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活人骨3

  我在宫中住了几日,却浑身难受得紧。

  苏澜无时无刻不要把我带在身边,放在他的视野之内。

  且他的视野还偏偏狭窄得紧。

  时日一长我便发觉,这位威震四海的天子陛下,竟是个有眼疾的。

  他那双漆深的眸子沉沉没有光彩,多数时候都不能视物。尽管如此,那份气场依旧骇人,令我不敢直视。

  偌大的皇宫空空荡荡,仿佛长久以来,一直都只有他独自居住在这里。

  有时我会愣愣地望着远处发呆。

  一只云雀落在我肩上,蹭了蹭我的脸。近处传来响声,它被惊动,随即又飞走了。

  我微微侧过头。凉亭里,一盘厮杀刚刚结束,苏澜投了子,低笑一声:“寒知,你赢了。”

  坐在他对面的是“铁骑公子”,大将军苏寻。他稍稍抬眼,凤眸转动:“你近日心情不错。”

  他顿了顿,接着说下去:“竟让我想起,数月前,你得知我未死时的光景了。”

  苏澜闻言没有动,只微微皱了眉,摸至手边的酒樽,又欲重新拿起它。

  “啪”的一声脆响,我一惊,只见方才苏寻手中的棋子又狠又准地飞了出去,击翻了酒樽。

  黑色的液体倾倒出来,冒着嗞嗞寒气,洒了整张棋盘。

  苏寻厉声叱责:“这酒你喝了几日了?”

  苏澜又低低笑一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毫不在意地冷哼:“寒知,我只想看看她的样子。”

  言毕,他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已经过去太久了。”

  苏寻长长地叹了口气,也拿他没办法。

  “我今日又听几个大夫听说了治眼疾的法子,改日带给你,”苏寻道,“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都听那些文官说了你什么。你这双眼睛,不能总拖着。”

  苏澜闻言冷冷露出笑容,难敛凛冽杀气:“我可以叫他们知道,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苏寻看着他,久久停顿一刻,补充道:

  “即便如此,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靠饮鸩酒度日。”

  说罢,苏寻瞥我一眼,目光冷冷:“更何况,你既已寻到她了,更应当惜命。”

  苏澜没有反驳。

  苏寻这时站起身,突然又开口道:

  “过几日我要动身去燕地。”

  苏澜深沉的眸里显出略微的惊讶,随即挑了眉:“需要我派人护卫么?”

  苏寻眉间的结这时终于展开,凤眸微微一笑,语气也畅快得多:“不必。”

  苏澜终于起身,缓缓点了头:“保重。”

  大将军走后,苏澜向四周短暂地一望,随即皱起眉:“晞儿,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我仰起脸看他,本想纠正我的名字,可望见那双黯淡至极的眸子,张口却还是忍住了。

  “……陛下唤我何事?”我走近了一些。

  “不准再叫我陛下。”他的眉皱得更深,“叫我的名字,苏澜。”

  我见到他那副表情,心里有些害怕,怯生生道:“……天子的名姓,怎么能随随便便唤呢?”

  他的脸色更冷。

  ……明明他唤我的名字都要叫错!

  我有些幽怨地瞪着他,但屈服于淫威,也只能无奈地开口:

  “……苏澜。”

  他的唇角勾了起来,一瞬间仿佛眸子里都有了色彩。

  “走吧。”他的口吻清清冷冷,却极温柔。“我为你备了饭食。”

  我又苦着一张脸。

  这几日他都要我陪着他用饭,起初几日还勉强凑合,我吃得不算多。后面几日,一到夜里,身体内便翻江倒海,积了许多不曾消化的饭食。

  这样下去,我迟早要兜不住。

  我盯着一桌的佳肴,有些苦闷。

  桌上的饭食都是我爱吃的,甚至还有各式在北国不常见的糕点。

  于是我殷勤给苏澜夹了一筷子:“陛下,您尝尝这个,定然很好吃。”

  他看上去很是受用,连带着唇角都翘了起来。

  我又陆陆续续给他夹了许多菜,直到桌上的碟已见底,而他碗内堆了小山。

  苏澜蓦地将筷子搁了。

  “晞儿,为何不吃?”

