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露锋芒

  大雪将停,本该是银装素裹的美景,北月关却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因为齐王殿下整日都阴着脸,和此前的温文尔雅大相径庭,弄的众人纷纷噤声。

  尹慕翻出了几年前一个学生千里相送的一株老参,给陆暄吊了一整夜的命,直到翌日鸡鸣,几个最有经验的老军医才汗流浃背地从屋里出来——那屋子里炭火生的旺,烤的暖洋洋的,生怕陆暄一不小心就过去了。玉棠几乎是撬开陆暄的牙,给她灌下了一碗碗汤药,洒的是喝下去的好几倍。

  长安在门后站了一整晚,仿佛被放在炭火上烤了一整晚。

  生不如死,大抵如此。

  一夜的全力救治后,陆暄又昏睡了三日,尹慕就差派人守着北月关的断崖,防着齐王想不开跳下去了。每个下人看见长安都战战兢兢的,仿佛看见了索命阎王,一溜烟儿小跑着绕过他,才敢把心咽到肚子里。

  陆暄悠悠转醒的时候,又成了彻头彻尾的瞎子。她从嗓子到肺都疼的要命,一个字都说不出,全靠比划,最清淡的粥也喝不下去。她本来就略显清瘦,这样一番折腾又瘦了一圈儿,几乎是形销骨立,脸色又差,宛如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长安做什么她不是不想管,是实在没心力管了。

  陆暄这么一出事,白遥也无心回蒲犁,打算多呆几日。此时他端了一杯热水,送到陆暄手边,后者刚喝了治眼疾的药——这药还得趁着长安有事不在才能偷偷熬了喝,否则又要让他生气。

  陆暄捡回一条命,身体却又虚了不少,她压根儿没想到会在北月关被人下毒。长安守着她醒过来的时候快要疯了,陆暄心疼他,默许了他定下的种种规矩,比如把院子守卫全换成齐王府的心腹,所有吃食要他亲口尝过,未经他允许,谁也不能见陆暄一面。

  此前有那句“全权交给齐王”在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暄索性不再掺和,躺在屋里休养。

  一碗药下去,陆暄忍着头疼问道:“长安把郭太医弄哪儿了?”

  白遥就怕她问这句,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你真要知道啊?”

  陆暄“嗯”了一声:“不然呢?”

  白遥:“用刑了,重刑,夹板什么的全都上了,人只剩半口气,什么都没交代,我看他再不说,齐王都要对那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用刑……”

  陆暄端着杯子的手倏地一抖,洒出来一些,落在衣襟上。

  白遥叹了口气:“他是真的生气了,晚舟,你还是去劝劝。本来挺温柔的一个人,现在像北燕荒野的狼一样……”

  他本来就是个狼崽子,陆暄心想,在京城数年温和都是装的。

  是谁下的毒,陆暄隐隐能猜到,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对方还是如此心急。兰芝和郭颂都是棋,扔了就扔了,她死在边关,给个不痛不痒的封号,皆大欢喜。若是全须全尾地回到京城,朝廷难免又为着陆暄的功过吵上一通。

  “那折子齐王也给改了,”白遥道,“你把功劳分给我,玉棠,李澹,又写了牧戈多好多好,蒲犁多久可以归附,唯独不提你自己。齐王可好,全在帮你说好话,他看见那沾血的折子,那模样把磨墨的小童都吓哭了……”

  陆暄无奈地扶额。

  “这样也行,”白遥自言自语,不知道是在安慰谁,“起码你嫁了他,不用再担心被别人欺负。”

  陆暄哭笑不得:“这事儿还远着呢。”

  白遥摆摆手:“不远不远,齐王殿下也快冠礼了,然后就是娶正妃。亲王配你,挺好的。”

  陆暄心里颤了颤,数年时光一晃而过,长安都要加冠了。

  白遥还在不停地叨叨,陆暄也没听进去几句,她捏着茶杯,来回摩挲,心里那点期盼竟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不是抱着必死的心回的北境吗?长安是会带来援军,但那是为了减少伤亡,自己回京还是难免其咎。

  可他就是有这种让人魔怔的力量,让人忍不住想要多向上苍祈求一些安乐的年岁,盼着共白首,不相离。

  “晚舟,”白遥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伸出手在陆暄眼前晃了晃,“药起效了吗?”

