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幼儿画报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小夜灯,床上的人将被子掀到胸膛以下,觉得有点冷,又往上拉了拉,宋清迦这才看清楚,他没穿上衣。

  “你怎么在这?”

  宋清迦悄悄从脚边的长绒地毯上抓起一件家居服外套,不动声色地抛在他胸前,遮盖住那仍裸露在外的皮肤。

  易安踪睡眼惺忪,嗓音沙哑,一颗头无意识地在她新买的枕头上蹭来蹭去:“我杀青了,刚下飞机。”

  宋清迦仍然觉得困惑:“你不回你自己家,到我这里来干嘛?”经过刚才那一顿惊吓,她已经忘记自己也是一具疲倦的躯壳了。

  “有水吗?”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故意逃避她的问题。

  宋清迦于是任劳任怨地去客厅拎了一瓶矿泉水回来。

  易安踪从被子里探出手来拿水,很自然地碰到她的手指,她这才发现他身上发烫。

  “你发烧了?”

  易安踪稍稍坐起来,闷头喝水没空搭理她。

  她只好凑过去,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果然很烫。先是手背,再用手掌贴着确认了一下。易安踪的额头生得饱满,她贴过去时食指碰到他的头发,指腹触碰到短而硬的发丝,有些扎手。

  易安踪喝够了水以后才完全清醒过来,抓过他洗澡前扔在床头的干净卫衣套在身上,然后语气含混地回答她的问题:“在剧组就发烧了,最后几天赶进度,就没说。”

  顿了顿,又沉沉地开口:“豆哥又催我接那个言情本子,我嫌他烦,来你这里躲一晚上。”

  豆哥是易安踪的执行经纪人,保姆一样贴心贴肺的大哥哥,两个人几乎从未有过矛盾。连豆哥都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大概是很好很难得的剧本资源吧。

  宋清迦翻箱倒柜没找到退烧药,突然想起来自己痛经时吃的布洛芬也能退烧,便从抽屉里拿出来递给易安踪,又去厨房烧开水。等她端了温水进卧室,发现易安踪已经就着矿泉水吃完药在床上歪着了。

  她便悄悄退出去。

  出租房的隔音不太好,往常这个点隔壁的住户应是刚刚下班回来,说话声开门声吸尘器声应该此起彼伏的。今天周遭却出奇的安静,宋清迦忍不住放轻了动作。要不是立在沙发后面的黑色行李箱提醒着她,她都要以为自己仍如往常一样,是独自一人在家了。

  易安踪总是懒得撕行李牌,箱子上贴得乱七八糟。宋清迦一贯难以忍受这种高熵值的无序态,但她手都已经伸到行李箱边上了,想了想还是收了回去。

  *

  洗完澡出来,宋清迦盘算着该拿梯子去衣柜顶格取一床被子,准备在客厅沙发上过夜。进了房间后却看到易安踪已经醒转,他一边坐起身一边说:“我来吧,我去沙发睡。”

  “你发烧了,我睡沙发。”

  但易安踪已经两步走到她面前,握住了梯子:“别来回拉扯了,是我麻烦你。”他声音低沉,却已没有了刚睡醒时的那种含混。

  他身量高,宋清迦平视过去只能望到他挺立的锁骨。可他发着烧,连呼吸都是滚烫的,拂在她的头顶,让她不知为何感到心头有点发颤。

  大概是心疼吧。拍戏很苦,尤其他刚杀青的这部戏是个犯罪题材电影,他演男三号警察,泰半动作戏都压在他身上。

  豆哥在朋友圈的家人分组里发了好几次他拍大夜戏时的短视频,每次入镜时他都画着很浓且脏的伤效妆,眼睛里全都是红血丝。

  她抬起头去看易安踪的眼睛,果然神色十分憔悴。但是房间里光线太暗,她一个近视眼看不清他这会儿眼里有没有红血丝。

  宋清迦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梯子按倒在墙边,推着易安踪的胳膊往床边走。

  “咱俩也别客气了,都睡床吧。你今天是病号,我今天也很累。”

  易安踪这才乖乖躺回去。

  但是床上平日里只放一个枕头。宋清迦从衣柜里层层叠叠的衣物中好容易扒出来另一个。

  躺到床上以后,她想起什么,自顾自说了句:“其实我们小时候经常躺在一张床上睡觉的,你还记不记得?”

  *

  大概是因为睡前说了这句话,宋清迦梦里便真的回到小时候。

  她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易安踪,可能还没记事起这个小屁孩就一直在眼前晃悠了。

  他们的妈妈在做小姑娘的时候就是好朋友,或许曾经也开过订娃娃亲的玩笑话,可巧的是她们怀孕也是前后脚,易安踪早出生八个月,却大了宋清迦一个年份。

  后来宋清迦的爸爸被外派去了非洲,妈妈则从雾城棉花公司辞职去了银行上班,娘儿俩便搬了一道家,两家自此做了邻居。

  在梦里她又回到幼儿园的小教室里。

  天花板上吊着的老旧电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微弱的风从顶上落下来,拂得墙上贴着的小纸花朵直发抖。那都是小朋友们在手工课上的作品。

  老实说,小时候的宋清迦觉得那些花儿还挺好看,中午睡不着的时候会望着它们发呆。

  红色的有七朵,黄色的有五朵,三朵蓝色,还有一朵紫色。

  宋清迦那时候就认为这个数字排列十分工整,并且连颜色的顺序都很是令人舒畅。她还在那么小的年纪就已经自行发现了可见光光谱的波长顺序以及等差数列,真可谓是“三岁看老”了。

  那个时候易安踪的兴趣偏向也可见一斑。他一开始是很不屑于参与这项手工活动的。因为他觉得老师提供的24色蜡笔套装里没有一种他喜欢的颜色。

  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无论红黄蓝紫,哪一种颜色跟花瓣下面的绿色茎叶配到一起都完全不搭。就更不用提大家画得歪歪扭扭的花瓣了。

  手工老师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易安踪,因为她知道,踪踪小朋友这一身的“艺术细菌”都是遗传自他那文工团舞蹈演员出身的漂亮妈妈。

  于是手工老师循循善诱:“那踪踪要不要给其他小朋友示范一下,如何画一朵漂亮的小花呢?”

