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宫廷之宴,通宵达旦。

  过了戌时,周帝因为体力不支,于是找借口回去了,几个妃子自然没有再留下去的道理,剩下的就是臣子们自己找乐子。

  严阙回墨阳宫沐浴更衣,再出现,轻装简行,连发饰也换成了随云鬓。

  在人群里走了一圈,终于找见丞相崔胤,正欲迎上前,却在他周围发现两个生面孔攀谈。

  一人年纪稍大,四十岁左右,鬓发微白,但气宇轩昂,倒让人忽略了他的年纪,

  另一人不出十七八岁,继承了长者的相貌,面白,剑眉星目,与崔胤对话时手中酒杯自觉低了一寸,是难得的儒雅气质。

  严阙走近,二人躬身行礼,便退下了。

  崔胤笑道:“公主今日做得很好,让老夫刮目相看。”

  “先生别谦虚,这不都是您教的?”

  崔胤惶恐:“话不能这么说。”

  严阙温和地看着他,不知觉回忆飘到那夜,她拿着字帖去集贤殿拜访正当值的崔丞,二人聊了许久,他从未因她是女子而在课业上与严诚等人区别对待。

  那夜,严阙离开,崔胤却突然起身相送,她推拒,他只提了烛台,淡淡道:“夜深了,我送您,九殿下走前面,我就在后面跟着。”

  二人沿着集贤殿那条长长的廊子走去墨阳宫,因为他的步履蹒跚,烛台便在手中晃啊晃。

  他乃百官之首,无人不尊,但此刻,留给严阙的印象,却只有苍老疲惫。

  她回过神来,又与崔丞寒暄了几句,继续往里走,乐曲最响亮的地方,打眼就见到李息。

  这人仍是老样子,着四品文官朝服,在漫是王公侯爵、一品大人的宫宴上,显得格外朴素。

  李息跪坐在一块毯子上,膝下就是盛开的天竺牡丹,大腿上横着安塞腰鼓,随着他的认真的击打,清脆的旋律便传放开来。

  严阙歪头听了一会儿,眉宇间的笑意更加浓重,她印象中的李息,并非如此。

  那该是嘈杂之中仍坚守静谧之人,是推杯换盏里也惜字如金之人,他怀里抱着的,该是一本书,一支笛,抑或是其他,腰鼓总归与他格格不入。

  这样想着,便觉得越发滑稽,她轻快地走过去:“李大人,又见面了,你怎么在这里。”

  李息抬头,便在万盏灯火中见到盈盈一笑的严阙,却没立刻同她施礼,而是一低头,继续漠然地打起了腰鼓。

  “李大人,我问你话呢?”

  这时候,一直立在旁边侍候的小宦官来宝轻笑着解释道:“九公主,李大人正在给王大人、宋大人奏乐呢,这一说话,曲子就断了。”

  说着,下巴轻轻往不远处点了点,严阙看去,果见兵部的王悦和御史台宋庄宁,已是半醉境界。

  佳佑十四年,宣景皇帝初辟宦官从政之制,越到近年,宦官的权势越大,甚至手握军权,被人尊一声大将军。王、宋便是其中之二,不过是尸位素餐之辈。

  严阙立刻明白过来,想是这两人以官位相压,命李息奏乐供他们消遣的,她心中不愉,已有意替李息争口气。

  “几位大人真是好雅兴,”她上前,冷冷发问,“梨园的优伶都散尽了吗?何至让朝廷命官充当乐师,说出去不怕叫人笑话?”

  王悦心思活络,听她语气不善,稍加盘算便知是在为叫李息的说话,也不想当即触眉头,便陪笑道:“公主言重了,李大人是自愿的。“

  严阙讥讽一笑:“自愿?我看不见得。”

  宋庄宁打了个哈哈,跟着道:“正是,正是,不信您大可问李大人,诶…李大人呢?”

  腰鼓放在地毯上,李息已经不在原来得位置了。

  “禀公主,”来宝看大家看过来,于是小碎步跑来,“李大人说了,他不妨碍您与两位大人聊正事,先退了。”

  这个人啊,说谎都不会,走这么急,不过是与她避嫌罢了,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出现也帮他从不喜欢的事情中抽身,心里反而一松,她问:“退去哪了?”

  “这个奴才不晓得,不过看方向,猜他是出宫了。”

  “这样吧,”严阙想了想,“你去送送大人,就说,”她压低声音,“就说大周的官员不全是如此。”

  来宝这下犯难了,这话于情于理都不该从他一奴才口中说出来,正想着如何推脱,严阙自己先反悔了,她道:“后面那句话不必说,你就去送送他吧。”

  “诺!”

