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支玫瑰

  “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低而笃定,四个字,连带着音节的转承都没有落下,一并落入盛淮的耳里。

  冲击力太大,以至于盛淮一时半刻没能明白隐藏在这四个字后的深刻含义。

  还不待他缓和过来,纪从骁又跟了一句——

  “所以,我们不要来往了。”

  直白得不需要人思考的话语给盛淮停滞的思维重重一击,将所有的桎梏打通,终于开始重新运作。

  “你确定你没有说错?”

  “没有。”纪从骁笑了,坐直身体,收回了支在额间的那只手。他抬着眸,眼中的深情在明亮的顶灯下一览无遗,让人心惊,“这就是我为什么躲着你的原因。因为我们……”

  “……不可能在一起。”

  纪从骁眷恋不舍地最后望他一眼,转而垂了眸,看着碟子里菜和手边的茶,眼里掠过一丝难过。他继续解释着:

  “早就想找机会和你说清楚,但剧组里太匆忙,电话里不够正式,所以也只能拖到了现在。这么久以来,不和你联系不是因为我想让这段关系就这么淡下去,这对你没用,你是会追根究底要一个明白的人。”

  他抬头看着盛淮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些骄傲。

  然后,视线再一次移开,音调又恢复了刚才那种苦涩的平淡:“我只是……只是害怕和你联系太多,就下不定决心和你一刀两断了。”

  “年轻人的感情当不得真,多是昙花一现。”盛淮的心中此刻兵荒马乱,而他,只能在一片混乱中抓住了这样一句苍白无力的言辞。

  纪从骁眉间一折,刻意避开的视线移了回来,落在盛淮脸上,一动不动:“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盛淮抬眼看他。

  “感情这东西,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无论什么年纪、什么性别,只要是纯粹的真心,就值得被尊重。”

  沉稳而严肃的字句在耳边回响,盛淮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口不择言,其实是对纪从骁的伤害。没有谁会希望自己的一腔真心被喜欢的人评价为当不得真,这是一种侮辱。侮辱了这个人,也侮辱了他的爱情。

  “抱歉。”盛淮狠狠一拧眉,想要说些什么,可到头来,仍旧只有这样苍白贫瘠的两个字。半点都不能将他的歉疚传递,倒容易让人误以为只不过是敷衍了事。

  他看着纪从骁,眉宇间的沟壑愈深,惯来从容的眸眼之中难得闪过了几分焦灼。

  然而,视线之中,纪从骁的神色一缓,唇边又弯起了浅淡的弧度。好似方才所有的不满都被这两个字轻而易举地安抚。

  “我倒希望它是昙花一现。”

  甚至,如果可以,他情愿从不对盛淮产生这种预料之外的感情。只不过感情这样的事情,倘若真能随心所欲,那这世间的痴男怨女也便不至于这么多了。

  “一定要不来往吗?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直到现在,盛淮才真正接受纪从骁喜欢他并打算和他断绝往来这一个事实。所有仓皇而不知所措的下意识挽留尽数抛弃,他开始回到“盛淮”的本真,以最直白而坦诚的方式进行挽留。

  然而,话音一落,他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一如当初,他误以为纪从骁对杜明景动心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让小朋友离杜明景远些,以时间和距离来治疗情伤,以免日日相见,日日剜心。

  而眼下,除了对象不同外,又有何区别?

  他不能为一己私欲而将纪从骁困在这一段牢笼之中受尽煎熬。

  做人不能这样自私,更何况……

  他依旧舍不得。

  纪从骁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已经想明白。垂眸端起茶盏,他笑了笑:“盛哥,我祝你早日找到一个真心人。”

  “你有些太大度了。”盛淮重新给自己倒满一杯茶。

  纪从骁牵了牵唇角,没有回答。

  “多谢你这么久以来的照顾。”

