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面圣

  “弦州也二十有一了。”宁顺帝似叹非叹地说。

  这盘棋杀杀退退,局面僵持,适逢亭底起风,宁顺帝有些意兴阑珊,便喊尹平林回殿避避,他边走边拿帕子拭手道,“孩子自己也不捉急,你与商广项倒默契,儿郎都一个模子里刻的,说句不中听,可不是游手好闲么。”

  太纹殿内焚了博山炉,方落座,尹平林敲膝一笑道:“我儿不能比,这商大人存看家本事,养出一水儿的骄子,皇上有心,让我那孽苗充个闲曹也侥幸了。”

  宁顺帝眉眼俱悦,接过汪忠呈来的茶:“弦州平常受你指点,朕端相着他比晏龄还敏锐,你师资这独子,来日必为我大寐儒将,尹老啊,论育儿,你贻范古今。”

  尹平林听罢晃手大笑:“皇上谬赞了,榜样可称不上,您要老臣再马上雄风几载,这老臣担荷得起,即刻领了恩命必不挠北。”旋然垂头,琢磨长叹道,“我儿粗笨不成器,那手腕休说提大刀,还没宝瑟有闯劲。”

  “她女儿身也好。”宁顺帝轻咳着刮盏,想了想尹宝瑟。汪忠也无声陪笑起来,余光一定他徒弟:“皇上,来了。”

  商启怜携江走入殿,正碰尹平林作退,他掀着长腿,劈开一笼昏邓邓的熏香,江走忘记压头,眸中骤然贮入一份凛不可犯。

  尹平林为何是大寐的股肱老将,为何是皇帝也不容撼动的势?他曾经也不过末流之辈,是他发妻用单薄的肩身扛起烂醉如泥的他,一步步把他扶入这庭宇高深的皇城。他从杂兵充入禁卫军,再升为统领,延惠元年调任岭海总兵,自岭海东脉一路向南打,一把朴刀令敌闻风丧胆。宁顺帝登基时,他已经拜官大司马,大寐这条悠久的朝脊见证了他的荣辱兴衰,缔造了他的人生盛筵,若不是四五十年来跋踄过山川关隘,踩跨过尸丘血海,断不能富有如此的威慑力。

  商启怜好歹也在刀光血影中千锤百炼过,却媲不得尹平林强大到嵌透根骨的气场。

  江走听见身旁的男人轻声一笑,视线不知不觉滑去他空荡荡的腰侧,这人不说早上在练刀么,刀呢。

  尹平林昂首举步,似看不见人般猛撞上来,那身岸是无人匹敌的魁梧与奇伟,商启怜也不谦让,就杵在原地作礼:“尹老。”

  尹平林解松袖口,身躯擦过他的发,大步流星未回首:“有水平。”

  人由汪忠寒暄着送进风里,直等聆不清谈笑,商启怜才松动筋骨,他捶了捶后颈,波澜不惊说:“吓死了。”

  江走瞟商启怜,商启怜恰巧俯视她。

  “怎么。”商启怜问她,不等江走答,他道,“宽啊,皇上不是这样的,你上来就触着头老狮子,运气不错。”

  江走并未胆怯,甚至非比寻常的平静,她落眸,面容淡漠,无话可讲。

  然后暗暗捏了他的袖子。

  ——

  “朕听老九说你三番五次为她递折子,却被某些不进油盐的老糊涂给驳下了,晏龄,没委屈吧。”

  “皇上厚爱,臣抱得美人归了。”商启怜望了望御前乖巧的江走,感喟道,“驳臣折子的才叫委屈。”

  宁顺帝露了笑纹:“抬头让朕瞧瞧。”

  江走其实浑身启不出力气,她略扬下巴,宁顺帝看着她道,“一个人做派如何,都活在别人嘴巴里,虚实难辨,听着当儿戏即可,朕对你放心。晏龄,朕忧心你老父抱不到孙子,结果你倒好,不日便成家立业啊。”

  “家成了,这业还等皇上旨意。”商启怜静说。

  之后的谈话江走并未参与,她随汪忠离开太纹殿,候在廊下等商启怜。一上午都在起风,吹得江走面颊干燥,汪忠没再进去,对她道:“风大,夫人可往檐下站站。”

  江走点头谢过,以她的角度望出去,略微可以看见棋亭,那盘棋圣上没让人处理,江走沉思须臾,侧头问汪忠:“汪公公,皇上会赏他吗?”

  汪忠挑拂尘,躬身道:“大喜,自然赏。”

  江走道:“那我也跟着沾光了。”

  汪忠未起眸,面色亲善说:“夫人自然好福气。”

  江走没有太靠檐下,黑发在空中纷纶飞扬,她用手握住那些在飞的发。

  商启怜出来时,宁顺帝唤了汪忠进去侍奉,没多少工夫,侍女寺棠奉皇后之命,来太纹殿送桂花糯米藕。她向离殿的二位行了礼,到廊下见汪忠徒弟眼色有异,她道:“录子,你看什么。”

  “姐姐没注意么。”韩录凑向寺棠说,“商二爷身边的那个,青梅榭妓子,狠会顺杆爬。”

  “趁你师父没出来,赶紧扇自己一嘴。”寺棠训完,韩录脸色越发不快活,他不少受屈,今日偏偏没深没浅,只听韩录又说:“昔时太后也只是徜州歌伎,如今却稳操大寐的半壁江山。”

  寺棠挺背,迎着寒露的风,道:“嘴就不该长你身上。”

  远了太纹殿,江走才呼吸自如,她挨商启怜特别近,几乎没有隔阂,他对她道:“别揪我袖子了。”

  江走松开皱巴巴的衣袖,说:“恭喜。”

  商启怜转头:“恭喜我?”