  李息没有驾车,特意避开人最多的蓬莱殿,从东侧僻静的清思殿缓缓往宫门的方向走。

  走了不多时,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倒并没觉得是奔自己来的,脚下还维持着方才的速度。

  那声音近了,他才回头,恰瞧见满头大汗的来宝。

  “李大人走得可真快,好在让奴才追上了,走吧,我送您?”

  李息蹙眉看他,显然不解他为何大献殷勤。

  “嗨,大人别这么看我,不是我想送您的,是九殿下不放心,特吩咐奴才这么做。”

  “不必了,”李息了然,态度却也没什么变化,“你回吧,多谢公主。”说完,拔腿继续往前走。

  来宝急了:“别呀,您倒是大方,奴才可是难得领一回九殿下的差事,全凭着您领赏呢!”

  “您就当没我,只管往前走,我在后头跟着,看您入府回去复命就是。”

  李息没说可,亦没说不可,只是后头的路,真如来宝所言,当没有他这个人。

  来宝起先以为,送他出了皇城,最远不过长兴坊就能抵达住处,却不想,过了永乐坊、靖安坊、再走就是大业坊了。

  难不成,这李息看上去正派,却是十足小肚鸡肠的逮人?见自己不恭顺,又见他在王、宋那里出丑,遂想带到荒僻地界儿给除了?

  像自己这样的宫人,丢了七八日确实没人着急,来宝声音颤颤巍巍:“大人,到了吗?再走可就出启夏门了,出了启夏门,就只有太妃陵,难不成您住在天坛么?呵…呵…”

  干笑两声,自己也觉得不可能,却让气氛更古怪了。

  李息骤然顿足,来宝跟着咯噔一下。

  未几,李息却没回头,淡淡道:“我住通善坊,前面就是了。”

  通善坊吗?来宝想,没记错的话,那周围大多是废宅,零星散落几户贫民,他一个四品官员犯不着混那么惨吧?所幸方才那恐惧的气氛没了大半。

  又走了一段距离,灯火再次多起来,渐渐连成片,将整条街都照亮,那种恐惧尽然消散。

  原来这里住着的贫民不止零星几户啊,来宝想。

  “真不是我说您,您犯不着这么端着,”他话渐多,对着李息的背影道,“王大人叫您奏乐,其实也是一种抬举,我们求都求不来的机会,您到好,一走了之。”

  “这也就罢了,得公主垂青,那是百世修来的福,您也置若罔闻。”

  李息不言不语,来宝却有说不完的话:

  “这当官要有个目的,有人为敛财,有人为高升,总不能在那空耗着不是?您呢?你的目的是什么?”

  问完,也不期待能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叫李息的,没前途。

  然而抬头却发现前头的人不动了,李息沉默地站在一扇紧闭的窗前,望着从里面透出的昏黄灯光,不知在想什么。

  初冬的深夜,四下俱是嘈杂风声,巡逻禁军的铿锵步伐时而从临街传到这边,已然沉闷发顿了,而仿佛,只有李息所处一方天地是安静的。

  时间在他这里,都变得很慢。

  但也仅是极短暂的功夫,他又踏入终古长夜:“走吧。”

  来宝静了静,跟上步子,后半程觉得有些冷,没再继续说话,直到看见座简朴的四反小宅,挂着“李宅”牌匾。

  “奴才这就回宫复命了。”

  等李息背身开锁的功夫,竟听见几声错乱的嘶叫,倏尔马蹄渐近,为首的人停在他们面前,提着剑在马上问:“你们是何人!”

  来宝被这架势吓得说不出话,李息手下“啪”地一声,锁开了,也不转身,道:“住在这里的人。”

  “宫里出来的?”

  来宝已经满头是汗:“是!是!”

  因担心遇到打家劫舍的贼人,遂又赶紧补充:“我这就回宫了,宫里的大人每日都会清点名册!”

  那人从鼻孔嗤笑一声,对身后的说:“不相干的人,咱去前面再看看。”

  又是几声长啼,马儿远了,来宝腿一软,跌在地上。李息却没往宅中走,侧头听了一会儿,一把掀开身侧覆盖柴禾的草席,一个人影滚滚坠地。

  “啊!!!”

  来宝的叫声被闷在喉咙里,脸上覆盖着李息的手掌,李息低哑着嗓子道:“想把他们都叫来?”

  来宝擦了把汗,决定抽身保命,一只胳膊竟被李息死死捏着,抽也抽不开。

  “他受伤了,我需要你帮忙。”

  “李大人!您没见那些人拿着刀吗?不该管的不要管!”

  “总不能看着他死。”

  “您饶了我吧!我就一小奴才,干不了这等大事。”

  “我也想让你走,”李息加快语速,“但方才你坐的地方有他的血,回去路上遇到那批人,你怎么解释?”

  来宝大惊失色,赶紧跳起,可不就在自己屁股上看到一片殷弘。

  “真是上贼船了,希望九殿下的银子能给我压惊。”

  “她养的人都像你这样?”

