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永昼3

  天亮之后,苏澜却已不在房中。

  门口的侍卫告诉我,他是出门办事了。

  窗外热热闹闹的,百姓们从家家户户涌上街头,畅快地笑谈庆贺。我刚打开窗,便被一头鹤迎面撞上窗框,落了满地的鹤羽。

  我忙向楼下张望,见有人将那头晕倒的鹤拖走了。

  窗框上留下一封信。

  信封上歪歪扭扭几个字:赠卫晞。

  我皱了皱眉,将那封信捡起来,拆开一看,竟是朱慎那厮写给我的。

  信的开头先是两首肉麻的情诗。后面又紧跟着絮絮叨叨了一些狗屁不通的话。他的字实在难以辨识,我眯着眼睛努力识别了许久,才看了个明白,大意是:他伤好后定要娶我,叫我不要着了别人的道,随随便便跟着其他的人跑了。

  我看了,只觉得云里雾里。这朱慎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倒也患得患失了起来?

  况且他爹娘这会怕是把婚帖都下到府里了,我还未来得及找他算账呢!

  这时楼下又传来喧闹声,我向外张望,是昨夜前去城主夜宴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他们个个喝得酩酊大醉,大抵兴奋劲还未过去。

  听说沧澜城的那位新城主,颇受先城主喜爱,也深得百姓崇敬。自少时武功高强,想来会成为一代明君。

  门外一阵脚步声,我转过身去,见到苏澜从外面回来。

  他一身苍青色的云纹华袍,眉眼深邃,身姿挺拔,清冷如风。

  我望着他不由地愣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手里的信,慌慌张张地折了起来。

  苏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手里的信纸,一挑眉:“那是什么?”

  我本能地背过手去,抿着唇,不假思索地答道:“没……没什么!”

  苏澜一伸手,我忸怩了一会儿,只好将手里的信交出去。

  他修长的手指利落将信纸拆开,只瞟了一眼,便冷笑道:“这字写得像狗爬,也是能拿到你眼前看的?”

  我有些窘迫,勉强争辩道:“……他的字也没有那么差。”

  苏澜没有说话,黑眸深沉,周身的气压立刻低下去。

  片刻后,他走至我身前,拥过我,坐到书案边。

  “来,我教你写字。”他将我从背后抱在怀中,清陵草的气息覆来,我贴着他的身体,心跳扑通扑通乱撞,莫名的一阵紧张。

  苏澜拿起搁在一旁的笔,握着我的手心,教我写他的名字。

  他的字风俊有骨,一如其人,煞是好看。

  教完他的名字,又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我坐在他怀里,感到周身都暖洋洋的。

  纸上两行俊秀的字迹。

  我伸手摸了摸那两行已干透的墨字,愣怔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眸,好奇道:“你去找我爹娘做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答:“提亲。”

  ……

  我:!!!

  苏澜这厮甚是可恶,竟趁我没睡醒,跑去了府上提亲!

  只可惜,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

  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办法,爹娘竟连朱太师的面子都顾不上了,丝毫没有觉得不妥,欣然同意。

  我愤愤地想:

  爹娘分明是被他这副仪表堂堂,俊俏的脸皮给骗了!

  他们二老此刻正乐不可支地坐在我们面前同苏澜攀谈,样子诚惶诚恐。而苏澜则极有耐心地听他们二人阿谀奉承,唇边挂着淡笑,只偶尔微微颔首。

  想来爹娘巴不得赶紧将我卖出去,况且还是这么个俊俏的公子,恨不能现在就将我的东西统统收拾了,连同我一起送入他的手心。

  想到这里,我恶狠狠瞪他一眼,结果被他更凶狠地瞪了回来。

  我立刻拉沓着一张脸:“你还敢凶我!”

