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最难是放:明日又好景

  陶然对沈之仁的观感复杂。

  晚辈评价长辈,不合礼教,同时违背从小家人对她的教养。

  但就此时而言,这位曾经不喜欢自己的长辈,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厌恶自己。他清楚自己的命脉弱点,懂得敲打哪寸骨头才能让她感到愧疚。

  陶然持着茶杯,这杯茶斟得满,拿取的过程中溢出不少。

  之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广城某些地区考验上门的女婿有个喜好:长辈将茶斟得满溢,而后就看女婿怎么择取,以此作为考察女婿的一个标准。

  最为妥当的做法是将茶倒去些许,留至八分满即可。

  当下陶然手捏在茶杯边缘,滚烫的茶水浸红了她的手指。不知怎的,在未知的发展下,她不合时宜地想起这么一件小事。

  她抬头,给出一个算作礼貌且请教的微笑。

  “爷爷,我一直很好奇爸爸妈妈的事,今天您能讲讲吗?”她加重了“很”字,借此表达她的意愿。

  沈之仁不露声色地瞧着她,从陶然的角度来说,审视居多,她不卑不亢地回视。

  半晌,沈之仁才缓缓说起:“你母亲是孤儿,我不同意她和你爸爸来往。”

  说完他笑了下,目光精准地朝陶然投去,“今天我还是当年的想法。”

  短短的几句话,陶然对父母的感情也算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跟她探询到的情况差不多。

  只听沈之仁又说:“你爸爸倔强,千方百计要和她在一起。闹了有几年,他带着你母亲私下扯证,再后来为了让我同意,你母亲怀孕。”

  说到这里,沈之仁稍露哀伤神色,更像是惋惜。陶然鲜少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可惜了,”说完沈之仁上半身明显佝偻了不少,有了风烛残年的面貌。

  “你母亲小时候条件不好,常年居住在潮湿的环境,她的身体并不适合生养。从另一方面来看,她也上劲,一有机会拼了命往上爬,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寒苦环境,工作方面相当优秀。如果她不和你爸爸结婚,断绝来往,这样的女性我持欣赏的态度。”

  陶然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是工作大于家庭,这样的女性在相夫教子为传统的教俗里,周围人通常以异样的目光看待,尤其男性。好在父亲沈承航给了她最大的支持,工作方面他一向与她共进退。

  这时候的沈之仁谈话中带了一种客观的理智,他虽然不喜欢陶敏,却在某方面欣赏她。

  “那个孩子早产,出生没几天就去了。”说到这里沈之仁难得地停顿了许久,嗓音里略显钝感。

  随着谈话,时间悄悄流逝,茶水也凉了不少,温度没适才高,手指浸红的部分恢复皮肤的原貌。陶然喉中一涩,口腔甚至传来血腥感,她咽下,好一会才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沈之仁闻言没甚反应,呷了杯茶,继续朝下讲。

  “当时事情发生之后,你那个爸爸怕我不同意,说来也巧,”说到这沈之仁笑了笑,略微苦涩,也不知在笑自己还是大儿子。

  “当时医院里有个女生未婚先孕,孩子是生下来了,她却不能要。你父亲正好路过,将你抱了回来。”

  沈之仁突然声音拔高,“你代替了那个孩子生存下来。在你两岁的时候,我发现你的血型有问题,到了这个时候你爸爸才说实话。”

  沈之仁说完,他丝毫不理睬陶然的反应,停了几秒继续。

  “结果,你爸爸当时甩了一张他去医院做结扎的证明过来。”沈之仁笑,很是落败,“到底是我的孩子,做事起来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之后,沈之仁不再言语。

  陶然明白,这是事情的全部了。之后的事情,她已经长大开始记事,真正成了这场故事中的一员。

  “母亲不知道对不对?”

