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梦与你(二)

  还有王阿婆,阿昭是在一个冬日见到她的。

  那会天寒,饶是这里地处中部也下起了雪。阿昭感觉不到温度,出门看见地上积雪还是缩起脖子哆嗦了两下。

  风一吹,细刀子似的刮过人的脸。树梢禁不住的雪也被吹落下来,掉在偶然路过的行人脖子里。“嘶——”行人冻得呲牙咧嘴,她也感同身受地跟着抖。

  “太冷了太冷了。”阿昭觉得遍体生寒。

  临园里的梅花开了,她原本准备去凑个热闹,一看天这么冷又畏畏缩缩不想去。

  “嗤——你又不是人,咋个能感觉到冷?”

  阿昭脖子抻着,犟嘴道:“通感!我这叫通感你知不知道?!我眼睛看得到雪,身体自然就有触感上的冷!”

  过路鬼幽幽甩她一眼,决定不跟她吵嘴,自己飘走了。

  阿昭不服气,挺着腰板也飘出去了。

  早晨七八点正是上班上学的高峰期。小轿车堵在红路灯前,压着绿灯过去的宛若一朝得胜的将军,耀武扬威精神的很。而白线前的头车车主就丧气了,一秒都不能抢,只好再等三分钟。

  路两旁的早点铺都开门了,阿昭最喜欢看卖包子的。蒸笼盖一掀,白雾扑上来没掉整个人。

  热腾腾的气,热腾腾的包子,热腾腾的辣汤。冬天来一口能压下一身寒气,嘴里都是胡椒粉的辣味,人也是热腾腾的。

  她咂摸两下嘴,有点想念各种零食。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春节就是鸡鸭鱼肉,清明节也是鸡鸭鱼肉。

  阳间的人是真的不知道亲人会化成鬼巴巴等着自己投喂,鬼也没法子传递消息。

  去年忌日时一家人都去了陵园给她烧纸。父母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她的弟弟也五十多岁。陪着来的还有下一辈——她的外甥外甥女,年龄比她都要大。

  阿昭站在一旁心情复杂。

  过了这许多年父母还是忍不住眼泪,一对古稀老人对着一块碑无声流泪,阿昭也哭。

  或许在父母眼里她永远都是十八岁,死在最好的年龄,还没来得及体会生活。

  阿昭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多想对着眼前的人说一句:“我很好,爸妈不要再惦记我了!”可惜到最后只能默默。

  嘤。

  不过等一会就画风突变了。

  父亲:“昭啊我给你带了糯米鸡,老东街买的,他家都换三代人做了,还是你喜欢的那个味儿。”

  阿昭:“谢谢爸”

  母亲:“我给你做了小裙子,都是现在的流行款,颜色也漂亮,还有两条正在做,下个月叫你弟弟拿给你。”

  阿昭:“谢谢妈。”

  弟弟:“姐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说着摆出好几十年前的老零食。“都是我特意找的呢,妈说你以前最爱吃这个。”

  看着那花花绿绿的包装袋,那劣质的塑料纸,阿昭感觉地沟油马上都要透出来了。沉默许久后说:“我(——消音)谢谢你。”

  父母走前又在说那句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昭啊,你想要什么就回来说,托梦也行。”

  阿昭:“妈我想吃包子”

  她母亲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抹眼泪,埋怨着:“你说你这一走几十年,怎么连妈的梦也不入呢?”

  阿昭:“妈你别哭了,我想吃包子。”

  “妈天天想天天盼啊,怎么一次都没见过你啊?”

  阿昭:“妈!!我要吃包子!”

  “行了别哭了,阿昭她有自己的想法,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咱女儿现在肯定活得好好的!你不要给她添麻烦了。”

  阿昭木着脸:“爸我想吃包子。”

  “是啊妈,姐姐她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享福,您就不要老惦记了。”

  阿昭:“弟弟我想……算了。”

  阿昭的死是她母亲一辈子忘不了的伤。活着的时候心疼她在医院受罪,死了也要心心念念想着闺女过的好不好。阿昭叹了口气,目送他们远去。

  哦,说远了。再说回那个冬日,阿昭要去临园。她从包子铺飘过去,看到一群老年人在银行外等着开门取钱。

  天这么冷,地还滑,何必今天就忙着取钱呢?过几日不可以吗?她碎碎念着就准备走,忽然一对中年夫妻架着一个老妇人走过来。

  真的是架着,夫妻俩一人站在她一边,手抄过她胳膊抬着往银行走。路人都纷纷往这看,阿昭也停住脚。

  这一片都是住了多年的街坊邻居,银行两边的铺子老板也知道些内情,气不过她儿子儿媳的不孝,愤然开口:“你们这是干什么?!”

  “要你管?这是我老娘,看你自己的摊子去!”

  “你们这是虐待老人!抢钱!”

  儿媳明显不愿意了,唬着脸骂人:“哪个狗娘养的说我们虐待老人?我们管着老娘吃管着老娘穿,取个工资还不行了?你们这都是什么人呐?!见不得别人好!”

  “报警啊!”

  “对,报警!”