  他用最客套的言辞,将自己内心喷薄的情感轻描淡写。

  盛淮垂首,端起刚刚添上的茶盏,茶倒得有些满,与外扩的盏口齐平。丝毫不符合古来便有的茶堪酒满的规矩。

  并非盛淮不懂,只不过,眼下杯中装的不是仅仅是茶,不到巴掌大的青花小盏,盛满的更是他们几近一年来的感情。

  “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垂着眸,稳稳端着茶,一饮而尽。

  ……

  纪从骁一走出包厢,脸上的笑瞬间便垮了下来。他在门口定定站了一会儿,才动了动脚尖,想要离开。然而,腿尚不曾提起,却先停下。他偏头望了望身后紧闭的门扉,最终转回了视线,眼皮半搭下,抬手挂上口罩,将眸眼间的晦涩和抿成一道薄锋的苍白唇线尽数遮挡。

  双手抄在口袋里,他孤身一人走出餐厅大门。离开的一瞬间,冬夜里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顷刻便将他从温暖室内带出的暖意吹得支离破碎。

  他站在门口,望着远方。脚步轻抬,却落在原处。

  不知道该去哪里。

  寒冷的夜晚,喧嚣的车流,四周灯火通明,笑语欢声不断。唯有他一人,孤独地站在街边,仿似独自辟开了一个小世界,那些热闹和喧嚣,都距他有千万里远。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七八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会儿他刚偷偷参加完帝影的艺考,却不料被他妈发现。在不断的斥责和命令中,索性将那些年的不满与压抑尽数宣之于口,撕开他妈奋力维持的那个家里所谓安宁又平和的假象,最后在她歇斯底里的怒骂声里离开家门,再也没有回头。

  他当年不过十七岁的少年,仗着经年沉积下来的压抑和一时冲动,和家里彻底断绝关系。周身上下,只有一张身份证和一个手机被允许带离。

  他没有现金,也没有卡,更没有能够投靠的朋友。站在马路边被冷风吹得透心凉时,他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别说长久的落脚之地,就是当晚的栖身之所都没有,说不准一个不慎,他便要冻死在这冬夜的街头。

  直到那会儿,他才明白过来,离家出走断绝关系看着是潇洒肆意,做这事的时候是说不出的畅快淋漓,然而,无家可归,这才是现实。

  只不过那会儿和现在到底不同。

  那时候,虽说无处可去,可他刚刚摆脱家庭,顺着自己想要的路往前走,即便是茫然无措,那也不过一开始而已。帝都那么大,有的是他的容身之处。

  然而眼下,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身无分文的少年,他的名下不止一处房产,他那22层的高级公寓,更是给自己选定的这后半辈子的安身之所。

  却不愿回去。

  回去又能如何,依旧是个冷冰冰没有半点人气的地方。

  无处可去,是心无归处。

  ……

  身后餐厅的大门被推开,纪从骁在侍应生小姑娘甜美的“新年快乐,欢迎再次光临”中回神,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迈开脚步。

  他依旧不知道该去哪,但他也不能一直站在人家门口拦路。好在餐厅前只有一条石子路,不需要选择。

  寒风掀起了他的羽绒服下摆,从没有拉上的前襟钻了进去,侵蚀着身体的热度。

  然而他半点想要拉上拉链的意思都没有。就那样抄着口袋,缓缓前行。不顾路往何方,不顾身前身后同行的是谁。一时之间,对这个世界的倦怠上升到了极致。

  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思考,什么都没意思,就想像这样,有一条路,任由他一直走下去,直到累了倦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一路走到尽头,再随着人流的方向前进,买票,进游乐场。最后,在高大的摩天轮下停下了脚步。仰头望着缓慢转动的光圈,忽然想到在机场送盛淮离开前,他说,等他回来,就来游乐场,到摩天轮上看看他心心念念的万家灯火。

  然而眼下,他回来了,盛淮也近在咫尺。只不过进这游乐场的,却只有他一人。以后,也只会是他一人。

  有急促的脚步从身后传来,纪从骁一顿,下意识想回头去瞧。

  “混蛋你给我等着!不就是没让你吃甜点吗还生上气了?趁我买单自己先跑?!”