  沈之仁笑,“你爸爸不会让你妈妈知道这个秘密,我对他们夫妻经济方面全方位打压也不管用。你的好爸爸先是结扎后是带她的妻子女儿离家,甚至以结扎一事来要挟我,他自己不怕丢人但他知道我好面子。闹了一阵子,只能随着他去了。”

  小时候听老人家讲起夫妻相,说是长时间生活的夫妻,两人容易长得越来越像。陶然不由得想,换过来说,抱来的孩子养久了,长相也容易随父母。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逢人夸自己长得有几分像陶敏,沈承航总是盯着她看,神情古怪,似是探究也似满意。

  这个时候的他难得有了几分父亲的样子,会对陶然笑,跟人家说:“她随母。”

  旁人又调侃,“女儿随父亲,到你们家倒反过来了。”

  陶敏看了丈夫几眼,说,“然然眼睛随他。”

  其实是有些像。

  陶然后来有段时间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终于让她发现了一个像沈承航的地方。

  两人的左眼眼尾都有颗痣,很淡,不仔细往近了瞧几乎察觉不到。

  作为亲近的人,陶敏自然知道丈夫的某些不为外人察觉的特征。

  往事讲完,沈之仁捏着茶杯,“然然。”

  陶然听到这声叫唤,手里的茶杯一歪,茶水溢出不少,只剩一半。

  他鲜少这么亲昵地叫自己,小时候印象中的沈之仁总是沉着一张脸,对她异常严肃。她在他眼皮子底下,连最最简单的呼吸都要思忖半天。

  果不其然,他接下来的话印证了陶然的揣测。

  “你还是沈承航的女儿,是我沈之仁的孙女,这点毋庸置疑。”

  陶然盯着柴色的茶水,小小的茶杯里,映出左侧的书柜窗户。

  陶然昨天刚整理完里面的书籍,等沈临出差回来,他们会搬至新华路生活一段时间。

  她和沈临的以后还没开始,她努力了这么久,来到临城,到头来可不是为了一句认可。

  想到这里,陶然呈现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就像她以前兼职遇到上门光顾的顾客一样,对对方恰如其分地礼貌道,“您还是觉得我丢人,对吗?”

  沈之仁卸下适才讲故事的平和态度,转然换上另一幅面孔。陶然清楚地记起,这才是沈之仁。

  压迫,压制,不能违背任何他所不愿认同的事情。

  “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长大后做出有悖人伦的事情。”沈之仁道,“恬不知耻。”

  茶杯被重重掷在茶桌上,杯里的茶水撒在茶桌上,四处分散,互不相融。

  “我感激您和爸爸妈妈对我的养育,”陶然错开看向茶渍的目光,“但我有权选择自己以后的人生。”

  “你当然有,”沈之仁声音沉了许多,像是百年树木发出的声音,厚重而威严。

  “不仅有,你还敢。你看看你以前多听话,大一做了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之后就跟疯了一样,这后面做的哪件事是你不敢的。你比你爸当年还要敢。”

  沈之仁想到那年陶然摔门而去,背影决绝,他怎么警告都没用。

  顿时血压上升,重重斥道,“你不想做沈家的人也行,我同意,你以后别碰沈家的人,要断就断得一干二净。”

  “爷爷,你好像忘了一件事。”陶然道,“我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自认我现在做的事并没有过分越界。”

  “你还觉得你没有越界,”沈之仁气得扬手,茶杯在他的手里摇摇欲坠,好一会儿缓过来了他才放下。

  “你爸是谁,是沈承航。沈临又是谁,他是你爸的弟弟。你不要跟我说你没有越界,你做的何止过分,简直妄为人。”

  “您刚才也说了,我跟爸爸他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血缘关系就乱来是吗?”沈之仁高声,“我当年同意你做沈家的孩子,代替那个孩子活下去,可不是为了让你以后去勾引自己的叔叔。”

  “不是勾引,”陶然迎面而上,与沈之仁四目相对,“我只是单纯地想跟他生活,这不叫勾引。”

  “那是什么?”沈之仁笑,“爱情吗?年轻人的眼界就是狭隘。”

