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类亦或魔鬼
伊安在等待中沉入冥想, 自从被选为圣子候补，睡眠便离他远去。身边的几位守护骑士正忠诚地护卫着他。他们身着特殊金属制作的银白色铠甲, 上面有被魔法击打过的特殊印痕。
从神权纷争的赫尔莫雷王国逃至米尔克威亚王国东部沿线的一路上, 他们从未放松警惕。
米尔克威亚王国亦非平安之地, 他们逃亡的一路上避开过好几场小规模乱局。不过好歹是以光辉之主为主要信仰的国度，其他教会更不容易渗透过来。面对普通人要比面对训练有素的教会骑士团容易得多。
“小姐说她现在就有空。”马克打开门, 对教会人员的恭敬只流于表面：“您的守护骑士请留在此处, 小姐不能接见携带兵器之人，还请见谅。”
如果搁在两百年前，这段话足够马克罚款道歉加劳役：神的侍者可以携带兵刃见任何一位他们想见的人。
时代变迁，刚刚逃亡过来的伊安对此并不介意，他轻轻划了一个上扬十字。这是祝福和礼貌的表示, 而马克则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反应, 也没有询问为何伊安一直闭着眼睛。
伊安带着守护骑士们逃亡到米尔克威亚王国境内的一路上, 一位虔诚的信徒都没有碰见。这还是第一处不在打仗、规模也勉强够大的城市。即使领主身边的心腹不是光辉之主的信徒，也并不急于放弃。
他站起身, 用最小的幅度整理好长袍，制止想放下剑刃跟过来的骑士们。
关键不在于带没有带武器, 传话人的意思很明显，这里的领主只想单独和他谈。
马克对他点点头, 转过身走在前方带路。
伊安没有计较他的失礼，眼皮无法遮盖住心灵的眼睛，他依然可以用余光划过周围的陈设：这座城堡外形一般，初代建造者没有太强的审美, 内里的装潢与装饰极尽华丽…显然使用者一点也不掩饰自己对奢侈的热爱。
领路人称呼她为【小姐】而不是领主大人，很可能是一位没有行成年礼的贵族小姐，也不排除是个人趣味。
最让他遗憾的是，整个建筑物内看不到一处上扬十字徽记，也没有在明面上供奉神明的地方，说明这里不敬神明的气氛恐怕代代相传。
伊安是所有圣子候选中最年少的一位，他出生于虔诚的平民家庭，几年前才被选拔并接到教会中。此时不免有些紧张。
他必须获得本地领主的支持，传言米尔克威亚的弗朗西斯大公对教会的态度非常强硬，再往内逃亡的话，只会遇到更大的阻力。
如果是主教的话，他们会怎么做呢？会说些什么劝说信徒之外的贵族？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竭尽全力。
门扉向内打开，厚重而深红的窗帘遮住阳光，水晶灯的光芒照射在少女浅金色的长发上，光华流转至纤长的睫毛，末梢略微透明。
少女端着红茶的姿态很有美感，哪怕摆放在房间正中央的玻璃茶几有点突兀，也显得优雅。
芙罗莉亚心里有些得意：嘿嘿，这个出场可是从弗朗西斯那边学来的，被震慑到了吧？
“欢迎，我是岩城与梅兰顿城的城主，芙罗莉亚。”抬起头看向门口的位置，被入眼的少年吓了一小跳。
少年身上的长袍底色是最朴素的白，上面的金线却十分繁丽，细密地模仿阳光的照耀，与少年纯金的发色一样。假如克罗赛尔站在旁边，就像正常版本与黑化版本。
让芙罗莉亚吓到的并非少年与克罗赛尔的些微相似，而是他紧闭的双眼，与上下眼皮贴合处一抹淡淡的金色纹路。差点以为是瞳孔呢！
“我是颂扬光辉的牧者，您也可以叫我伊安。”伊安在胸前划了一道上扬符号，门在他背后掩上，自然而然地坐到芙罗莉亚的正对面。
