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活人骨6

  节庆过后,人们纷纷回家,做一场香甜长久的美梦。

  从街市回来的路上,那些景川兽皆已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少魇兽在街上游荡。

  魇兽虽看起来凶巴巴的,却甚是缠人,一直抱着我的腿蹭来蹭去,时不时在地上打滚。我好奇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没想到陈怀安没骗我,北地竟真的有魇兽。

  只是现下,我倒没有什么可以喂它。

  行人渐渐地少了,我们三人在临街一家吃食铺子里坐下,陈怀安见那魇兽总跟在我身边,连连朝它瞥了好几眼,抬脚便要将它踹开。

  我忙抱紧了它,感到它在我怀里呼哧呼哧地吐着热气,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胳膊,甚是可爱。

  它似是觉得意犹未尽,过会儿再度舔了舔我的胳膊。

  我:……

  然后它便被苏澜拎着脖子,扔到了街上。

  听点心铺子的老板娘说,这魇兽并非普通异兽,而能读懂人心。它与景川兽相生相息。只是景川兽食梦,而魇兽吐出来的,不是梦,则是回忆。

  说罢,她笑得开怀,压低声音在我耳边道:“姑娘好福分,有这么两个俊俏的公子作陪呢。”

  我又想起方才的那个吻,脸霎时红到了耳根。

  我再回头看,那只魇兽趁苏澜不注意,又悄悄爬了回来,将我盘子里的小食舔了个干净,转眼望向苏澜,却被他淡淡一眼恐吓得魂不附体,于是最后张着脑袋要去偷陈怀安的。

  陈怀安忙伸手护着碟往边上撤,边瞪着眼睛,更看它哪哪不顺眼:“离本侯远点,滚蛋!”

  那魇兽兴许是受了惊,打了个饱嗝,随即颤巍巍地吐出了一连串气泡。

  我眼尖地识出,气泡里竟是一段陈怀安的记忆。

  方才老板娘说,魇兽吐出来的记忆可以靠颜色辨识,若是彩色的,便是段美好的回忆。反之若是灰的,则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眼下这段,便是彩色的。

  我伸手去够,陈怀安立马站起来要拦,却听得苏澜冷笑一声,重重道:“给朕坐下!”

  陈怀安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只能僵着身板坐下。

  我戳破那气泡,一段回忆便展现在我面前。

  原来是有关那只貔貅的。

  那只貔貅被接到了靖远侯府上。起初很不老实,到处惹祸,经常被陈怀安揍得鼻青脸肿。它吃的又多,不到半月重量涨了一倍,胖成了圆滚滚的球。

  陈怀安更加的嫌弃,经常骂骂咧咧地要揍它,还道它浪费侯府的吃食。

  看完我只生了一肚子气:这回忆为什么是彩色的!分明悲惨得不能更悲惨了!

  桌对面陈怀安一脸似笑非笑,不怀好意地望着那只魇兽,折扇往桌面上重重一敲,恩威并作地指着我:“给我也吐一段她的看看!”

  魇兽受到恐吓,依旧不屈不挠,凶巴巴地瞪着他,张口又要吐一段他的记忆,结果被他眯着眼睛掐住脖子,才堪堪咽了回去。

  我抬眼满怀期待地望向苏澜:“我可以把它带回去吗?”

  “晞儿想要,自然可以。”苏澜淡笑一声,见它兴高采烈地又要朝我扑过去,遂警告似的狠瞥一眼,吓得它脖子一缩。

  苏澜随即起身,淡淡道:“走吧,该回宫了。”