  他的面色一沉,手下警告似的叩了叩桌子,又将目光转向满脸谄笑的我爹:

  “再过两日,我要带她离开这里。望二老恩准。”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顿,不动声色地瞟我一眼。

  爹娘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岂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我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们两个卖了。

  马车已经装好,苏澜说要带我即刻回秦。

  我虽一直以来都盼望着能去秦地,但怎么也没料到,竟是以这种方式如愿的。

  我哭丧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上了马车。

  外头,爹和娘乐呵呵地同我挥手告别。

  去往秦地的路很远,我们行了两日,才终于抵达燕边境。

  沧澜城已远了,日暮时分,苏澜叫车夫在一座热闹的小城停下,道要带我吃些东西,在此住一晚再走。

  今日是日落节的最后一日。

  这之后,又会是永昼。

  我掀起车帘,望见城内人们载歌载舞,灯火阑珊。

  苏澜先去找可以落脚的酒楼,把我留在车上,并叮嘱我不要乱跑。

  只是过了许久他都未曾回来。我眼馋城中的热闹,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我留意到车内他留下的那盏鲤鱼灯,看都没看便拿起来,匆匆跳下了马车,往城内跑去。

  这座小城被一条河从中隔开,不远处便是即将西沉的落日,不少百姓都围在河滩两侧,期待着一会儿圆月升起的盛景。

  听城中路过的百姓说,这条河名叫银河。

  我站在桥上,惊叹地望着那轮夕阳,此刻它半悬在空中,将沉未沉,缓缓地向下。

  这座桥是由明月枝编就的,桥上停着许许多多的惊鹊,看起来,仿佛这座桥都是鹊鸟搭成的。

  手里突然动了动。我低头一看,那盏游鲤灯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我将它抬起来,同它四目相对,没想到它却突然碎了。

  我忽然记起,神秘人送我的那本书里,好像曾经写过,燕地以外的地方,有一种叫游鲤灯的秘宝。当被赠与出去的那一刻,它会变成受赠之人心中最想看到东西的样子。

  于是我屏住呼吸,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幕。

  面前却什么也没有出现。

  我等了很久,都未见有一丝变化,于是自顾自地懊恼,心想:莫非这书上写的都是骗人的?

  想到这里,我又依稀记起,那时书上好像又紧跟了一句话,道若是最想要的东西已在身边,游鲤灯便不会再化形。

  想到这里,我抬起头,四处找寻着周围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然后我便看到,远远地,苏澜向我走来。

  金乌终于西沉,余晖映照在人们脸上。

  一片金色的光辉洒在河面上,水中是它冉冉的倒影。

  水底日是天上日。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

  仿佛有谁快速地在我耳边轻声念了一遍:

  眼中人,是面前人。

  记忆一时纷至沓来。

  那些过往的日子在我脑海中渐渐地浮现,璀璨发亮,累世经年都不会消磨。

  我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

  原来所有的起灭循环,爱恨别离,也不过如此了。

  纵然世间有那么多的相守不成,我们不还是总能找到彼此吗?

  我脚下的步伐轻快起来,朝他扑过去:

  “苏澜!”

  他接住我,先是一怔,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终于笑起来,低头在我唇上印下一个绵长的吻。

  鹊鸟窸窸窣窣地飞起,鸣唱起动听的曲调。

  一吻过后,我抱了他很久,都不肯放开。

  “晞儿。”他伏在我的肩窝,低沉地笑,笑声使我的身体跟着颤动。

  我紧紧抱着他,闻着他身上清陵草的香气,红着眼睛抱怨道:“你怎么变得这么瘦了!”

  说罢,我又伸手,细细地摩挲着他的脸颊。他微微闭眼,顺从地俯身下来,低头感受着我的手指,末了,捉住我的手腕,细密地亲吻。

  我这才放心,笑起来:“果然凡间的触感就是不一样!”

  周围的鸟儿惊起,鹊羽飘扬,落在他的发间。我望着他漆深的眼眸,那双眼睛里好似装了无限的温柔。凝视许久,我的鼻子一酸,眼睛里又闪起泪光。

  苏澜见我又要哭了,将我按在他怀里更紧了些:“好端端的,哭什么?”

  我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又破涕为笑。

  他轻笑一声:“还敢不敢贪嘴忘了我,嗯?”

  我顿时心虚起来,于是抱着他,浅浅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口:“再也不会忘记你了!”

  他这才满意,握紧了我的手,故意伏在我耳边低声质问:“还敢道我的脾气不好?”

  ……可恶的陈怀安!竟敢捉弄我!

  我一时百口莫辩,暗暗咬牙,嘴上却不依不饶道:“哪有像你这样强抢民女的!”

