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了禁苑,马未停蹄地往皇城外驰去。

  城墙在身后愈来愈远,严阙回头一望,芳草晴翠隐没,唯余莽莽荒芜,再抬头,压顶的漆黑直逼门面,几乎忘却身在何地,她细声问去:“皇兄,我们这是去哪儿?”

  严华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不急不躁:“到地方你就知道了,”说罢,一低头,“你可以先睡会,到了叫你。”

  二人一道成长,同样场景不知有过多少回,但是眼下严阙突然沉吟了,周遭太静,感官被无限放大,严华似是猜到什么,长臂在她腰间一揽,使她更贴近自己,低声道:“我是你哥哥,怕什么?”

  严阙被窥透了心思,羞赧错目,终是头靠在他胸口上,随着他的节奏一起一伏,阖目方觉疲倦。

  入夜,天气微寒,时有冷风顺着飘扬的袖口往衣里倒灌,严华细目一扫,怀里的人恬静得像婴儿,偏双颊透着妖艳绯红,他手从右肩伸向背后,只一勾,墨黑的斗篷便将严阙罩了个严实。

  期间,严阙颠簸地东倒西歪,严华顾得了她头便顾不了马,反之亦然,他无奈一叹,索性打算将她横抱,动作却突然一顿,原来是严阙在熟睡中也把玩着他腰间玉带,此刻正紧握不松手。

  朔风夹卷氤氲,严华用手背刮了刮她吹弹可破的脸蛋,勒马掉头,再回来,手中已多了把狄花,这才一颗颗揉弄开她的指头。罗裙翻洒,篦钿击节。

  待醒来,严阙发现自己不仅换了姿势,手里还多了束狄花,抬头正要问严华,却见他剑眉星目凝视着不远处,严阙也寻迹望去,不觉气息一滞。

  冷峻苍山中,一座石窟,拔地而起。

  群佛归位,力士守窟。

  或圆融或狰狞,或双耳长垂或袈裟坠地。俄而,一道朝阳刺破云脚,如银瓶炸裂,光迸了进来。

  严阙去过不少名寺古刹,自己虽不修佛,但一直秉承敬畏的心态,如眼前壮烈如涛、气势如虹的震撼,还是第一次。

  “我随军过洛阳时,亲眼见龙门,虽连年香火不断,然武宗灭佛伊始,满目疮痍,”严华别过眼来看着她徐徐地说,“我便命匠人凿了眼前千佛窟,假龙首塬的平坦,虎跳崖加持,薄仿一二,残延孝文之志。”

  似是错觉,严阙忽然觉得此时皇兄的神情与那庐舍大佛的竟有几分相似了,她吸着鼻子道:“皇兄这是要流芳百世呀。”

  严华却纨绔一哼,眉目又跳脱得如青葱少年:“流芳百世有什么稀罕,”他定了定又道,“我要这现世安宁。”

  严阙促狭地眨起眼来,想到什么,忽然托着下颚有模有样地端详:“干的不错嘛,怕是大周最好的匠人都要汗颜了,皇兄才能果不输陈叔宝。”

  自然是违心的揶揄。

  严华抱臂轻轻往岩壁上一靠,挑眉看她:“我是陈后主,你是那张丽华么?”

  她面容微凝,逆光去看严华,那清俊的脸上没有丝毫局促,仿佛这个用典并无不妥,反倒是自己,是否太敏感?也是,是她先挑起话头的,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只转瞬,便昂首道:“你若敢做陈后主,我便是韩擒虎,兵临城下,逼你励精图治!”

  严华看她一身正气、矜傲郑重的小脸儿,揉着她头失笑道:“志气不小。”严阙只将头偏过,不言不语地负气往前走,未走几步,严华已迈着大步与她并肩。

  越到深处越暗,二人都静了下来,他不再调笑,伸手向庐舍那大佛底座探去,不几时,拖出个精雕细刻的黑木匣来,严阙诧异:“这是什么?”目光移过去,却先看到严华手面的岩渣和青筋。

  “打开看看吧,”他说着,铜锁扣已“啪”地一声打开了。

  泛黄的宣纸上清晰可见是严华的字迹,落拓不羁中又有难得的规整,严阙辨了辨,很快扬起细眉:“怎么是我的生辰?”

  她瓮声瓮气到的,严华那双总也透着隐晦的眼定在她的轮廓上:“刚才没说完,这座石窟是以你名凿建,往后每有一个百姓来祈愿进香,便有一份保佑护你安康。”

  严阙一时语塞,组织不出语言,方才还气他口不择言,眼下开始气自己,略思索了下日子道:“这是皇兄送我的生辰礼吗?”