面前的少女十有□□不会阻止他或感到不悦——不光是因为他固有的魅力，更因为光辉之主赐予虔信者的力量。人类很容易被光明影响，在靠近光辉的时候产生取悦光辉的想法。
牧者。芙罗莉亚从刚刚的思绪中浮出。她学习过这个世界正常教会的人员等级分布。
首先排除掉绝对不可能的教皇与区域主教，面前的少年至少是一位神父，可以主持一座教堂的正常运营。刚刚听马克汇报过，他从邻国流亡而来，贴身带了6名身手莫测的守护骑士。
嗯…教皇的私生子？还是某位主教的亲戚？或者权利斗争失败而皈依的王子？
这些统统不重要。
芙罗莉亚重新调整好坐姿，有点好奇地询问：“您的眼睛没事吗？好像看得到我？”
伊安点点头，一只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所有圣子的候选者，都会暂时封印住身体上的眼睛，开启心灵的眼睛。”
圣子的眼睛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罪孽】与【恶意】，候选者们虽然没有那么强，多少能够感觉出一点。伊安凝神注视面前美好的少女，在片刻后安心地放松。
他能确定，没有奇特的冤孽在芙罗莉亚身上缠绕。他看过太多冤孽缠身的贵族，不用和污秽的人虚以为蛇真的太好了。
有时候他也会怀疑，为了正义而善良的目标，暂时和邪恶的人达成共识，真的可以吗？
精神放松下来后，伊安又一次察觉到异常的气息。准确地说，这间房间有一点烧灼的味道？
他嗅了嗅，脸有点红，少女那边有很淡的橘子味，是香水？房间里烧灼的味道又是哪里传来的呢？
“伊安先生，这样称呼可以吗？您来岩城拜访我有什么事情？”芙罗莉亚开门见山。教会的人…据说无利不起早啊。
“当然可以，我和我的骑士们是一场宗教纷争的逃亡者。”伊安有些伤感地坦白：“米尔克威亚是相对安全的国度，我希望您能给予我们传教的场所。”
传教的场所？芙罗莉亚第一时间就想到那个差不多处于废弃状态的教堂。里面的工作人员连礼拜都不做，光辉之主的教义需要人早睡早起，而他们永远起得比太阳晚。
把这座教堂盘给这个新来的人倒是挺像样的，至少在外表上像个正常牧师。但是，在这百废待兴刚刚占据的城市里，怎么能白给建筑物呢？！
“说到传教用的场所…还真是头疼呢。”芙罗莉亚故作为难，用眼角余光看看伊安：“有个供奉光辉之主的旧教堂，可里面早就住了人啦。”
“请您放心，只要您愿意给我传教的权利，这方面的事情我能自行处理，不会麻烦到您。”伊安有些欣喜，有光辉之主的教堂可好办多了，里面住的人十有□□也和教会有关，不至于看到圣子候选人还有守护骑士都不让入住。
芙罗莉亚就等着他这句，悠悠地从袖子里探出一只手，手心向上：“可得劳烦您先帮他们把税补缴了。”
她忍着头疼看的那些卷宗里，稍微能看懂一点的就是和数字有关的，因为系统会帮忙计算、归类。
一般来说，领主不会向态度友善的当地教会索取税收，可她这不是…魔王嘛。
光辉之主也不希望多她这个信徒，对不对？
这可就超出伊安的想象了。他用最快的速度走马灯了一遍全部值钱的物品：圣物？骑士们的铠甲剑刃和他的长袍？其余魔法物品？马匹？每一件都能瞬间抵掉不管多夸张的税收，可每一件都不能给出去。
至于随身的零钱，只够几天的口粮。他们住下来可以募捐，住不下来可以打猎，现在…怎么办呢？
光辉之主一定祝福着他聪明的小脑瓜，伊安抓住易逝的灵感，诚恳地向芙罗莉亚伸出手，用一模一样的姿势掌心向上。
“尊贵的女士，您能给予一些帮助吗？”
教会原本就是在信徒们的奉献中建立，募捐什么的，再熟练不过。伊安只遗憾最擅长募捐的某几位骑士并不在他身边。
芙罗莉亚瞬间看懂，这家伙也穷得要死，厚着脸皮要募捐呢。
她在心中啧啧几声，为了维持领主光伟正的形象，她当然不能大声说【我才不是你主的信徒，哥屋恩！】