  “说爱情是小了。”陶然微笑,“我只想跟他生活。”

  “不可能,我不会同意。”沈之仁果断地回绝她。

  书房安静了好一会,陶然平静了许多,或者说她一直是平静的模样。她轻声说道,“爷爷,您不同意是您的事,我想做是我自己的事。”

  相比当年的低声下气,这时候的她也学会为自己抗争。

  “好比当年,哪怕您当年断了我所有生活的来源,我还是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只会朝他出发。”

  沈之仁重重地将握在手里的茶杯摔到地板,精致的玻璃杯应声而碎。是这样了,固执己见地将户口迁出江城,兼职因为他的多加干扰,换了一份又一份,有时候努力了一个月,因为各种理由,一分钱都拿不到。她依旧闷着声,挺直脊背找寻下一步生计。

  哪怕最后在嘈杂肮脏的后厨给人洗碗洗盘子,她还是不来跟自己认错。

  陶然过了会,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眼眶微微发涩。

  “小时候您就不待见我,这个时候您来强调说我是您的孙女,不是这样的。您只是拿道德伦理来压制我,认为我做的事很丢人,丢了您的脸,让您以后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更有甚者,您只是认为当年您不待见的孩子,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养大就算了,怎么到头来能跟您最疼爱的小儿子在一起。对不对,爷爷?”

  “可是爷爷,你认为我想这样吗?”陶然仰头将泪水逼回眼眶,继续说道,“我没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我又比别人幸运,自小生活无忧。我很感激爸爸妈妈和您,你们给了我另一种成长环境。然而人一旦尝了点甜头,要的只是会是更多。”

  她停顿两秒,往下说,“我也有挣扎,从小您就教育我,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是人会思考,懂得克制,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对待任何事物要有清楚的一个认知,时刻注意底线在哪。”

  沈之仁久久地看着她,情感复杂。后面的这番话,其实原意并非如此,思考、克制、认知、底线,沈之仁不知道当时的陶然,是如何从他的话悟出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词语。

  沈承航和陶敏工作忙,尤其陶敏,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受小时候的环境所致,成长路上没有一个母亲的角色来引导她,导致她后来根本不懂如何为人母。

  当时陶然还小,小孩子天性,一心找爸爸妈妈。作为爷爷,沈之仁几次忍耐之后,冲她说了几句。他口吻强硬,从那次以后,陶然没再围着保姆要爸爸妈妈。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自己却总结出了上面那番话。

  良久,他声音苍老了许多,没了刚才的强势,“你明白这些道理,为什么不守住你的底线。事情发展到现在,你来告诉我你的认知在哪?”

  “爷爷,如果……”

  陶然说完假如词性这个词后,她抑制不住地低下头,一股浓郁的哀伤包裹着她。她像迷失在幽深的古老丛林里,除了她,四周空寂无人。丛林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低低的,如同自深穴发出,充满了诘问。

  “如果我是爸爸的孩子,我说是有血缘关系的那种。这个故事一定会改写,它从一开头就会和我小时不一样,也就没有了后来这些事,你担心的事它根本就不会发生,那个不是我的我甚至不会和沈临有太多的交集,在那个孩子认知里他只是一个长辈,仅此而已。”

  她说完立马推翻自己的言论,“可我清楚地明白没有这种假设,一旦假设成立,这个故事与我无关,它根本没有开始的机会,因为它一开头就不同。”

  说到这里,陶然抬头,满脸泪水,“爷爷,您知道吗,我以前看在房里看过一张照片。照片上您抱着一岁的我,面容温和,看得出当时很开心。打我记事以来,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对我笑过。后来秦姨告诉我,我两岁之前您经常抱我,哄我睡觉,还怪过爸爸妈妈只知道工作,对我照顾不多。那么为什么之后您对我态度不一样了呢?”

  为什么?