  易安踪托着腮严肃思考了半晌,终于决定勉为其难地给大家展示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绘画艺术。前提是手工老师得奖励他一颗大白兔牛奶糖。

  绘画水平一般的宋清迦从小就记忆力惊人,能记得第一天上幼儿园时校门口站了几位老师,教室里有几个小朋友哭了,自然也记得很清楚,那天晌午时分,当她百无聊赖地侧躺在床上,数着墙上的小纸花朵时,忽然闻到了一阵幽幽的奶香味。

  源头是跟她头顶头睡在另一张小床上的易安踪。

  她艰难地将头向后仰过去,隔着木质床栏看见易安踪大半张脸都埋在毯子里,正在偷偷撕开牛奶糖的包装。

  他撕到一半,突然很警觉地不动了。有嗒嗒的脚步声渐近,原来是生活老师夹着肥大的塑胶拖鞋从门口经过。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老风扇吱溜溜转动的声音,易安踪才又继续专心致志地撕起包装来。牛奶糖是方形的,他正准备往嘴里扔,一抬头突然对上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我们一人一半?”易安踪悄声说道。说着将奶糖掰开,将其中一半从床栏的缝隙里递了过来。

  等一下。这不对。

  宋清迦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做梦。

  虽然场景、环境和人物都对,但是有一个地方不对劲。

  三岁的易安踪不会把糖分给她吃。

  只要她立刻从梦中醒转抽离,就能马上回忆起来故事的正确走向。

  易安踪大概已经不记得,生活老师也许早忘了,其他的小朋友可能根本毫无印象,但是记忆力超群的宋清迦绝不可能记错。

  当时,易安踪发现她已经发现他在吃糖了,在0.1秒的反应时间里便做出选择,迅速将奶糖吐出来藏在枕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仰头大喊:“老师!珍珍她没有在睡午觉!”

  宋清迦能清楚地记得,生活老师走进来一共花了30秒,而她大脑尚处于一片空白之中,神经元还没有来得及加工出害怕和惊慌的情绪,就已经被生活老师像拎小鸡子一样拎起来站在小床上。

  当然易安踪也同时被拎了起来。可是他早已想出了十分充足的为自己推脱的理由:“我刚刚醒来想尿尿,就看见她没有在睡午觉!”

  所有的小朋友都已经被他这惊天地泣鬼神般的呼喊给吵醒了,纷纷揉着眼睛坐起来看热闹,甚至有个胆小的小朋友直接被吓哭了。

  这当然不是生活老师想看到的,她最终的判决是将两个小朋友关到单独的小屋里面罚睡。

  屋里窗帘闭着严严实实,只有一张带有席梦思的柔软大床。大概是光线太暗,宋清迦产生了一丝已经到了夜晚时分的错觉。大概是这错觉帮忙,她躺到床上以后,还没来得及跟易安踪赌气,就逐渐萌生出悠悠睡意来。最后,两个小朋友都安安静静地裹着小毯子睡了半小时。

  再到后来上了大班以及学前班,由于妈妈工作太忙,不是值班就是出差学习,宋清迦的周末时常在易安踪家里度过。

  每天午饭过后,也是照例安排两个小朋友一起睡午觉。安踪妈妈会对他们说:“你们互相监督哦,看谁最快睡着,先睡着的有奖励。”

  易安踪一开始没能参透这个游戏的规则,午觉后醒来就抢先到妈妈跟前邀功:“我先睡着的,我先!”

  安踪妈妈先不回应他,招招手叫宋清迦也过来,笑容可掬地问:“珍珍呢?你看到踪踪先睡着的吗?”

  宋清迦是多么聪明的孩子,不急着回答,先揉一会儿眼睛,惹得安踪妈妈忍不住把她抱到腿上来坐。然后她才迷迷糊糊地说:“我不记得了,我睡着了。”

  于是奖品自然归了宋清迦。

  易安踪大概不记得自己一共有多少回眼巴巴地看着她优哉游哉地吃完一整个甜筒,不过后来他终于也参透了这个游戏的奥义。可是当时他们已经在上小学。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一起睡过午觉了。

  *

  床头的数显闹钟已经闪过01:00。

  四下里一片寂静。但易安踪还醒着。

  他有点舍不得闭上眼睛。

  身侧的人倒是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看来今天是真累了。

  宋清迦回家之前,他就已经歪在这儿睡了两个多小时,一个梦也没做。她的枕巾和被套大概是刚换过的,有很清淡的香味从织料中源源不断地渗出来,这味道让人感到很安心,比起酒店的床单可要好闻太多了。

  易安踪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正在浅浅地叹气。

  她睡着前说了那句话,也许是这句话让他失去了主观上的睡意。

  宋清迦睡觉时很安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躺下去是什么睡姿,第二天起来就是什么样子。他动作轻缓地翻了个身,手肘抵在枕头上,撑着头默默观察她睡着的样子。

  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她现在却还要说这种话来找补。

第2章 幼儿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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