  声音已经软下来,像小猫。

  “这边,”严华没有答她的话,半明半暗里捉了她的手向石柱摸索,不似大理石冰凉,也没那么光滑,仿佛通过粗糙的表面触及得这座山的年轮。

  一圈又一圈的凹凸,触碰之下不像任何一种文字,却神圣莫名,他解释,“是梵文,佑得是众生。”

  想也知道她此刻正不解地盯着自己,他低头视着她笑:“你也是众生呀。”

  两年前他在洛阳初见那片浩大工程,回营便下了决心,集工匠、访名师、绘图纸,如今仍仅成雏形,二人在窟里兜兜转转,不知天日,出来时日头将近隐没,竟是度了几个时辰。

  糟糕的是,下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

  “皇兄我们怎么办?”严华默了默,轻轻颔首道:“回窟里等我,我去找些吃的和柴火。”说着,已经越走越远。

  火生起来,周围暖融融的,外面的雨淅淅沥沥,里面则另是一番光景,柴燃得噼里啪啦作响,严阙且抱着烤熟的野鸡大快朵颐。

  严华找了块石头斜斜一靠,佩剑随意放在地上,压着她刚摘下的珠花,严阙清瘦的下巴此刻挂着油渍,笨拙又可笑,她眉毛一蹙,嗔道:“你看我做什么?”

  严华邪邪地笑着:“菩萨看着呢。”

  严阙顿时觉得手里的肉不香了,却还是嘴硬:“他老人家不会怪我。”锦帛横扫,严华却已用长剑挑着斗篷遮了几尊佛,再一探身,语有责备:“鞋履湿了不知道脱下来烤,恩?”

  是方才踩了水洼,严阙大咧咧把脚伸到火前,却被突然坐过来的严华抢先抻了一把,修长的手指不仅擅于执笔研磨,褪去鞋袜也奇异地熟练。

  她的脚袒露出来,像袒露在外的脖颈一样白皙,骤然接触空气,冷得一个机灵,下一刻便被严华的手掌覆盖,暖流倒延。

  此间仅有火光,与殿堂楼宇相比,已是昏暗非常,那抹娇然的红晕迅速袭上她的双颊,依然清晰可见。

  此情此景,那么熟悉。

  严阙想把脚抽回,他却在跟她角力,嗓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我是你哥哥,怕什么?”

  她恍恍惚惚的,越发迷离费解的双眸中,梦里的皇兄与眼前的融合又交错,那句“我是你哥哥”,说出来,使得一切都成为合理。

  双足暖了,严华给她穿起鞋袜,扑朔的火苗丢进他眼里,灼得严阙发热发疼,严华认真的定在她清丽的面孔上,竟是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豆豆,如果,”严阙:“什么?”他却道:“没什么。”

  二人当夜宿在了石窟里,和衣而卧,倒不觉得冷。

  雨前半夜就停了,猿仍时不时啼上一声。

  翌日清晨,严阙是在木鱼和唱经声中醒来的,换了新柴,但严华不在。

  寻声过去,他的背影正与一个青年攀谈,二人见到她都朝这方向看来,严阙上前,严华为她介绍:“这位是惠日大师,给石窟出了不少意见。”

  惠日从容施礼:“略出薄力,还是叫我惠日吧。”

  严阙见他年纪轻,又一脸和善,便也不拘束:“大师把您叫老了,还是叫您先生吧,先生是代发修行吗?”

  “尚未参透佛家真谛,”惠日看着她坦言,“五皇子功不止当下,我也多谢他给我这次机会,对了,我非本土人。”

  严阙嘻嘻一笑:“我知道。”惠日疑惑看过来,她又道:“咱们宫门口见过,您忘啦?”惠日展颜:“当日多亏公主相助,怎会忘,吉士长丹听您这么说该很开心。”

  “不敢当。”

  严阙回想起来,那日马车内除却京兆尹确实还有一人在,都是遣周使,那么吉士长丹说得该是他了,遂未再问,恰时严华解马而来:“豆豆,咱们该回去了,惠日大师,一道走吧?”

  “不了,”惠日道,“难得清静地。”狭长眉眼投来,停在严阙身上,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公主与惠日是有缘人,有一言相劝。欲解前劫,需散今缘,欲续前缘,今生是劫,切记切记。”

  严阙被绕懵了,惠日已经转了身朝洞窟走去,严阙想追上去请他详细说说,却被严华一把拉住:“走吧。”

  她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严华扶她上马,自己跟着翻身上马,面无表情最后朝洞口深深地看了一眼,没再停留,打马而去。

  一骑绝尘,白日行路,速度比来时要快,不及午时皇城已依稀可见。

  从一架马车前经过,想是车里的人有吩咐,车夫乖觉避让,不与相争,待他们渐渐远去,车帘缓缓掀起,露出一张雍容华贵的女人的脸,朝他们的方向注视许久。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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