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世无其二

  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小庄子内经常能听见悠扬的琴音,听起来不像是现世盛行之曲,更像是古曲。

  庄子的大门白日里都是关上的,只有晚上或者阴雨天才会敞开,若不是有人偷偷爬墙窥见过屋主人,怕是真的会以为这是一间鬼宅了。

  五月已经走到尾,日头也是愈发毒辣,每一缕阳光都似烈火般烤着大地,升腾起的热气熏得人心发躁。

  鸣蝉躲在树上龇牙咧嘴地控诉着这变态的天气。

  今日的庄子却是安静得很,并未响起熟悉的琴音。

  过路人本找了几个同伴一同来听听曲,结果却是被同伴给扣上“骗子”的“罪名”,一时间哑口无言,无奈之下只好离去。

  虞星野听闻身后动静,立马收回脚步,放下怀中的琴,大步跑上前。他激动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宣晏,几次伸出的手却又僵在半空,讪讪地收了回来。

  “师弟!”虞星野眼眶一热,贪婪地打量着他,如饥寒交迫的流浪者遇见暖炉珍馐,温暖浸透四肢,芳香久居不散,然而却又不知该作何反应。他胡乱抹了把眼角沁出的泪珠,露出一抹比哭还丑的笑,哽咽道,“凝魄珠果真有用。”

  “是……阿臣。”宣晏无力地晃了晃昏胀的脑袋,睫毛轻颤对上虞星野那漆黑的眸子,眼底一片灰败之色,轻叹一声,“撑不了多久的,你不必为我过多损耗灵力了。”

  “不会的。”虞星野摇摇头,鼓起勇气握住宣晏的手,破涕而笑,“师弟,我终于把你带走了。”

  虞星野眸里交织着的哀痛与喜悦,让宣晏不由自主联想到霜雪覆盖之下怎么也不肯低头折腰的红梅。

  明知大势所趋,却依旧坚守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绚烂。

  “何苦呢。 ”宣晏收回目光,发出一个饱含悲凉的声音,无奈而又苦涩,细究之下却又藏着一丝别的情绪。

  虞星野置若未闻,自顾自的与宣晏说起别的事情来。

  “师弟,你知道吗?就在上月初三,叶公子与他师弟坐着八抬大轿逛遍了修真界大大小小的门派,直把大家都看傻了眼。”

  “这也太胡闹了。”宣晏顿了顿,拧眉轻斥。

  “后来文先生实在看不下去就亲自带人去把他带回去了。”虞星野唇边溢出一声轻笑,“听说二人抄了半个月的门训。”

  “文先生最顾颜面,肯定气得厉害。”宣晏想到文玉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眸,似是想到什么,眼尾那点笑意又散了去。如那被石子激荡过后的水面,涟漪散开之后只剩一片死寂。

  “就像我当时一样。”宣晏小声呢喃道,“他肯定也气得厉害。”

  “师弟。”虞星野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宣晏,甫一出声便被他打断了。

  “我答应你。”宣晏眼底像是掬了两汪清泉,把世间所有的光亮都给吸入其中,清楚地倒映着仓皇的虞星野。

  “跟你一起待在这里,你哪儿也不许去,每天就弹琴给我听。”他嫣然一笑,如那惊现的昙花,拨开层层洁白的花瓣,窥见里头嫩黄芬芳的蕊芽,柔软娇嫩间又藏匿着清香。

  “那琴声我听见了,是父皇教我的第一首曲子,你弹的比我好听。”

  “好!好!”虞星野只觉心里头有一根棍子把他所有的情绪都给搅碎揉杂在一起,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不断地重复着。

  “谢谢你,师弟,谢谢你。”虞星野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颤抖地伸出手抱住宣晏,声音里带着感激、歉意以及掩饰不住的兴奋。

  今日没能听见琴音的过路人再次经过时又听见了那熟悉的琴声,只可惜同伴早已归家,自己头上那个“罪名”依旧未能洗清。

  六月的夜就连晚风都是热的,宣晏阖着眼躺在摇椅上,手里拿着虞星野放下的蒲扇不时摇着。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着由远及近的虞星野。

  虞星野献宝似的晃了晃手中洗净的水灵灵的桃子,一把塞在宣晏手中,道:“这是陆宗主让人送来的。”

  “阿言?”宣晏直起身子,疑惑地看着手里的桃子,“他怎么……”

  宣晏顿了一下,随即失笑,捧起桃子放在鼻尖嗅着那独有的果香,一时有些感慨:“我怎么忘了,还有文清呢。”

  “阿言他性子有些软,有点喜欢依赖人,那日他。”

  “不必多想了。”虞星野打了个响指打断了宣晏那未尽之言,故作神秘地冲他眨了眨眼,“我带你去看个宝贝怎么样?”

