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十八尚未过
兰伟延一手握着剑,一手撑着地面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双绿豆眼被仇恨与杀意染得通红,几欲夺眶而出。
“封、敛、臣。”兰伟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眼角滚落的泪珠冲刷着脸上的血渍,比花了妆的姑娘还要瘆人。
“我竟不知是何仇何怨,若说是因为之前的哑巴一事,我们可以道歉,这事都是梅有乾他们设计的。干尸一事,我们也可以道歉。哪怕是我们有冲撞你与你师兄,我们也可以道歉。”
兰伟延哑着嗓子,泣不成声,身子像被风吹的黄花般东倒西歪:“可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杀害我们!”
“对对对,我可以作证,我们殿下杀了人!”一旁的顾仁再次插话道。
封敛臣身子一僵,错愕地看着哭成泪人咄咄逼人的兰伟延,张了张嘴:“我……没有。”
“师兄,我没有,我没有杀人。”封敛臣把目光转向一旁同样茫然的叶文清身上,坚定地摇头。
“我亲眼所见,你还想狡辩!”兰伟延攥紧拳头,死死地瞪着他,指了指自己还在往外淌血的肚子,“这就是被你捅的。”
“师兄。”
“你真的看见了?”叶文清打断了封敛臣的话,看着兰伟延,眸光深邃,面色凝重,“你们几次三番诬陷我师弟,我如何能信你?”
“千真万确!”兰伟延肯定的地点头,伸出手,颤抖地指着一副看好戏模样的顾仁,“他还喊封敛臣‘殿下’。”
“他们是一伙的!他们都是鬼族!他们无恶不作,罪该万死!活该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放你狗屁!”顾仁收起脸上优哉游哉的模样,锐利的目光射向兰伟延,神情阴鸷,犹如九幽之地爬出来的厉鬼,露出青面獠牙,“什么叫罪该万死?死个屁!你们又能高尚到哪里去?人间蛇营狗苟,吮痈舐痔之辈多了去了,比我等还不如!梅有乾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兰伟延话一噎,肚子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些许,疼得龇牙咧嘴,不断地吸气呼气。
叶文清眸里掠过一丝复杂之色,对上封敛臣漆黑的眸子,话被堵在了喉咙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师兄不信我。”封敛臣眉眼轻弯,浅浅一笑。语气却是在冰水里浸泡过一样,冻得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么可能会是敛臣呢?”苏鹤难以置信地说道,“他一直跟我们在一起呀!只不过是开头。”
“祖宗,闭嘴吧。”宋霁华无奈打断他的话,再说下去封敛臣就真的洗脱不了嫌疑了。
苏鹤后知后觉,立马捂住嘴,趴在宋霁华肩头装睡。我什么也没说,你们什么也没听见。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是不是?”兰伟延捂着肚子踉踉跄跄地走上前,一把攥住叶文清的手腕,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叶文清,你说说,这事该怎么算?四个门派加起来一百零三条人命死于贵派弟子封敛臣手下。我且问你,按照湛明尊定下的《修真律法》里,这该如何判罪?”
“方易,方易!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顾仁焦急的声音正好解救了叶文清。
叶文清拂开兰伟延的手,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言:“先解决掉眼前的事情,其他晚点说也不迟。”
“师弟,先委屈你一下了。”叶文清抬手在封敛臣胸前轻轻一点,然后替他整理微微敞开的衣襟,摘去肩头沾染到的草屑,柔声道,“有什么事,咱们晚点再说。”
封敛臣感觉到身体内流窜的灵力一瞬间被冻住了,再难聚集,修长的睫毛垂下,留下两窝浅浅的阴翳。
“顾仁,你又。”
叶文清话还没说完,便看见顾仁正趴在地上,艰难地反过头看着背上的方易,一脸茫然无措,手上沾满鲜血,目光呆滞,与之前横眉竖眼的模样判若两人。
叶文清立马收起捆仙索,把方易从他身上扶起,慢慢放平在地上。
方易嘴里就跟装了个泉眼似的,不断有鲜血溢出,怎么也止不住。
“你们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顾仁疯了似的扑到叶文清面前,拽着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地咆哮着。
叶文清甩出一道光刃打掉了顾仁的手,将他狠狠地掀翻在地。
“方易,方易。”顾仁匍匐前进,紧紧抓着方易的手,看着他那被血水打湿的衣裳,颤抖地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顾仁又用手去堵他的嘴,眸里泛起泪花,自言自语道:“不要再流了,不要再流了。”
可鲜血还是从指缝间悄悄溜走。
顾仁见状,再次伸出一只手去堵,可依旧于事无补。
“宋霁华,你来看看。”叶文清揉了揉眉心,回过头喊道。
宋霁华上前看了看,眉心微蹙,抓起方易的手腕,指尖燃起一道光芒,却在触碰他脉搏的时候骤然间消失。
宋霁华讶然,再次试了试,可结果还是一样。
“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宋霁华收回手,摇头叹息着。
“怎么可能?!”顾仁扶起方易,如同受伤的狼崽一般,恶狠狠地盯着宋霁华,“你就是不想救他!所以就在这里胡说八道!对的,一定就是这样,你们跟何画秋一样,冷血无情,自私自利。”
“你还想带他去哪?”叶文清一把扣住顾仁的肩头。
“我要带他去找大夫!”顾仁一把拍开叶文清的手,目光涣散,神智有些不太清楚,紧紧抱着方易,生怕他被人抢走,“当时他脚断了就是我带他去找大夫的。”
“方易,别急,我带你去找大夫,然后我们去别的地方,你之前不是说不想待山里了吗?我们这次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顾仁,你还要害他到什么时候?”