  陆暄如梦方醒,浑身一震——

  她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白遥也吓住了:“怎么回事?那药是我亲自熬的,应该没有问题……”

  “不是药,”陆暄低喃,“是我自己……当年尹将军请的大夫说过,这药迟早有一天会失了作用。迟……或早罢了……”

  白遥急道:“会不会是因为这次的中毒……”

  门外忽然传来侍卫行礼的声音:“殿下……”

  陆暄一惊,忙对白遥道:“老白,拦着他!”

  白遥应声而出,看见玉棠跟在长安身后,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听玉棠接道:“将军这个时候一般都在休息……”

  长安顿了一下,又朝前迈步:“没事,我就来看看她,不打扰。”

  玉棠哑然,遂放弃抵抗。白遥没想到她变节如此之快,一个箭步窜在门前,挡住长安:“殿下,不能进!”

  玉棠:“……”

  她觉得白遥在找死。

  长安果然脸色一变,要往屋里去,白遥眼疾手快,伸出胳膊拦了一下,长安压着怒意:“让开。”

  白遥:“不行,殿下要进去,要打得过我……嗷!”

  他话音未落,长安便一掌打在了白遥胸口,接着拿起剑柄,带着剑鞘戳向他的下巴。白遥哪儿想到长安会动真格,手忙脚乱地挨了几招,最后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面子都掉到水沟里了。

  长安不管不顾冲了进去。

  几个守门的侍卫面面相觑,玉棠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把白遥扶起来,无比同情地说:“你没看出来齐王早就想打你了吗?”

  白遥揉着后腰,急道:“鬼才看得出来!”

  陆暄听见外面一阵嘈杂,心里一凉,知道瞒不住了。没过多久,整个人就被熟悉的气息包围起来,长安的声音里带着气恼和担忧:“怎么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陆暄手腕被攥的生疼,她抿了抿嘴,小声说:“我……看不见了。”

  长安一惊,闻到熟悉的药味,再看看空药碗和陆暄失神的双眸,像是被迎头砸了一棒。

  陆暄又安慰道:“没事,我有准备。那个司徒姑娘不是医术很高明吗,等她得空了,请她再配一副新方子,我保证,好好吃药……不,能不吃就不吃,好么?”

  长安心里针扎似的疼着,低声道:“为什么要折磨我……”

  他抬起头,把眼眶里的泪水忍回去,声音嘶哑:“晚舟……为什么……”

  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是你看不见,还要来安慰我……为什么啊!

  他们都该死,长安绝望地想道,先帝,还有洛晋……每一个害过陆家的人,都该死。

  陆暄隔着一片黑暗都能感受到从长安身体里漫过来的阴沉情绪,忙抬手拍了拍他的头:“别多想,我会好好的。不管为了你,还是为我自己,都会好好的。”

  长安一点点镇静下来,陆暄感觉他不再发抖了,顺手在头发上揉了一把,像是在撸狼崽子的毛。

  末了,长安把陆暄抱在怀里,小声道:“我做你的眼睛。”

  太瘦了,长安心里一酸,瘦的硌人。

  我再也……再也不要离开你,再也不会让谁伤害你了。他闭上眼,暗暗想道,我们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唯有死别才能分开。不,也不会太久,长安搂的更紧了些,我会去殉你。

  陆暄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黑暗带来的不安,和在长安身旁的安心达成了微妙的平衡,陆暄忽然庆幸自己没死在这一劫上,没把他一个人扔在人世间承担一切。

  “好啊,”陆暄柔声道,“你做我的眼睛。”

  长安喃喃道:“那你以后得跟我住。”

  陆暄:“……”

  这话接的天衣无缝,她竟无法反驳,舌头打了个卷儿,便听长安道:“你同意了。”

  北月关和蒲犁诸事落定,白遥代主将留守。年关前,陆暄和长安一同赶回了京城。两人去将军府和严岭打了招呼后,长安便强行把陆暄带回了齐王府。

  陆暄拗不过,心里也不想和他计较这些,索性一天天习惯了新的住处。长安的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是花香,也养着一株盛放的寒梅,陆暄倒也不觉寂寞无趣,心安理得地当着不问政事的小瞎子,不管是谁一概不见,连称病都不用——朝廷所有人都知道她差点死在北境,还是被自己人害的,皆不胜唏嘘,大多是把慰问礼放在前殿就走了。