  江走远视前方:“恭喜你成家立业。”

  商启怜:“呛我吗。”

  “没有啊。”江走摆出冤枉的表情,仰头冲他眨眼,“你有俸禄拿,我可开心了。”

  “以为我会给你买胭脂?”这话不是反问句,是冰冷的陈述,他在告诉她不可能。

  “糖葫芦。”

  周道如砥的官道上,江走天真烂漫地蹦跶了几步,没人敢这么做,连她也不清楚这番举动是出于哪种目的,当即恢复如常,“糖葫芦就够了。”

  商启怜短时语塞。

  江走话锋一转道:“汪公公边上那个小内侍似乎对我怀意见,怎么,宫里人多是看身份的?”

  “这内竖翘了根儿阴晴不定,甭搭理。”商启怜不待见他那副嘴脸,突然往深了想,说道,“你跟他掐了?”

  “我跟汪公公聊,他火烧火燎盯我。”

  商启怜气息一沉。

  “宫里的事你知道多少,方便透露吗?”江走尽量压低声量,“我昨就在想,研王不仅神通广大,还舌灿莲花,一顿说就把我说给了你,这要满朝文武以为圣上冥冥当中偏爱的是他,还是你们商家呀?”

  “圣上博爱。”商启怜说着,目光洒下去,原来江走的睫毛非常纤密,迎着日光又显得乌浓剔透,商启怜微不可察地一愣,继而看路,低声道,“昔时圣上继位不光彩,延惠太子暴毙,太后拥圣上上位,之后垂帘听政长达五年,宁顺五年圣上才握实的权。”

  商启怜手痒想摸刀,奈何腰侧是空的,改去轻拍江走的发旋,“当时抹了一批官,俱是知晓隐情的。”

  宁顺五年,江缘被革职。

  江走不露声色,脸上安静得像听民间故事。

  “暴毙这个词太好使,延惠太子的死因无疑被润了色,他是延惠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白氏的嫡长子,圣上也是嫡出,但生在了后头,什么也比不了,圣上说会放心你,大抵是从你身上看到了一些影子,他肯让你下嫁不全是为了成全我,朱宪戚没那通天本事。”

  “圣上以为我像谁。”江走引诱他继续说,而商启怜没笨到一毕掏根掏底端给她享用,江走只好放弃道,“所以你今日前来,主是为了官职一事。”

  “再推辞就太不识抬举了。”商启怜五味杂陈的道出这句话,斜视她,“江走,我这人锱铢必较,从不受旁人要挟,可如今给我使绊子的是圣上,这不是给不给台阶的问题了,我必须摔得狗啃泥,有些人才满意。”

  江走情凄意切地捧心道:“天呐,你为了我,竟付出这么多。”

  这戏演得商启怜脸色绷紧,他顺势倾身,逼近她说:“二爷我救了你,想怎么报答?”

  “你救了我?不妨将眼光拓远,这门婚事对商家而言有损无益,商氏名重,这次圣上却借我这只小蝼蚁对你们一味施压,非逼你亲口讨要官职,换句话说,商二爷入了这寐都,当不当官也由不得你了,圣上要绑着你,用你对付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势力,想必你也明白是谁,如果没有我,圣上短时间内寻不到最妥善的由子,你们商家面临的就是。”江走一身正襟,举目示人,“被疑。”

  商启怜那道严寒的视线正拷在她脸上,袖下的拳缓缓握紧。

  江走被他强大的魄力直接压去墙壁,她抵着墙,道:“我不知道尹家与你们的剐蹭有多深,但那头老狮子确实不能惹,试想一下圣上对商家从信任转为忌惮,你们从今会如何,哪天圣上一口咬定商尹结党,务必除之而后快,大难临头的你会不会后悔?这一来二去的,岂非多亏我留下你一命么商二公子?”

  浓滚滚的墨影犹如一张天罗地网,对垂欲的一切都会采取滴水不漏的捕虏方式。江走咽着心跳,抬起小脑袋,目光清澈执着,毫不畏强。

  商启怜眸中一抔冷火:“你怎知他是尹平林。”

  “耳尖,一直在听汪公公讲话。”

  商启怜移开,满脸挂着自讨没趣:“你真是青梅榭干活的?”

  江走扶了扶墙,再道:“其实,我就是去青梅榭喝茶的。”

  “以前不觉你挺横。”

  “以前是多久以前,我与商二公子相识才不过一晚光景。”

  “不成吧,一晚都没相与呢。”他们往停靠的马车走去,商启怜佯装失意道,“咱合卺酒还没喝,改日补回来。”

  江走瞪他:“你存心捉弄我,现又往我伤口撒盐。”

  “不陪你度春宵,这是伤。”商启怜慢条斯理勾笑,替她拆解字意,“自己不明就里瞎捣鼓,弄糟身子了吧。”

  江走不语。

  “你脸。”忽然,江走发僵的脸颊被一股暖意贴了贴,是商启怜的手背,“红潮生面了。”

  她满脑子尽是这个衣冠禽兽掐自己腰眼,那触感历历在身,江走甩头道:“话说回来,你还为我递折子?”

  “这话你也信。”商启怜歇手,“你也知道你的大恩公巧舌如簧,天南地北的瞎话全敢往圣上跟前胡诌现编,现今整个寐都谁不知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大恩公?

  江走知道商启怜踩咕的是谁,自我评价:“嗯,我是狐媚子。”

  商启怜懒懒凝视她,道:“我也不爱假戏真做,你要不试试水,指不定哪天我就栽你头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尹平林气场八米!

第7章 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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