  沈之仁看了陶然一眼,见她泪眼婆娑,哭得不像样,从兜里摸出一条叠得很是规整的手巾扔过去。

  这个问题问得好。一场欺骗,一张结扎报告,一段低气压冷漠的冷战。沈之仁怎么看还小的陶然,始终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

  属于上代人的错误,终究是要承给下代人。

  他见着陶然拿起手巾,因为是丢过去的原因,手巾乱了,但它的折痕仍旧深许,牢牢地显露在视野里。

  陶然将手巾铺开,按着以前从沈临那里记下来的方式,将手巾叠好。

  她松了口气,抚去手巾上的褶皱,让它恢复它最开始的模样。

  平整的,完好的。

  陶然抬头看向沈之仁,说,“爷爷,我只是想和他一起生活。我在一个特殊的年纪遇上一个肯拉我一把的人,然后成年的时候,我意识到对他的情感。我压抑过这种本不该有的情感,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不是爸妈的孩子,那时爸妈已经走了有一年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我不能放开这种束缚?”

  最后一句她发出全身的力气,说完她全身疲软,脊背不再笔直。

  “你很自私,”听她讲完,沈之仁深感无奈,“跟你爸爸一样自私,为了自己的私欲,不顾别人的感受,更加不顾以后,只顾自己满意,一味地往前冲。你们太自私了。”

  “我只是想跟他往下走,爸爸应该也是,他也想跟妈妈一直生活下去,我们都是在选择自己想要一起生活的人,并且在努力。”

  “生活生活生活,你一直强调生活,你明白什么是生活吗?”

  陶然没有任何的犹豫,反而说,“我和沈临找了一个新住处,过几天会搬过去。地点在新华路。”

  “你什么意思,你在跟我炫耀?”

  “不是,这是我和他接下来的安排,也是我想要的生活。”

  说完,陶然起身,将手里并没有使用过、且已经折好的手巾递还回去。

  户籍搬出家里之后,她没有再接受过沈之仁的任何东西,今天这条手巾,它只是一条拿来擦眼泪的手巾,她照旧原本归还。

  沈之仁只是看着,没有接过的动作。

  陶然倒笑了,她的眼眶红,跟旁边的白皙肤色相对之下,显得滑稽。

  “爷爷,我尊重你的意思。我不会和沈临登记结婚,我们会低调地生活,不会到处张扬我们的关系。”

  几个月前在江城家里的书房,沈临也说过这样的话。

  而在沈之仁听来只是好笑。

  “讲了这么多,你还是要置你逝去的父母不顾,做出那等丢人现眼的事。”沈之仁重重地怒斥,“你听好了,有我在的一天,你们甭想结婚。在法律上,你们就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人,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维持这种丢人的关系多久。”

  陶然却道,“那张证明有跟没有都是一样的,我们还是会一起生活。”

  沈之仁却笑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把感情看成生命里的一切。你还年轻,可沈临不是,以后的事情你无法预测。”

  “爷爷,”陶然陶然叫了他一声,“当年这番话您跟爸爸妈妈说过吧。”

  沈之仁不说话了,半晌他笑了,是一种介于无奈和愤怒的微笑。

  他起身朝门外走,“记住你答应我的事,只要你们在一起,结婚那是不可能的。你也想想远在江城的父母,你会不会感到对不起他们。”

  沈之仁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陶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一动未动。

  是会对不起爸爸妈妈的吧,毕竟他们赋予了她第二次生命。

  尤其沈承航,他应该也是时常困在懊悔中,每次看到自己的时候,脑海里想的会不会是他自己的孩子。如果他知道自己现在做的选择,他该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陶然不得而知,她也不愿去想太多。母亲陶敏曾说过,人活着就要拼尽全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可以不那么贪心,企图求得圆满,她要的也只是一点点,参照各种现实环境因素,她做的也并不过分。

  她只是在合情合理的一个环境下,选择了沈临。

  ——

  标题和内容提要参考歌曲:《罗生门》、《最冷一天》。

第52章 最难是放:明日又好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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