  老妇人听到路人说报警才颤巍巍抬起头,明明是自己受了苦偏对着别人笑,言语中都是维护之意。

  她年轻时死了丈夫,舍不得孩子,别人介绍对象也没嫁,自己含辛茹苦做牛做马把唯一的儿子拉扯大。

  可惜她儿子不是个东西。房子要住老娘的,吃穿还要靠老娘那点微薄的养老钱。儿媳刻薄,嘴又毒,平日里没少指桑骂槐。可怜她离了娘家亲人,竟是连个给她作主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住的小区是老校区,周围都是几十年的街坊邻居。也有人为她打抱不平,打电话报警说他对老母亲不敬。等社区里调查的人一来,她又像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不开口了。

  这样的事情反复几次就磨灭了好邻居们的善心,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这家务事中还夹着一个软弱可怜的老母亲!

  难啊。

  老板气得转身回了店,路人们一听这种顽固不化的言辞心里多少摸出了几分,一哄而散。阿昭却是停在原地想看个究竟。

  那对夫妻拿着存折取好钱,阿昭过去望了一眼,一个月两千出头。她一个人生活是够够的了,若是三个人……阿昭摇了摇头,难啊。

  她感慨着离开,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谁人都有不如意的地方,便是她,她一个鬼,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索命索不得,诅咒也都是哄人的,只能把这事回去跟鬼友们好好说一说,希望能集众鬼之念,念叨死那两个垃圾。

  转过年来开春第二月,阿昭又路过这个银行。她还记得去年那个老妇人,飘过时特意往里看了看,没有。不过话说回来,哪有那么容易说碰见就碰见的。

  可等她跑去临园玩一圈回来后,在银行里又看到她。

  阿昭站在银行门前歪头想了想,把这称作缘分。一切无解的,神秘的,冥冥之中注定的都可以叫做缘分。

  我和她是有缘的。她想。

  阿昭回到乐鬼家园里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觉得应该给自己无聊的鬼生增加一些乐趣,一些仪式感,好让自己的生活不那么枯燥。

  于是阿昭第二个月去了老妇人居住的小区。仰仗附近鬼友的科普,知道她姓王,具体名字不明。阿昭便从那天起以王阿婆来称呼她。

  第一年时,王阿婆月工资两千出头。

  第二年时,王阿婆月工资还是两千出头。

  阿昭有些恼,感觉自己的认真付出没有得到回报。

  小鬼睨她一眼说:“你认真付出什么了?”

  阿昭认真道:“时间,还有我的精力。”

  小鬼:“切。”

  等到第三年,王阿婆背靠国家政策月工资一下涨了三百块!阿昭开心的宛若吃了糖,高高兴兴回到乐鬼家园。

  第四年没有涨,第五年也没有涨,阿昭就看着她一日日老去,白发掉后长出来的还是白发,心里替她难受。

  第七年中,阿昭等到一个好消息,王阿婆的儿子儿媳离婚了。刻薄恶毒的儿媳一走,儿子虽然不中用,但王阿婆的生活仍是比以前好过很多。

  第七年底,王阿婆的年龄也迈过了七十大关,工资也跟着涨了一个阶梯。

  今年已经是第八年了。

  阿昭抬手看看表,对大爷说:“爷不说了啊,这都七点多了,再晚去我就赶不上了。”说着就一溜烟儿飘走了。

  大爷看着她鹅黄色的裙摆消失在楼梯拐角,嘴里咕哝道:“真是!都这么大了还冒冒失失的!”

  她到的时候王阿婆也来了,低头看了眼表,差两分钟到八点,还好还好。

  阿昭搓搓手直接穿过玻璃门,压根没注意到旁边的一个小男孩,在她穿墙而过的瞬间瞪大了眼,小嘴都惊讶得微微张着。

  前面的人取完钱,王阿婆上前递上自己的小存折。阿昭凑到跟前看,漂亮的眼顿时亮不起来了。

  她一位数一位数地数,生怕看错一个数字。数了好几遍都是两千八百九十七,还差一百零七块呢。

  阿昭吐掉心中的闷气,觉得前方遥远,到达三千块的路途黑暗,每涨一块钱都是的如此艰难。

  王阿婆拿到钱后左右看了看,空的,没有别人。这可就奇了怪了,她总觉得身边仿佛站着一个人,再说的玄乎些,她甚至能感到一种若有似无的好意。

  年龄大了,容易胡思乱想,王阿婆也不去多想,收好钱就慢吞吞地走了。

  阿昭目送她离开,垂头耷脑地也准备走,走着走着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一直追随着自己。“何方鬼友作祟?!”她猛地一回头,怪了,没有鬼。

  疑惑地皱起眉,转身走时那道视线又追了上来。

  “我倒要看看是哪里出了古怪?想我做鬼几十年来什么场面没见过?”

  阿昭一狠心,干脆转身回来仔细看过大厅内的所有人,最终把视线聚焦在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身上。

  那是一只小团子,穿着粉色的小外套,粉色的小里衣,黑色的小皮鞋。其实他看起来更像只滑稽的粉鸭子,又小又软,可爱得出奇。

  她往左走走,他的视线就跟着往左移,她往右走走,他的视线就跟着往右移。

  阿昭也不怕吓到小孩子,直接飘着向他靠近。粉鸭子就呆愣愣地看着她飘过来,现在已经是只呆鸭子了。

  “耳朵?看什么呢?走啦回家啦。”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谢过旁边保安帮她照看了五分钟的孩子。

  “没关系,应该的。”保安回道。

  被称作耳朵的男孩子沉默着,不再看阿昭,贴在女人的腿侧小步小步走。看得出他是有些害怕的,但是她已经顾不上了。

第40章 梦与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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