清风邀来一道饱含着悲痛与愤怒交织的嗓音。
顾仁下意识地把方易的头埋在自己胸前,不悦地看着何画秋:“你是不是又想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了?不可能的!”
“何道长为何不在凝魄珠里待着?”叶文清惊讶地看着由远及近的何画秋,不由得担忧道,“您的魂魄尚未完全修复。”
“不过就是魂飞魄散罢了。”何画秋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人间没我留恋的东西。”
顾仁怀中的方易似有所感,竟奇迹般地睁开眼,嗫嚅着,声如蚊呐:“顾仁。”
“你醒了?!”顾仁欣喜若狂,扶着方易的肩膀,“到底哪里不舒服,赶紧说出来,我们去看大夫。”
“没事。”方易摇摇头,目光落在何画秋的脸上,轻轻推了推顾仁,“我有话想同他说。”
“不行!”顾仁果断拒绝,“他肯定又要劝你离开我。”
“不会的。”方易闭了闭眼,“我跟他不是一类人,我不会跟他走的。”
顾仁沉吟片刻,依旧没有松手,却是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到何画秋面前。
“我等了你十五年。”方易张了张嘴,满口的血腥味,眼里泛着异样的亮光,比天幕上的明星还要璀璨。
“我没有离开。”何画秋道,“一直都没有。”
“我一直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带你回芰荷寨,若是任由你躺在路上被别人救去,或许你早已名扬四海,成为人人口中称颂的仙师,而不是英年早逝。”方易抿了抿唇,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
“何画秋,你会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你咎由自取!你不自量力,与虎谋皮,竟妄想与我这个泯灭人性的土匪谈良知!”
方易啧了一声,眸里蓄起泪花,弯下腰直直跪在何画秋面前,哽咽道:“你当初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呢?或者变为厉鬼来寻我索命,我都会心甘情愿的给你。那干尸也挂了十五年,我以为你会来的。可是何画秋,我等了十五年,都没见你来,你现在回来了,你还要带我走吗?”
何画秋垂在两侧的手指微微蜷缩着,哽咽道:“对……不起。”
”道长,我的生辰礼物呢?”方易抬起头,掌心朝上,直直地看着他,眼里充斥着期盼之色,“这些年来,我都没过生辰。君未携礼至,十八尚未过。”
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嘴里再次溢出鲜血。
“霁华哥哥,他这是回光返照吗?”苏鹤贴在宋霁华耳边悄声问道。
宋霁华点点头。
何画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递到方易手中。
方易顿时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根祥云状的玉簪。
洁白无瑕,晶莹剔透,与记忆中的何画秋一样,不然半分尘埃。
方易伸出手想要拿起玉簪,可是却又收回了手,愁绪爬上眉梢。
“不喜欢吗?”何画秋问,话里带着一丝紧张。
“我手脏,也会把它弄脏的。”方易眸光微黯,轻叹一声,“还是不戴了。”
“不会的。”何画秋蹲下.身,对他四目相对,嘴边噙着一如既往的笑容,牵起他的手,“不会脏的,很干净,戴起来试试吧。都十八了,该束发了。”
方易神色一动,脸上的愁绪如破碎的蛋壳一样四分五裂,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说的喜悦。
方易用手做梳子笨拙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然后拿起玉簪想要束起,奈何技艺生疏,几次都无果。
何画秋想要帮他,可却被他拒绝了。
当方易第十次想要束发时,嘴里喷出大口鲜血,整个人往后一仰,连带着玉簪也变了色。
“道长,这玉簪,我戴不上。”方易吃力地说着,“可……我很……喜……喜欢,就不……不……还你了。”
“本来就是给你的。”何画秋眼前景物逐渐朦胧起来,苦涩地笑了笑,“早知道多给你买几根了,只可惜当时没带够钱。”
“对……对不起。”方易呼吸愈发困难,“我……当时……不应该拒绝你,要是去了江海余生,你就不会死了,可是。”
“我不想你死。”何画秋像是知道他未尽之言,笑着摇头,“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你,所以我想把你带回江海余生让师尊定夺。二则可以避免被与姚平安交好的修士寻仇。”
方易怔愣许久,然后缓缓牵起一抹笑:“谢……谢你。”
方易死了,是笑着死去的,他执着了十五年的答案,在今日释怀。
山风孤寒,呼啸地送走那未满十八的少年。
夜色渐浓,沉默地为少年掩盖一生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