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桑柘

  寂静无人的山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青铜镶边的车轮碾过覆了一层薄土的小路,扬起烟尘。

  马车摇摇晃晃,里面的两个人各有各的事做,没人说话,互不干扰。

  车轮压到了一块石头,马车剧烈晃动了一下,荣映从书中抬起头,先是看了一眼正闭目养神的桑玉枢,然后轻轻挑开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

  没留意,一束阳光从他手下的缝隙里钻进马车,直直照到桑玉枢的脸上。

  “你做什么?”

  少年睁开眼睛,语气算是不上好。

  “抱歉。”荣映说了一声,快速看了外面的景象,然后把帘子拉上。

  再翻过一座山,就是青山郡。

  正午时分,路过一处水潭,他们停下来休息。桑柏卸掉马辔头,把马牵到水里,帮它刷毛洗澡。

  荣映四处看了看,去林子里捡了些树枝,准备当柴火烧些水喝,顺便把带来的吃的东西热一下。

  回来时就见桑玉枢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水潭边,和桑柏并肩看着水里嬉戏的枣红马,似乎是在聊天。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故意踩上一根树枝,发出轻微的声响。

  正在说话的两人听到动静,同时转头看过来,桑玉枢转动轮椅,不动声色地接过桑柏递过来的草鱼,朝荣映这边而来。

  “桑柏抓来的鱼,幸苦二哥处理一下了。”

  “好。”

  荣映手脚麻利地支起火堆,正要生火时,桑柏已经给马洗好了澡,“这些事交给我做就好,二公子去休息吧。”

  荣映没有跟他客气,腾出地方,他到水潭边洗了洗手,甩干水之后,钻进马车里,抱出来一卷席子铺在草地上。

  正要坐下,他突然看向不远处的桑玉枢,少年躲闪不及,两人视线相撞,偷偷看人被逮了个正着。

  见桑玉枢要走,荣映喊了一声:“到这边儿来坐吧。”

  闻言,桑玉枢的动作顿住,片刻后,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逐渐靠近,抓着轮椅的手又紧了紧,然后松开。

  荣映把轮椅推到席子旁边,在少年面前弯下腰,一只手穿过他的后背,一只手穿过他的腿弯,轻轻松松地将人抱了起来。

  整个过程中,桑玉枢都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正在烤鱼的桑柏余光看到这一幕,他看了一会儿,见怪不怪地收回视线。

  桑家这两位公子的关系出乎他意料的好,虽然一路上不见他们说过多少话,但有些无声的交流,是他们自己才知道的默契。

  就比如说每次休息,二公子都会在地上铺上席子,然后把三公子从轮椅上抱下来安置好。虽然这件事一开始的时候,三公子是果断拒绝的。

  只不过不敌二公子的软磨硬泡,只能十分勉强的同意了。

  席子上加了厚厚的毯子,坐着很舒服。桑玉枢再次接触到地面,他双手撑在席子上,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后仰,被荣映及时扶住了。

  一直无法走路的影响已经蔓延至腰部,桑玉枢平日里依靠轮椅行走,使不上力气的时候都会靠在椅背上,现在身后突然没了遮挡,他一时没有适应过来。

  后脑勺横了一只手臂,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像极了被人拥在怀里。

  荣映的脸近在咫尺,因为弯腰,一缕发丝垂了下来,轻飘飘地扫过他的唇角,细细碎碎地,有些痒。

  桑玉枢有那么一刻愣神,直到荣映把他扶起来,走过去帮桑柏烧水。

  看着荣映的背影,他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

  青山郡两面环山,又有一条大江横穿境内,依山靠水,整体的地理环境优越。只不过近些年两座大山里陆续发现金银铁矿,郡里的商人占山买地,肆意挖矿,几乎把山体掏空。

  越来越多的人一窝蜂涌上山,用锄头、铲子一点点一点点挖开地皮,碰到坚硬的山石,就会埋下□□,轰然一声炸开半座山头。

  山石崩裂的影响是很大的,曾经就有当地的老人指着矿井管事的鼻子大骂,说他们如此行径惊世骇俗,到时候惊扰了山间鬼怪神灵,是要遭天谴的。

  只可惜没人听没人信。

  这两天青山郡一直在下雨,很多被炸碎的石块顺着坑坑洼洼的山坡流到了江里。

  原本清澈的江水,因为一场雨变得混浊不堪。

  雨不停歇,褐色的泥水顺着裸露的山岩滚滚而下,声势不大,但经不住接二连三的来。

  所以山下的百姓这几天都是人心惶惶。

  马车从山下驶过,荣映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有些担忧此行的安全问题。

  桑家的铁矿井不在两座大山里面,而是在中间的山谷里,三面山壁,只有一条小径通往山外。

  明眼人都知道这个地势是很危险的,因为只要出现任何意外,矿上的人跑都没有地方跑。

  而之所以现在还有这么多工人在矿上,原因就是桑家给的工钱比其他地方多上那么一点点。

  对于此事,荣映没办法做出什么评价,生命安全或许是最重要的,但这个是因人而异的。因为对于一些人来说,有的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相比下来,命反而是他们唯一的筹码。

  “吁”

  马车在一座屋棚下停住,有人在里面躲雨,听到动静都出来看热闹。

  桑柏跳下来,冒雨走了进去。

  他打量了棚子里的人几眼,拿下头上的斗笠,“这里管事的是谁?”