  他轻笑一声:“我不抢,难道还要等我看着你同那个傻子成亲?”

  我理直气壮道:“我不管!反正我们扯平了!”

  他在我额头轻轻印下一吻:“都依你。”

  酒楼里不少宾客谈天说地,吵吵闹闹,热闹非凡。

  我和苏澜在一桌坐下,他点的俱是我爱吃的,看得我食指大动。席间听到旁边那桌人嘈杂地议论道:

  “听说如今的那位天子皇帝,实际是个老糊涂蛋,全都是仰仗那位靖远侯圣明。”

  “我也听人说了!那位天子,从前在北地的时候就对靖远侯百依百顺。靖远侯说一,他不敢说二,被辖制得死死的。”

  “这位靖远侯,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

  看来有人在四地散布谣言,源头自然不言而喻。

  苏澜听了那些话,微微地侧睨身旁,眼角一丝锐利的光,接着冷笑一声。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道:“晞儿,明日一早,我们便动身。”

  我刚刚吃干抹净了一整条醋鱼,擦了擦嘴角,好奇地问道:

  “什么事这么急?”

  他低笑:“才十几天没顾得上陈怀安,他就这么猖狂了。要找他好好算账。”

  我的脑海中应景地浮现出一幕画面:

  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

  第二日天亮,我又坚持用过了早饭,才迟迟上路。

  出了那座小城不远,面前便是燕的边界了。

  天气一时变幻莫测,竟下起了大雪。

  雪絮纷纷扬扬,渐渐地厚密起来。

  听说燕地常年积雪不化,原来指的竟是这边界。想来大约是从外面难以窥见燕地内部,外面的人才都误以为燕地常年覆雪。

  到了快要越过边境的地方,雪已停了。只是积雪已没及腿肚,连马车也难以前行。

  我望着面前白茫茫雪地,缓缓地呵出一口寒气,不知怎的,突然想起过去在秦国时,我和卫泱一起,第一次见到下雪时的光景。

  苏澜从马车上下来,替我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

  我抬起头,他看着我,口吻温沉道:

  “前面还要走很远,你的腿受不住。上来,我背着你。”

  我有些犹豫:“雪这么厚,你背着我,能走得动吗?”

  他挑眉,暗沉沉地笑起来:“怎么,担心你吃太多,我背不动你?”

  ……!!

  我有些生气地瞪着他,张开双臂,等他弯下腰,牢牢地勾住他的脖子。

  足下是他踩着雪,一个个脚印很深,踩得积雪吱嘎作响。

  我往他被冻得发红的耳根上轻轻呵了一口热气,随即咯咯地笑起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忽然又想起青桑。

  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日后定还是要去看她的!

  我想起前几日同青桑告别时,她送我了一方手帕,又看见站在一旁的苏澜,竟没忍住偷偷笑起来,过会儿,才柔声开口:

  “阿宴也找到你爱的人了么?”

  我下意识地一顿,有些愣怔,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

  过了很久,我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苏澜。

  苏澜亦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脸色有些黑。

  ……

  不过是反应慢了一点,这个人未免也太小肚鸡肠了!

  想到这里,我又偷偷笑起来,将脑袋贴紧了他的脖子。

  我无时无刻不想见到的人么?

  我闭着眼睛,抱着苏澜的手臂又紧了紧。

  从一开始我想要的便别无他物,只有他而已。

  为此我等待了那么多年。

  如今不再需要等待了。也无需惧怕别离。因为分别总是短暂的,我们迟早还会在天荒地老里重逢。相似的情景会反复重映,直至岁尽白头。

  “我爱你。”

  我在他耳边,满足地轻声呢喃。

  他的足下一顿。

  这一刻过了很久。

  “我也爱你。”他的声音低低的。

  辗转经年,我终于等来了我想要的答案。

  再也不必独自前行了。

  我闭着眼睛,唇角微微翘起。雪落在肩上,静寂无声。

  从此,岁月漫长。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第二篇长文完结啦!之后还会有一篇番外,我尽量最近几天放上来!

  谢谢大家这三个月的追更和陪伴,非常感动,写不下去的时候都是靠着大家的支持才走到现在的!

  我们下一篇文再见!

第57章 永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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