眨了眨眼睛，芙罗莉亚想到了另外一种奉献方式，她放下压根没喝过的红茶，提出新的建议。
“我记得，伊安先生您可是带了6位强壮的骑士，对吧？”让教会骑士帮忙管理秩序，仲裁一些鸡毛蒜皮，她这里可就轻松多了。
之前的治安管理完全被前任搅乱，她暂时找不到可靠的人手，真要有稍微大那么一点点的案子，全都得自己上，那谁受得了啊。
“是的。”伊安刚刚点头，猛地想到一件不妙的事。他的导师曾经教导过他，教会的大部分收入都来源于捐助，为了大局着想，获得某些贵族的关键性捐助，部分走岔路的骑士甚至会失去立下最严格的三誓言的机会…
他连忙摆手补充：“您大概不知道，我的守护骑士们有三位是女性，另外三位中两位已婚，还有一位早年就发过三誓言。”
“那不是更好吗？”芙罗莉亚脑补了一下，完全没问题啊。有家有业的骑士在这里扎根，还能贡献出第二代的治疗师或者守护者。
“更、更好？”是指女性骑士更好吗？伊安脑海里的图片逐渐变得奇怪，如果是这个贵族小姐和奥利维亚女士…不不不不行！他迅速拍散开始勾勒百合花边框的脑补。
“是啊，我非常需要你们——”芙罗莉亚竖起一根手指：“帮忙维持治安。”
伊安迅速冷静下来，新的疑惑从心中升起：为什么这位领主这样信任教会？她明明不信仰光辉之主。
“您不介意我们介入领地的…某些事务吗？”话一出口，伊安就开始后悔，能够参与到领地管理，传教也会变得简单许多。这么一提醒，谁还会信任他呢？毕竟教会的权利会削弱贵族的权利，此消彼长。
芙罗莉亚的笑容打消了他的疑惑，少女站起身，将窗帘完全拉开，任由阳光倾泻一地。
“为什么要介意？我的目标，可是星辰大…又大又新的城市群！”
片刻后，咬着舌头的芙罗莉亚端茶送客。具体的合作细节交给马克去认真协谈。
“殿下，您为何要放权给教会？他们是最危险的组织。”巴巴托斯从阴影中走出，指尖一点硫磺粉末消散在空气里。
芙罗莉亚抄起茶几上的红茶一饮而尽，喘了口气：“哈~能够利用的组织就是好组织，我又不是人类贵族，怕什么教会夺权？”
她巴不得教会抽几个骑士团过来帮忙维护治安，最好连政务什么的都全部包揽过去，税收分账都行。
一只无温度的手轻轻覆盖在脸上，另一只手将突然掉落的红茶杯兜住，变魔术般消失在掌中。
“殿下，刚刚的少年真的极端危险，您在听吗？”
生气了？芙罗莉亚没听出生气的语调，但下意识地觉察出变化在发生。
想咽口水，又不想被听到，被发现紧张就糟糕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糟糕！
“当然在听，你就那么害怕教会？这个世界的教会应该没给你留下过什么心理阴影吧？”
糟糕，因为紧张的缘故，说出了刻薄的反问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放在脸上的手，微微往下滑去，指尖停顿在耳后，再往下便是脖颈，芙罗莉亚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巴巴托斯不会被戳中痛点，捏住我的脖子来个绞杀吧？！
“属下没有害怕，也没有心理阴影，只希望您能提点愚钝的属下。”指甲按在主要血管上的时候，会带来比实际力气更巨大的压迫感。
芙罗莉亚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仅仅【帮忙维持治安】这种理由一定说服不了她。道歉？反馈？请求她的建议？
一个一个看似正确的选项被迅速切碎，心跳渐渐缓速，她想到了更好的理由。
“只看到免费巡逻兵也太短视了，重点在于【控制】、【医疗】还有【额外潜力】。”魔王的声音充满自信。