  来宝不再理他,只想早了事早脱身。

  伤者死沉,二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托进屋,又抬上床,李息拨开伤者黏在面上的碎发,来宝去燃灯,回来就大叫出声:“崔丞相!”

  崔胤萎靡在床头,气若游丝:“救我…救我…有人要杀我。”

  来宝心想,真没看出来,李息是贵人,因为他,自己不但领到公主的差事,还成了当朝丞相的救命恩人。

  “您放心,有我在呢,我叫来宝,紫宸殿当值,平日也多在紫宸殿,我去年净身入宫,师傅是…”

  “别说了!”李息面一冷,厉声道,“他们又回来了。”

  那群人估计崔胤年事已高,且有伤在身不会走得那么快,定不会逃出此街,却追至尽头仍不见人影,怕是藏匿在了中途,遂退回来再查。

  “你出去应付他们。”

  “我?”来宝大叫,“我可打不过!”

  “没让你打,”李息对着他道,“那些人不敢闹大,你只需将话说清楚,不表露异样即可。”

  “可是…”

  “去吧。”

  来宝又看了眼倒在床上的丞相,自己的前程富贵全靠此一搏了,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咬牙,披了件袍子遮盖血迹,便出了屋子。

  仅须臾,院门被人踹开,还是方才的持剑大汉,一袭黑衣,又有黑布蒙面,看不出个究竟,只是座下,却是禁军才配得的好马。

  “几位大哥,怎么又回来了?我不是说了吗,真没见着。”

  那人目光凝在来宝身上:“这么晚了,不进屋,在院子里?”

  来宝笑得轻松:“这不打水吗,我们大人每夜都要沐浴的。”

  问得尖锐,答得也没错漏,却没止住黑衣人的步伐,四五个已然气势汹汹往门内冲,嘴里说着:“见一下你们大人”,目的却是要搜查屋子。

  来宝揽不住,也不敢揽,偏偏门口还立着俩人,让他无路可逃,便只能维持着且镇定且愤怒的神情,应对道:“你们是哪的人,怎么这般不讲理!”

  心里已在为自己默哀:一会儿他们进屋瞧见什么,自己小命休矣。

  木门吱呀叫了声,空荡荡的屋子,却只有李息一人。

  他坐在桌边,只穿着衾衣,肩上挂着件墨绿斗篷御寒,正在油灯下头读书。

  黑衣人巡视一圈,不见崔胤,亦没出去的意思,冷声问:“读的什么?”

  李息看到来人,惊讶着起身,将书递了过去,那人拿过来一瞧,是《尚书》,却不是自己知道的那版,落款是东晋史梅赜。

  他将书还回,李息接过,爱惜地抚摸着页角,平静道:“几位寻到人了吗?”

  “没有,”黑衣人把剑往桌子上重重一压,“所以才来叨扰。”

  李息凛然,似乎大为不解,那人笑道:“装得不错,一会你就知道了,搜!”

  翻箱倒柜,被褥全被掀了起来,小小陋室,最起眼的不过一面被填满的书架,和他手上这部前朝残卷。

  遍寻无果,对方没方才那么沉得住气,直觉告诉他,眼前的青年一定藏匿着什么。

  这时,一个手下重重推了李息一把:“说,人藏哪了?”

  书掉落在地上,谁知,前一刻温顺如绵羊的人瞬间暴怒,冲过去捡起书,骂道:“说了没人!搜了也不信!都给我滚!”

  再去看他,眼神充血到可怖,连额前也青筋凸起,一双手,抱着《尚书》死也不放。

  来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不料,黑衣人反而咧嘴一笑,想了想,抱拳致歉:“打扰大人了。”随后,对手下说:“我们走吧,这里没人。”

  走出了院子,骑上马,属下才低声发问:“您何以觉得此人无疑?属下看他可疑得很。”

  那人轻哼:“不过是个清高的读书人罢了。”

  作者:本文节奏比较慢,各位不要着急,严格说,大概在第二十章 左右才会紧凑起来,现在前一世的男主还没重生到这一世身上呢,李息的故事线也才和严阙相交,大家可以再等等。

  第14章

  等人明显走远,来宝才喘着粗气瘫到桌上:

  “李大人,您方才要把奴才吓死,我真怕他把咱们都杀了。”

  李息身上的激愤骤然消失,沉下来,像换了个人。

  他将书往桌上一放,便朝床榻走去,惊忧地掀开床板,看了一眼,才稍稍舒出口气道:“得罪了。”

  崔胤藏在床板里,外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被搀扶出后靠在软榻上,用袖子将满面泥污草草擦拭,唯额上和眼角的沟壑未净,看上去正如雨雪过后发黑的车辙,却也恢复了三分宰相的气势。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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