  “宝贝?”宣晏抬眸看着他,抿了抿唇,“该不会是一地的金子吧?”

  虞星野哭笑不得,大口咬着手里的桃子,佯装不悦地瞪了宣晏一眼,不满地嚷嚷起来:“你这人怎么回事啊?眼里只有金子不成?”

  “被文清给带的。”宣晏忍俊不禁,又有些伤怀,“说起来我还欠他一百两,不对,是欠阿臣的一百两。”

  “哎哎哎。”虞星野见他又在想着过去,故意拔高语调,捧着宣晏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我跟你说宝贝,你跟我扯别的。”

  “行行行,看宝贝。”宣晏用手中的蒲扇轻轻在虞星野脑袋上拍了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就劳烦虞神使替在下引路了。”

  “师弟。”虞星野嘴边笑容瞬间凝滞,对上宣晏的眸子,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

  宣晏眸光微闪,稍稍偏过头,慢慢摇着手中的蒲扇,淡淡道:“不去看了吗?”

  “去。”虞星野迅速地藏匿好眼底的失望之色,接过宣晏手中的蒲扇,扶着他站了起来。

  “慢点慢点,小心有台阶。”

  “别急别急,看路看路。”

  “是不是灯不够亮?你等等,我再去点根蜡烛。”

  虞星野活像是一个刚进城的乡巴佬,毛头小子什么都怕,一张嘴就在那可劲地嚷嚷着,把枝头乘凉的鸟儿都给吓跑了。

  “哎,回来。”宣晏一把抓住虞星野的衣袖,阻止了他去拿蜡烛的念头,“我看得见,会走路,脚还站得稳,不用点了。”

  “真的不用?”虞星野仍不放心,“很快的,我很快就回来。”

  宣晏一路上听他叽叽喳喳吵得有些不耐,手下一个用力直接把人给推到一侧的花丛里。

  虞星野猝不及防被这一推,狼狈地跌坐在地上,衣帛碎裂声刺啦响起,惊得草间躲着的虫豸四处逃窜。

  “看来要蜡烛不是我。”宣晏强忍着笑意,故作镇定道。

  “是我是我。”虞星野也不恼,嘿嘿一笑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后来到底还是点了根蜡烛。

  宣晏就这么站在屋檐下,借着烛光静静地看着赤着脚在院子里不断翻泥的虞星野,以及随着他动作不断竖起来的树苗。

  时光好似一瞬间回到了多年前,两个少年不知疲倦,嘻嘻哈哈地拿着锄头挖土栽下一株又一株的树苗。

  整片山头都弥漫着他们的欢声笑语以及少年人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壮志豪言。

  虞星野把手中的树苗给填好土之后直起腰长长吐了口气,倚着锄头回过头冲宣晏说道:“思来想去觉得陆宗主送桃子过来太麻烦,加之他栽的桃子不够甜,光有个头。于是只好自己种了,春来赏花,夏至品果,秋日里给它好好养护,冬季埋好肥。来年保证结出的果又大又甜。”

  “等你这桃树结果都不知道要多少年。”宣晏指了指这满院的小树苗,毫不客气地嘲讽道,“春日里不思量着栽树,偏生到了夏日来做。没准哪一天全被这日头给收了去。”

  “不是有你在吗?”虞星野促狭道,“当年的桃树不也是夏日里栽的,最后不都活了吗?”