  我欢天喜地牵着那只魇兽,紧紧地跟在他身侧。

  这一日总算过去。

  从节庆上回来,我便病倒了。

  风寒来得来势汹汹,我昏昏沉沉了几日,不见起色。

  其实这倒是好事一桩,至少我得了风寒,那些人便不会惦记着将我煮掉,毕竟有染病之虞。

  苏澜派了几个御医来看我,开了些药方,又要亲自喂我。

  他看起来心情不佳,自那日回宫后,便再也没笑过,眉间总有化不开的忧愁。

  隐隐约约的,我似乎明白,他是在担心我。

  自他知晓我难逃一死,便招揽了四海各地最好的大夫,想要救我的命。以至于北地继盗墓热之后,又风靡一阵长生不老热。

  不仅如此,苏澜还试图弥合我的皮骨。为了给我治伤,清除那些疤痕,他甚至取来了传说中昭国的秘宝,容华膏——传言它能将破损亦或老去的肌肤修复如初。

  事实证明,这传言委实是骗人的。

  愈合皮骨虽不假,然而每回那药膏愈合了我的皮骨,没几日便又撕裂开来。如此反复,痛得我脸上血色全无,浑身颤抖,一如经受酷刑。

  苏澜因此大怒,将献药的那几人全杀了。

  我劝阻不成,内疚得很。

  这几日,朝堂上人人自危,氛围十分的紧张,谁都能看出来苏澜心情不好,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阴鸷,没声没响一句话便叫许多人送了命。

  群臣的目光纷纷投向了靖远侯府,都企盼着靖远侯能来劝劝。最好还是以死相谏,一箭双雕,梁都便解决了两个大麻烦。

  只不过靖远侯本人,此刻也正倒霉着。

  他的侯府总算勉强保住,苏澜却并没有就此放过他,非叫他去处理宁王。

  好好的靖远侯不当,非得跑去打什么仗?

  陈怀安鼻子嗤哼得震天响,他压根没想趟这滩浑水,更不想无端沾惹一身腥。

  宁王是个什么人物?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儿先是被退婚,后又惨死在秦。刚认了个义女,还叫他退了婚。

  外面都传,宁王丧女后心如死灰,不问世事。可他心里亮堂着:老家伙这几年行踪不定,谁也找不到他,即便义女订婚也不肯露面。苏澜一直派人盯着,叫他的兵马不敢涉足北秦两地,他便一直盘踞在卫泱那三座城池附近。

  他看,卫泱这条命……堪忧!

  治了几日,我的风寒迟迟不见好转,因此一直闭门不出。憋了几天,我终于忍不住出去晒太阳,却见庭院里一群人忙上忙下,不少侍从在抬东西。

  我诧异道:“你们在做什么?”

  领队走上来奉迎,笑得谄媚:“回姑娘,陛下马上要动身回秦了,我们在替姑娘收拾东西。”

  我惊讶道:“是陛下的意思吗?”

  那领队看起来比我更惊讶:“是啊。怎么,姑娘您不知道?”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不眠节那日,他好像是曾问过我要不要随他一起回秦。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未免也太快了。

  梁都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没见过。

  况且听说秦地不比北地,整日阴雨连绵,见不得多少日光,还十分排斥异乡人。

  先前在靖远侯府上时,我也常听陈怀安骂秦地实属蛮夷之地。按他的说法,秦地历史不长也就罢了,风俗还野蛮无礼,百姓更是目不识丁,连个寻乐子的地方都不常见,实属一群土包子、暴发户!

  倘若让一众老臣们得知此话出自梁都最大的“蛮夷”之口,内心一定很微妙。

  我寻到苏澜的时候,他又在饮鸩酒。

  他似是没有察觉到我来了,脸色阴云不散,眉紧紧地皱着,尽显暴戾之息。

  听闻今日又有一个文官被苏澜杀了。是因为在朝上大放厥词,不将他放在眼里。以至于听政的时候,明明国库账簿上写的是三千两黄金,那文官却欺负苏澜看不见,无法对账,故意说成是三万两。

  底下的朝臣沆瀣一气,不敢帮腔。但苏澜却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最终那文官被推出去,凌迟处死。满朝百官战战兢兢,再不敢忤逆他分毫。

  我轻咳一声,他这才察觉到我的到来,沉郁的脸色顿时破雾般开朗。

  “晞儿。”他勾起唇角,那双眼睛暗沉无光,即便饮了鸩酒,却不见一点起色。

  他的视力何时退化得这么厉害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怎样开口,于是走近了,去摸他的眼睛。

  那里冰冰凉凉,没有一丝温度。

  他将我抱在怀里,温柔地摩挲着我的皮骨:“最近伤口可还有再痛?”