  他的笑意荡然无存,声音冷冷清清,自带一分压迫的气息。

  我被他识破,手下一抖,只好勉强笑道:“我……我的脏腑已没有了。陛下还是您独自享用吧。”

  他的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难看。

  我顿时又慌张起来。

  比起积食,我自是更怕他翻脸要将我煮了。于是我慌慌张张地又弯腰过去,手里抱着碗,急急将他面前的菜一一夹回来。

  没成想我的动作太快,一个没拿稳,手里的碗被打翻了。

  我噙着泪,又想去捞桌上的菜渍,这时手腕却被他按住了。

  我的视线落在他玉骨修长的手上。

  他的手冷得可怕。

  我的眼皮一颤,正欲将手抽回来,外头却传来响动。

  是监使大人。

  苏澜抬了头,向外面传来声音的方向望去,冷不丁开口,嗓音低沉冷冽:“进来。”

  监使大人见他将我的手按在桌上,顿时满面羞红,抖了抖袖子,“这这这”了半天也未能说出个所以然。

  我瞪圆了眼睛,觉得他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递菜的宫女这时亦进来了。我转眼看她,她的手里端着一方托盘,里面放着酒樽,依旧是满满的一杯,酒面漆黑如墨。

  酒水被端至苏澜面前。

  “陛下请用。”她低眉顺眼,微微躬身行了礼,又退下。

  苏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摆了摆手,监使俯身过去,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一阵。

  然后我便听到他的冷笑。

  “朕说过,谁也不见。”

  他的声音阴郁,周身环绕着一股低沉凛冽的气息。

  监使哭丧着脸:“陛下,这靖远侯……哪是臣等能拦得住的啊。”

  ……我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没想这一细微举动却被苏澜敏锐地察觉,他的眼峰一转,带了股无由的怒火:“你认识他?”

  “我……”我还未来得及开口,远远地便传来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像是谁同门口的侍卫起了争执。

  那声音我很是熟悉。

  苏澜一腔怒意正未发,这靖远侯就送上门来找死。他冷笑一声,抬了眼,抬手示意监使去将他放进来。

  来人气势不凡——正是久未谋面的陈怀安。

  陈怀安的脸色不太好,清俊的脸消瘦不少,眼眶更是发乌,只那身绣着玄鸟的黑衣劲装依旧笔挺。

  他长腿一迈,进来后先行了礼。

  “陈怀安!”我的眼睛一亮,几分惊喜,正要站起来朝他扑过去,却被苏澜阴沉着脸一把按住,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陈怀安看见我,先是一愣,又听到我唤他的名字,随即慢慢地笑起来:“来我府上这么多日……我还没能听个响。”

  苏澜不声不响地觑了我一眼,将我的手腕按紧了,面色更为阴鸷:“再废话,就给朕滚。”

  “哟,家宴。”陈怀安眉峰一扬,笑得得意,“不知臣有没有这个荣幸?”

  苏澜看着他,皮笑肉不笑,眼神阴沉:“靖远侯是朕的亲信,自然有资格来尝尝这‘家宴’。”

  “那臣就不客气了。”陈怀安毫不谦虚,大摇大摆地往我身边一坐,不作声地朝我挤过来,紧紧地贴着我,“臣今日来,是想解除婚约。”

  我被苏澜的目光看得心里毛毛的,悄悄向边上挪了挪。

  “靖远侯。”苏澜冷笑一声,原本覆着黑眸的蒙蒙雾渐渐褪去,锋锐的眉眼仿佛一眼便能将人看穿,“你要是活够了,寻口井跳下去便是,大可不必来朕这里送死。”

  陈怀安不紧不慢地接着道:“臣听说陛下放了卫泱回去,还赐了他三座城池。宁王的老巢,就在他的封地边上,万一他同宁王里勾外联,恐对时局不利。”

  “当然,臣已派人暗中查探去了。但一旦那位公主有什么异动,传信给宁王,臣怕是……晚节不保。”

  说到这里,他惺惺作态,满面的沉痛。

  什么时候他靖远侯也知道计较晚节了,听起来甚是滑稽。我没忍住扑哧一笑,立刻被陈怀安听见。他稍稍侧眼,狠狠朝我剜一眼。

  我马上笑不出来了,畏畏缩缩地严肃坐正。旁边苏澜突然将酒盏重重一摔,传来极大的一声响。

  酒水四溅。陈怀安亦被那声响惊得一激灵。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许久之后,苏澜终于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陈怀安:“卫泱怎么样,不妨碍你靖远侯娶亲。”

  “但……”陈怀安还欲开口,却被打断。

  苏澜的目光落在紧挨着陈怀安的我身上,眉间顿时敛起一股暴戾:“若靖远侯真的为国捐躯了,朕一定让你风光厚葬,不会亏待了你。”

  陈怀安脸色变了变,随后突然笑了一声:“卫泱现在虽不成气候,但将来迟早要将卫姜公主接回去,陛下您就忍心看着?”