  “果子是一时半会吃不了,但花可以赏呀,保证明年就能让你看见这满院的桃花。你还会酿酒,咱们再一起酿上几坛给叶公子他们送去。至于陆宗主那里就少送些,听说他酒品不太行。”

  宣晏怔愣片刻,随即轻笑:“你也还好意思说,浇那些树每日都需耗上我近半个时辰,每回找你人都不在。”

  “这回一定在。”虞星野目光灼灼地看着宣晏,“水我来提,树我来浇,你只需站在一旁看着我就好了。”

  “不了。”宣晏拒绝道,“还是我来浇吧,我怕你把它们淹死。”

  “那好,我负责提水。”

  “这个可以。”

  自打这满院的桃树种下之后,二人也找到了可以做的事情,每日弹弹琴、浇浇水,日子过得可谓是逍遥自在。

  虞星野跟当地百姓也逐渐熟络起来,时不时做上些好吃的送给左邻右舍,把在外头听到的一些趣事回去讲给宣晏听。

  在一次送糖葫芦回来的路上顺带捡了只白色的小奶狗回家。

  虞星野给它取了个大名叫叮当咚咚当当,理由是念起来朗朗上口有节奏感,听着又喜庆。

  对于这个建议宣晏给否决了,这名字念着长不说,还古怪,最后给它定了名叫叮当。

  叮当自此在这安家落户,最喜欢宣晏,每日都会围在它脚边陪着他在院子里浇水,甚至还会用嘴巴叼着桶子送到宣晏手边。

  叮当或许是记恨虞星野总是喜欢喊它那喜庆的大名,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对他摇头摆尾,其他时候一概不理。

  这使得虞星野很是郁结,可是叮当有了宣晏这个靠山,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它也不怕。

  岁月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度过,宣晏亲眼看着桃树从光秃秃的枝丫到粉红压满枝头惹得蜂蝶游戏其中。

  春日已过,那些绚烂夺目的桃花也只能存在记忆里了。枝头的叶子皆已被岁月摧得枯黄,深情地追着微风远去。

  叮当也从初来时的瘦小逐渐长得强壮,用虞星野的话来说就是丢到猪圈里去都不一定能找出来。

  “汪汪汪!”

  叮当在树丛间忘我地追赶着低飞的蝴蝶,不时发出几声懊恼的叫声。

  “再叫剁了你去!”虞星野那满带威胁的声音自窗里飘出。

  叮当好似听懂了,委屈地闭上嘴,悻悻地跑到宣晏身边去寻求安慰。

  它又似往常那般绕着宣晏的腿打转,可宣晏始终闭着眼,也没有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脑袋叫它莫闹。

  叮当凑到他身边嗅了嗅,咬住宣晏手中拿着的彩球往后拽,嘴里不时发出几声类似于祈求的呜咽,如那濒临绝境的野兽发出酸涩无助的呐喊。

  “叮当咚咚当当!”虞星野从厨房走了出来,看着叮当在那烦着宣晏,面色骤变,挥舞着手中的锅铲,“你再乱动他一下试试!”

  叮当闻言立马奔向虞星野,不断地摇着尾巴,眼里隐有泪花闪烁,似在恳求。

  虞星野恍然,手中的锅铲哐啷一声掉落在地,他大步跑到宣晏身边,颤声道:“师……师弟。”

  虞星野两只手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反复擦试着手上的冷汗,哆哆嗦嗦地捧住宣晏的脸,不断地呼唤道:“师弟,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看看我。”

  “阿晏,你看看我啊!你刚刚催我去给叮当做饭,饭做好了,叮当还没吃,它还在等你喂它吃完饭后去玩球呢。”

  “师弟,求求你睁开眼好不好?求求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求你了……”

  虞星野只感觉自己吸进的空气尽数化作刀子,一点一点割据着他的血肉,疼得浑身发抖。

  叮当也跟着蹲在宣晏脚边不住地哀嚎着。

  “别……别吵了。”宣晏那紧闭的眼皮微微颤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蜷缩着。他缓缓睁开眼,看着虞星野那被泪水洗礼后泛着光泽的面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就是睡个觉而已,何必大惊小怪,眼泪擦了去,怪丑的。”

  “好。”见他醒来,虞星野欣喜万分,哽咽地点点头,抬手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紧紧握住宣晏那冰凉的手,“你别睡了,晚一点再睡好不好?我们带叮当出去玩玩。”

  “叮当啊。”宣晏偏过头看着脚边不断用脑袋拱着自己的叮当,试图伸手再去摸摸它脑袋。

  叮当却是早一步看出他的意思,主动把脑袋凑到它手边,不住地哼哼唧唧。像是一个羁旅多年不断寻求温暖归宿的奄奄一息的异乡人,弥留之际带着绝望与不甘。

  “真乖。”宣晏揉揉它脑袋,这一简单的动作却仿佛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累得他不断喘息着。