  我摇摇头。

  耳边传来他的轻笑:“等回了秦,我定会治好你的伤。”

  我想:若真有那般灵丹妙药,为何他不先治好自己的眼睛?

  想到这里,我稍稍抬头看着他,犹疑着问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苏澜立刻低头看我,目光警觉:“晞儿,你不愿和我走?”

  我的话哽在喉咙里,见他紧紧锁着眉,下意识地连连摇头,搪塞道:“并不是!”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握在我腰上的手久久没有动作。

  从苏澜那里回来,我有些懊恼:明明是想去对他说我想留下,怎么话到了嘴边就全然变了味。

  不过,回到房中,我欣喜地发现一桩令人振奋的事:

  那只魇兽终于又吐了一段记忆出来。

  养了好几日,总算出了成果。不枉我这几日的袖子都被它啃得湿漉漉的。

  只是这记忆的主人并非陈怀安,而是苏澜。

  我捧着苏澜的记忆,抿着唇犹豫了很久。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伸出手指,将它戳破了。

  横竖这记忆珍稀不易得,不看白不看!

  只可惜我拿到的,是段灰色的回忆。

  这一幕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苏澜走在雪地里。

  周围断壁残垣,已然是一片废墟,看起来这里刚经历了一场血战。

  他像是在找什么人。

  地上插着无数箭矢,连个落脚的地方都难以寻到。

  他踉踉跄跄在雪里挖着,手上的血迹都干涸,早已结痂了。

  就这样几乎将雪地都翻了个底朝天。他的手冻得青紫,往日修长如玉的十指如今甚至看不清一个完整的轮廓,兴许早就没有知觉了,可他却还是不停地挖下去,无始无终,无始无终。

  见到眼前的景象,我的胸口忽然一阵溺水般的沉闷,隐隐作痛,难以自抑地想冲过去拦住他,让他不要再挖了。

  仿佛我清楚地知道他要找的人,并不在那里。

  可这毕竟只是记忆,我终究什么也做不了,心口沉重得仿佛压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忽地,雪地里有什么东西出现了。

  是半截金光闪闪的鱼尾。

  他跌跌撞撞地上前,双手发抖,将它从雪地里挖出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

  鱼鳃艰难地翕动着,血液皆已干涸,只剩下一身干干净净的鱼骨。

  苏澜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伤心还是喜悦。

  他认出了那盏游鲤灯。

  是她曾想送给他的。

  鱼骨在他手中艰难地挣扎了几下,突然化成粉末纷纷扬扬洒下,落入面前的雪堆里。

  游鲤灯,被赠与时,会化为受赠之人,最想看到的东西的样子。

  便是此刻,现下,他最想要见到的,她的尸骨。

  他赤红着眼睛,在那堆雪里挖了很久,雪堆下终于露出一只手。

  一盏灯毕竟力量有限,这便是他唯一能见到的尸骨了。

  那只手,苍白瘦弱,被深深埋在雪里,无助地向外张着,似乎在等待着谁的垂怜。

  天地间静寂无声。

  他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只手,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难以承受的悲恸吞噬了他。

  他已经不想再看,可是眼睛却不受控制似的,死死地粘在那只手上,无论如何都移不开,合不上,这又像极了她死前的情形,永生永世不能瞑目。

  血液混合着泪水,缓缓地顺着眼角流下。

  就这样,他跪倒在雪里,攥住她的手。

  雪倚漫天,万径人踪灭。

  他靠着那只手慢慢躺下,仰面躺在漫天大雪中,鲜血汩汩,淌了一地。

  旁边是他所爱之人的尸骨。

  他紧紧将那只手握在怀里,用力体会着它的最后一丝温度。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是茫茫无尽的黑暗。雪花飘落,无声地落在他的眼眶。

  他的面前又浮现出那日雪地里,他们走在去永安城的路上,时光亘久绵长。那时他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而她的手心温暖炙热,亦紧紧地回握。

  不是像现在这样,冰冷,僵硬,没有温度。

  “我再也不走了。”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更像是满足的喟叹,浓郁得化不开的哀恸。

  大雪茫茫。

  永不会再有人应答。

第45章 活人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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