  “是我。”人群中有人搭话,音调有些高,隐隐绰绰带着点不悦:“有何贵干?”

  桑柏闻声看过去,人们纷纷退开一步,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青年。

  或许是青年,他并不确定。

  因为眼前这个人光是胡子就占了半张脸,根本看不出长相,更别提从中分辨出他的年纪。

  只不过声音听着年轻,再加上他的眼睛黑亮,推测年纪应该不大。

  大胡子青年头发不长,边边角角参次不齐,估计是自己拿刀剑划拉的,乱糟糟地扎了个丸子顶在脑袋上,看人的时候眼角一直朝下,耸拉着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可能是桑柏的视线停留的时间过长,他眯了眯眼,表情危险:“看够了吗?”

  桑柏收回视线:“陆周?”

  青年冷哼一声,没问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事说事。”

  桑柏把斗笠又戴上,“找两个人过来帮忙,桑家三公子的腿脚不太好。”

  陆周一脸的惊讶:“桑林那老东西把他儿子派过来了?还是那个残废的老三?”

  “注意你的言辞”,桑林的目光从斗笠下传出,冷冷的不带丝毫情绪:“你只不过是一个管事,如果让家主知道了,下场想必不会太好。”

  陆周正要越过他往外走,听到这句话,他的脚步不停,嗤笑了一声:“你觉得我像是被吓大的吗?威胁对我而言没什么用,我偏要喊桑林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有本事你回去告状啊。”

  “……”,桑柏转过身,眼中有了杀意。

  陆周察觉到这点,他猛地转过身,极为挑衅地挑起一边的唇角,高手之间总有着莫名的气场吸引,一旦爆发就不可收拾。

  桑林收敛战意,不再去看青年一眼。

  陆周切了一声,说了句没意思,跟在他身后,慢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雨没有停,反而有了越下越大的趋势,荣映听到有人敲响车厢,他把车帘掀开,看到了撑着伞的桑柏。

  荣映接过伞跳下马车,等其他人把桑玉枢抬下来的过程中,隔着雨幕,看到了屋棚下站着的陆周。

  两人的视线相对,接触了片刻便分开,荣映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见陆周连看他都不看,转身离开。

  估计是以为荣映就是个小厮之类,跟着那个什么三公子一起来的,没有理会的必要。

  荣映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也没有太在意。

  他转过身,看到桑玉枢有桑柏帮忙撑伞,便撩起一边的衣角,自顾自绕过地上的积水,往屋棚下走去。

  收了伞,甩了甩上面的雨水,荣映对着屋棚下的众人微微一笑,“打扰了”。

  屋棚下没人说话,但是所有人的视线都偷偷落到了进来的陌生青年身上。

  荣映顿了一下,见状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看得出来这些人的防备心理很强,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小团体总是排外的,他们反对一切可能打破现状的人和物。

  屋棚下形成了一条泾渭分明地分界线,荣映站在靠近外面的一侧,尽量与里面的人互不影响。

  安静的氛围之下,有人凑到陆周身边小声说话:“陆老大,这几个什么来头?”

  陆周眼神淡淡地瞥了荣映一眼,又去看正在往屋棚下走来的主仆两人,轮椅从地面的积水坑上碾过,溅起混浊的水花。

  他说:“桑家来的,桑林的儿子。”

  “竟然是桑家的公子吗?!”

  周围的人听到这话都很惊讶,他们再次看向荣映时的目光中隐隐带着些热切。

  “哼”,看出他们的想法,陆周的脸色冷了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该有的想法都给我烂在肚子里!”

  “别以为榜上桑家的公子就有好日子过了,动动你们的脑子好好想想,能被那老东西派来这地方,和当官的流放有什么区别?”

  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到陆周这样说,想着讨好荣映他们的工人几乎都是立刻收了心。

  他们看着隐没于雨雾中的大山,愁绪难解,其中一个人叹了口气,喃喃说道:“难道我们就这么熬着吗?”

  陆周看不惯有人说丧气话,闻言猛地一拍桌子:“熬他娘的熬,看着吧,老子迟早有一天要活劈了桑林那老家伙!”

  周围人见怪不怪,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不过对于安安静静站在一边的荣映,以及刚刚走进来的桑玉枢而言,这可就大不一样了。

第67章 桑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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