  只是齐王府上的大夫连诊数日,也没想出治眼疾的法子,遂开了些调养的药给陆暄服着。长安对一日三餐十分上心,变着法儿地大补,直到大夫说不能这么来,陆将军身体吃不消,才交出点餐大权给了玉棠。

  齐王回京接连呈了两封惊世骇俗的折子,一是以北月关一战伤亡惨重,罪责在己,自请降为郡王——这分明是在找茬,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是实打实的捷报。第二封折子在内阁转了一圈儿,才送到洛晋手里,也因此传遍了整个朝廷——

  齐王请皇帝赐婚,成全他和陆暄。

  早朝炸成了一锅粥,有大臣心直口快:“陛下,这可使不得,齐王殿下与陆将军成婚,于礼法不和啊!”

  也有人趁势反驳:“有何不妥?于礼法不和,是说他们曾以姐弟相称吗?这不是早就尘埃落定了?齐王殿下和陆将军根本没有这层关系,难道皇家血脉还要和陆家扯不清道不明?”

  先前那人辩解道:“即便不谈这些,陆将军私去浔陵一事也尚未追究,怎能赐婚?”

  对方嗤之以鼻:“那北月关大捷,夺下葛尔那重镇,又如何封赏?”

  洛晋被吵的头疼,抬眼道:“够了,齐王呢?”

  林庚小声道:“陛下,齐王殿下昨日告假,说是要在家照顾陆将军……您批了的。”

  洛晋皱眉,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他的好弟弟又当起了花瓶,都舍不得在早朝露个面。

  洛晋烦躁地打断了关于长安和陆暄的讨论,早朝后叫住林庚:“宣齐王过来。”

  午后时分,从宫里来的马车吱呀一声停在王府门前,侍卫来报,让齐王速速进宫。

  长安叫人送来衣服,要换掉身上这件花匠的打扮,他手上还沾着泥土的清香,也不洗洗干净,故意凑到陆暄身边讨骂。

  “自请降郡王,”陆暄咂舌,“你也真是……”

  “真是什么?”长安等不到下文,吧唧一口亲在陆暄脸上,笑眯眯道,“晚舟是觉得这亲王府住的舒服,不想换地方?”

  陆暄看不见他得意的样子,半是气恼半是好笑地推了他一把。

  谁知长安刚把衣服脱了,还没换上新的,陆暄这一掌恰好贴在了他裸露的胸膛上。

  两人都惊了。

  肌肤相亲,长安打了个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把陆暄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上,陆暄不由得挣扎了一下,像只没什么攻击性的猫爪子,抓的长安一痒,心里也麻酥酥的。

  长安逐渐靠近,让陆暄嗅到了危险的欲望。

  陆暄心叹:“娘啊……”

  下一刻她就被小狼崽压在桌前,灼热的气息迎面扑来,长安低语道:“你这是看准了我要进宫,管点不管灭?”

  冤大头陆暄无可辩解,豁出去了:“对啊!本将军……有仇必报!”

  便宜送到嘴边不占白不占,陆暄揪了一把他的耳垂,轻轻拽过来舔了一下。她那爪子摸到长安的后颈,轻轻一掸,那穿到一半的碍事衣服就软塌塌地掉在了地上。

  长安被撩拨的哭笑不得,恨不得把眼前的人横抱起来压到床上吻。但圣旨如催命,他又不敢搓火,只好吃闷亏,噗嗤笑了一声。

  陆暄大言不惭:“小长安,在姐姐面前还是差一截。”

  长安一边捡起地上的衣服,拍了拍灰,一边眯起眼道:“回来再报你的大仇——陆将军到时候可别后悔。”

  陆暄骑虎难下,觉得今夜可能要出事儿,心虚道:“行了行了,快走吧你。”

  长安伸手揉了揉陆暄的头发,又在她眼睛上轻轻落下一吻。

  “别担心,”长安正色道,“洛晋不会同意降郡王的。一个亲王好拿捏,还是一群郡王好拿捏?他还指望我牵制别的皇亲国戚呢,我就是……不想让他烦你,所以先给他找点儿事。”

  他迈过门槛,又回头道:“等我回来。”

  陆暄朝他笑了笑,待到周遭安静下来,才细细品了品那句 “洛晋”,对君王直呼其名,总觉得有些瘆人。

第50章 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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