  “叮当啊,今天不能带你出去玩了。”宣晏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点了点叮当的鼻子,“我想……陪陪我师兄,就不能陪你了。乖啊,你自己拿球去玩吧。”

  叮当对眼前的球视若无睹,静静地趴在宣晏脚边,鼻子里发出哼唧声,漆黑的眼珠盯着宣晏不肯挪开半寸,就跟守着什么珍宝的宝物一般。

  “师兄。”

  时隔三年,宣晏总算是愿意再喊虞星野一声师兄,平日里都是喊“虞神使”客气而又带着嘲讽。今日这声师兄本该如了他愿,可这声师兄却是听得虞星野肝胆俱裂。

  “阿晏。”虞星野眼前一阵模糊,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每说一个字便想要哭出来。

  “师兄,把琴拿出来。”宣晏冲他眨眨眼,“你给我弹了三年的曲,今日换我给你弹弹吧。 ”

  “就弹一首,多的我不弹,会累。”

  但凡宣晏开口,虞星野都不会拒绝。

  宣晏半倚在虞星野怀中,轻轻挑了挑琴弦,却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师兄,你带我弹吧。”宣晏颇为沮丧地低下头,“手下力度不够。”

  一首忽高忽低的曲子在空中飘荡着,路过的人不禁纳闷今日这个点怎么会有琴声响起呢?弹得也不似先前那般好听,莫名带着凄凉之感,就跟……哀乐一样。

  琴音断断续续一直到深夜方才停下。

  “别弹了,阿晏,我们不弹了。”虞星野一手覆住颤动的琴弦,一手抓着宣晏再次抬起的手,几近恳求道,“夜深了,该睡觉了。”

  “师兄,我这一睡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宣晏直勾勾地注视着虞星野,“再也见不到了,就连来世,也没有了。”

  “不能睡的,睡一眼少一眼,本来就不多了。”

  “师弟。”虞星野泣不成声,低头看着宣晏那逐渐透明的身躯,滚烫的泪水灼得手背如同火烧火燎一般。

  “师兄,这三年本就是我偷来的。”宣晏双唇翕动,“凝魄珠就算一直有灵力支撑着也生不出魂魄,它只不过是暂时保留着的罢了。”

  “师兄,这三年已经够了。我过得很开心,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般开心过。”

  “我手上沾满血腥,洗不干净,也没想过洗干净。可至始至终,我不曾后悔。因为还能见到师兄,平生夙愿也得以了却。”

  “别说了阿晏,别再说了。”虞星野抱着宣晏,不断地哀求道,“求求你别再说了。”

  “师兄,谢谢你。”宣晏想要伸出手去抓住虞星野的袖子,可是他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没有了。

  宣晏失落地低下头打量着自己正在慢慢消散的身躯,又看了看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吃力地说道:“师兄,你看,我又挺过了一天。”

  “可这新的一天我挺不过去了,我也不想再待了。师兄,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话里的遗憾恍若来自天际,微风轻轻一吹便再无迹可寻。

  红日挣脱开群山束缚,叆叇云彩欢喜地追逐着阳光,窃得二三光芒后笑嘻嘻地与同伴分享着。

  树枝殷勤地攀着阳光,又殷勤地助其跃入屋内,留下满室金辉。

  “叮当,我们一起送送他吧。”虞星野眨了眨酸涩不已的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怀里,弯腰摸了摸趴在脚边低声呜咽的叮当,颤声道,“从今天开始,我就再没有师弟了。也就只有我一个人带你玩了。”

  “我自人间访山河,山河谓我逍遥客。柳絮逐风翩跹舞,珠玉作伴落川泽。兴来独往云叆叇,归时残阳浸碧波。非是红尘寂寥人,且共把酒与君歌……”

  悠扬的琴声伴随着悲伤的犬吠再度响起,细究之下的低泣声却也是让人闻之欲断肠。

  东升的旭日捻着粼粼霞光,伴着那束紫色的焰火,盛大且又沉默地再一次送走了那个世无其二之人。

第147章 世无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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