮就有宫人进来给裴子西更衣,他面如死灰地任凭摆弄,最后陈末年帮他理了理衣襟:“陛下这是怎么了,吓到了?臣早说过要陛下乖乖听话的。”

  他带着裴子西出了太和宫,去了高台上,下面是雪地,两边是高墙,另外两边列着两排人手里持着几尺长的粗棍。

  杖毙之刑。

  躺在雪地里的青萍身上都是血,被那些粗架起来,一下一下的棍子打在她单薄的身上,发出闷响,还有她痛苦的呻/吟,初见时女子娇秀的身影已经模糊。

  “陛下也对她用了美人计?让她怜惜,可惜美人都是带毒的,她承受不起,便拿命来抵,这便是皇宫里心软的代价。”陈末年还在云淡风轻地说。

  若不是被人扶着兴许裴子西早就站不住了,他第一次见活生生的人要被打死,第一次见这么多血腥,从前他在皇宫里见的都是富丽堂皇和娇俏可爱的女子,从未有如此一面。

  他是真的被吓住了。

  “陛下还不知世事,所以不懂长靖王,也不懂臣。”陈末年看下面行刑就像是看一折戏一样寻常,“臣看陛下就像暖春园的花,娇气吹不得风,但太好看只会被人折走,离了枝,又活不成,让人难办。”

  他在映射什么都不重要,裴子西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剩自责痛苦了,这一切让他他只想逃离,可是陈末年就在他身边,他也没有一跃而下的勇气,只能闭上眼:“求你……停下,不要杀她。”

  是他的错,陈末年要罚的也是他,他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只能求饶。

  “求你。”裴子西跪下,单薄的背脊弯成哀求的弧度。

  “陛下不该背叛。”

  “皇宫不好吗,当年陛下难道不是一直想留下,还为此那样伤心过,当时臣就问过陛下愿不愿一直留下的。”他自言自语,语气却像是对裴子西失望至极。

  脑中一片空白的裴子西都忘了他说的事情何时发生过,恍惚许久才隐约有些记忆,但是现在他还是只能对陈末年求饶,伏在地上求他。

  陈末年无动于衷,他从来不容许别人动摇他的决定,无视了裴子西的求饶,只是挑起他的下巴,用因为压得很低而显得有些阴沉的声音缓慢地警告他:

  “十八是个好年纪,咱们小陛下特别娇嫩漂亮,既然陛下要做这宫里的娇花,就好好做,让人仰望,

  谁也碰不着,臣会护着您的,但别想耍花招,否则要是做了一朵招蜂引蝶的烂花,臣也管不着,毕竟这皇宫里上千人。”

  这种隐晦的威胁恶心肮脏,他的每一声陛下,都是一次次对他的嘲讽羞辱。

  “陛下可听说过营妓?”他轻轻巧巧地问一句,吓得裴子西小脸惨白,直接整个人狼狈地跌坐在地上。

  诚然,这些话比之前的任何一句都足够让裴子西恐惧,他不敢想象自己在皇宫身上穿着一袭高高在上的龙袍,却要忍受任何一个人的各种轻狎。

  那与营妓有何不同,或者更不堪?

  直到今日裴子西才明白陈末年从前对自己确实多有留情,或者他的手下留情完全也是计划的一环,他善于玩弄人心,等到今日今时再说这些,确实让人永生难忘,不敢不记。

  从前的宽容厚待并不是特殊的恩赐,而是铺垫,这次,陈末年是要好好教训他的。

  真正地,无情地践踏他最后的易折的尊严,粉碎它。

  “床上动个女人都没有胆子,却敢做这样的事情,陛下是认定了臣不会动你?”

  “……那你杀了我吧。”陈末年逼他,要他眼睁睁看着人受刑而死,也断了他最后这条想要依靠裴虞的路,活在这龌龊的地方还不如死了。

  懦弱的人,被逼到绝境时最不怕的就是死。

  “陛下说什么气话,被吓坏了吧。”陈末年又要去拉裴子西,却被他反应很大地甩开,“你别碰我!”

  “那陛下要臣怎么做?”维持着那个被甩开的动作,“陛下又想怎么做,臣不动手陛下就要自戕?”

  一想到人之将死,气昏了头的裴子西忽然就忽然有了勇气,狠狠瞪着陈末年:“活着有什么用,让你玩/弄在手心?我不过是一个傀儡罢了,活着不容易,死还不容易?”

  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死了你也不好过。”

  “陛下太自信了,陛下以为我为什么让你做皇上。”

  当然是和裴子西想的不一样。

  陈末年是文坛有成的文人,也因此桎梏,他看重文人的道,身为人臣的他虽然手握权柄,但是始终不肯跨出那最后一步也不过因此。

  他在乎身后名,正统青史上以后要如何写他?他封得了宫内史官的笔,却封不天下人的口,迟早遭人诟病,篡位夺权名不正言不顺到时候就是遗臭万年。

  他心思缜密自然做事也是十分谨慎,也是因为那些原因他才没有杀裴虞,一旦脏了名声要补救可不好办,他不想麻烦,也不想让人有证据怀疑到他身上。

  所以他需要一个最是好拿捏,又可以算是名正言顺的人来代替他坐上那个位置。

  他希望那个人能够完完全全的听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试图挑战他的耐心。

第9章 与营妓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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