在芙罗莉亚开口的同一秒，巴巴托斯的手彻底离开她的脸颊，不过因为是背对着的姿势，芙罗莉亚看不到她的表情。
回答正确？那就继续编。
“首先是控制，对普通人来说，光辉之主作为正统教会的信誉再怎么样也比雇佣兵或者贵族要好一些。他们为了传教，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保证所在地的治安，并改善风气。不必要的麻烦会大大减少。”
巴巴托斯附和：“是的，这一点属下也明白，只是请他们来容易，送走他们则十分困难。”
“为什么要送走，我还得建立地下城呢，在建完之前就会募集足够多的冒险者，有冒险者没有牧师负责治疗怎么行？”芙罗莉亚知道，这个世界虽然有医生，但更多的时候，人们想依靠教会牧师移除奇特的疾病或者治疗外伤。
“有道理，那您所说的额外潜力是？”巴巴托斯直起身子，后退一步，这是危机解除的讯号。
“很简单，先下手为强，现在是他们求着我们要住下来，总比之后局势稳定了，教会派不认识的人过来监督来得好。”芙罗莉亚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和他们打好关系，我们才不会显得可疑，在这个国家发展壮大，总不能绕着教会人员走吧？”
芙罗莉亚和巴巴托斯都心知肚明，她绕过了一个关键点：那个少年看上去并非一般的教会成员。
“巴巴托斯，走，我们先传送到自由贸易都市看看，我和玛丽安说过要做火锅的。”芙罗莉亚先声夺人，这就是先下手为强。
“殿下。”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
魔鬼疾走几步，在芙罗莉亚慌乱前单膝跪地：“请您以后务必注意安全，这座城市不值得您以身犯险。”
芙罗莉亚向前一步，站定在巴巴托斯面前，裙摆只差一点就触碰到对方：“这句话，是你真正想说的吗？”
“当然，属下一开始就只坚持这一点。”直到这一句为止，魔鬼都显得很忠诚。
下一秒，巴巴托斯直接站起，一把搂住失去平衡的芙罗莉亚。
在魔鬼做出后续动作之前，芙罗莉亚果断激活每日一次的传送功能，目标：人满为患的自由都市火锅店…的地下室！
火锅，奶茶，调味料，数本小说中征服异世界广受好评的三件套——本该如此才对。
从地下室探出头的橘毛芙罗莉亚一脸震惊地看着旅店里的炖锅，还有跑来跑去的孩童。这里是自由都市，没走错，不是王都啊？
现在不是饭点，有一些客人正坐在店内享受炉火与热汤。在大厅里收拾碗筷、整理桌子、招呼客人还有单纯在玩的孩子，人数比客人还多。
“小姐…”玛丽安从后厨探出头，一脸不好意思：“冬天冷，这些孩子没去处，我就让他们来这里帮忙，都洗得很干净！”
想了想，赶忙小声喃喃：“但也不能吃哦…”
被误会成吃小孩的魔王只是次要问题，芙罗莉亚先指指边上的大炖锅：“我让你做火锅，对不对？我告诉过你火锅要怎么做，不是火加锅啊。”
锅的外形设计图，大概酱料的概念还有肉类的处理方法都告诉过玛丽安。芙罗莉亚实际也不懂火锅具体怎么做，反正玛丽安这里的生意可以最后管，先研究菜式与卖点才是正道。
“炖锅…哦~小姐，您试试！”玛丽安殷勤地拿出一个木碗，用勺子舀了一点汤盛出来，里面还带出一片肉、几块分不出种类的块茎，一小段香肠。
“……”芙罗莉亚整个后倾的身体都在努力表达拒绝两个字，太迷了，从冒着褐色泡泡的汤锅里舀出的东西，真的不是女巫药剂吗？
巴巴托斯接过玛丽安手中的碗，轻轻揪住芙罗莉亚的脖颈，在她惊恐的小眼神中把碗贴到唇边：“小姐，美食还是趁热享受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