  苏澜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眼神阴鸷:“没人知道她在哪,朕也不关心!”

  陈怀安扯了唇角一笑,我知他也动了怒:

  “陛下,您还不知道么?”

  他的腔调末尾是一丝丝的得意,手中折扇朝我一指:

  “她就是您要找的卫姜公主。”

  我:……

  我看了看陈怀安,又看了看苏澜。

  苏澜的眼神一瞬间变了,漆黑无澜的眼眸霎时结了冰,仿佛亘久以来的猜测终于成真。

  陈怀安好似没留意他的变化,眉毛一挑,反倒振振有词,信口开河起来:“公主殿下还在我府上吃住过一阵子,臣那时亲自为公主‘端茶倒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我:!!!……呸!

  苏澜冷笑一声,暗眸漆黑慑人,里面没有一丝笑意:“你也配和朕谈条件?”

  他的手却在发抖。

  这话已然杀意涌现,气氛剑拔弩张。这时苏澜却转头看向我,语气冷静了几分:“晞儿,他待你如何?”

  我慌忙摆手:“……靖远侯以前……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性命攸关的时候,我自是顾不得说这等遭天谴的违心话了。

  没成想苏澜听了,周身散发的气息更加可怖,使我倒吸一口凉气。

  “朕准了。”许久,苏澜开口道。

  陈怀安面色生光:“谢……”

  苏澜冷笑一声:“给朕滚。”

  陈怀安只得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不愉不快地站起身走了。

  临走前,他又狠狠瞪我一眼,似是在意这场面叫我看见了,十分的不快,十分的丢人。

  陈怀安走后,苏澜这才稍稍平复,伸手又要拿起酒杯。

  我想起苏寻的话,亦不忍见他再喝这鸩酒,便道:“陛下,饭用得差不多了,还是不必再喝了。”

  苏澜听了我的话,心情总算好些,这才起身离席。

  我白日里见到陈怀安,夜里又做了噩梦。

  我梦见他生气我从府上逃出去,于是派人将我抓回去,在我面前,摆了具死猪骨架。他笑容阴恻恻,然后咔嚓咔嚓将它弄得粉碎,每一下都惹得我虎躯一震。

  于是梦醒后,我抱着枕头,一路小跑溜进旁边亮堂的殿里。

  夜已深了,这里却依旧灯火通明。

  “晞儿?”苏澜抬眼,看见我,有些意外地笑了,随即搁了笔,口吻温沉,“怎么还没睡?”

  灯烛明灭,昏昏暗暗,我见殿内的窗开着,桌上摆了层层叠叠许多纸张,上面似乎画了些人像。

  我支支吾吾道:“……我没想到陛下在这里。”

  “将灯灭了。”他从桌案前起身,大约也有些累了。

  我只得按他说的,走近灯盏,吹灭了蜡烛。没成想窗外忽然起了阵微风,滚烫的蜡油滴落在我手上,顿时使我惊呼出声。

  苏澜皱了眉,伸手来握我的手,我却本能地一缩。

  这被他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僵在那里,久久没有动。

  我有些害怕。

  窗未合上。风一吹,他桌上的画纸哗啦哗啦都飞走了。

  仿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于是片刻后,我又将手悄悄伸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他冰冷的手指。

  他的十指修长,却冷得骇人。

  他摩挲着我的皮骨,在那上面停留许久。

  谁也没有说话。

  我的视线移向他身后,那些被风卷起的画纸散落一地,层层叠叠,成百上千。

  我有些惊讶,苏澜明明眼睛不能视物,怎么还要坚持作画,遂好奇地端详起画上的人像。

  看清她的样子时,我的呼吸一滞。

  那些画……

  画的竟都是我。

第42章 活人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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