  陌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如同一盆冰水从纪从骁头顶浇下,理智回笼,被遮掩在口罩下的唇角微扯,牵出一抹轻嘲。

  他当真是天真到可笑,居然会期待是盛淮。

  怎么可能是盛淮?

  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盛淮这人到底生活得有多明白。他的一举一动几乎都经过深思熟虑——不是衡量得失,而是考虑合适或者不合适,应该或者不应该。

  一如之前坦诚时,他半句都没有问自己为什么不可能在一起。因为他很清楚,即便知道了,那也不过是无用功。就像现在,即便追出来了,又能如何?

  只有想要在一起的人才会克服重重艰难,只有想要继续走下去的人才会追出来挽留。

  他不觉得盛淮会在这短短十几分钟内爱上自己。

  更何况,就算喜欢了,又如何?

  注定不会有结果。

  年轻的男人从身后快步走来,一个不慎还擦到了纪从骁的肩膀,纪从骁看着他横横插进自己身边,回头露出一个轻快的笑:“抱歉啊哥们儿。”

  随即手一戳,眉一扬,对着排在纪从骁身前的男人张口就是一句:“脾气见长啊?”

  “别冤枉我,是你说摩天轮等的人多,得尽早过来排队。”

  排队的那人音色清冷,但看过去的眉梢眼角都带上了温柔,爱意昭然,竟也是一对同性情侣。

  “编!”年轻男人笑骂一声,倾身望了望长队,说道,“我去买点喝的,你晚上吃的太少。”

  纪从骁看着两人亲密模样,眸中艳羡一闪而过。

  许是他的目光太直白,惹得排队那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纪从骁清楚看见那人的眼神在瞧见他的瞬间由最初的警惕变成了犹疑。

  纪从骁原以为是被认了出来,然而,那男人只看了他一眼,便转了回去。隔了一会儿,似等候太过无聊,便掏出了手机。

  没多久,年轻男人带着热饮回来,一杯奶茶给了他的恋人,一杯咖啡留给自己,最后一杯热可可被送到他的面前。

  纪从骁抬眸看他。

  “刚才撞到了你,作为赔罪。大冬天喝点热东西暖和暖和。”

  纪从骁在这方面堪称警惕,几乎不接陌生人的东西。然而,眼前这个男人笑容太过温暖,周身洋溢着一股平和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想到了盛淮。

  下意识抬手接了过来:“谢谢。”

  “哥们儿自己来的吗?一个人玩游乐场可没什么意思……”有着温暖笑容的年轻男人是个话痨,自来熟地和他攀谈起来,即便纪从骁只不过偶尔应一句,也丝毫不影响他的热情。长长的队伍缓慢前进,这期间,男人给他讲了旅途所见的大好河山,讲了一路上听来的许许多多悲惨却又带着希望的故事,甚至还讲了他家偌大露台上种满的花花草草……而他的恋人却并不阻止他,偶尔还插个一两句话纠正一下他的记忆错处。

  直到排到他们,这才止住话头。

  两人验票,在进客舱时年轻男人回过头对等在他们后边的纪从骁笑了笑。

  “生活艰难,有时候我们总会觉得这一次大概是跨不过去了,但其实,等时过境迁后再回头,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

  “心情不佳时可以找一些灾难片纪录片看一看,你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的恋人补充道。

  纪从骁望着缓缓上升的客舱一怔,忽而弯起唇角。

  所以这么多的絮絮叨叨,只不过是因为他们觉察出自己状态不对么?

  他钻进客舱,打开一路都没动过的热可可喝了一口。稍嫌甜腻的味道稍稍冲淡了心头苦涩。

  他仰着头,靠在座椅上出神,忽地扯了扯唇角。

  没什么过不去的事情吗?

  那如果这件事并不是一时,而是伴随一生呢?除非生命终止,不然,怎么能过得去?

  摩天轮缓慢上升,地面的建筑变得渺小,人影更是瞧不清楚。整个游乐场都在脚下,再掠过一片黑暗无光的山体,有光逐渐映入眼帘,车灯霓虹交错,万家灯火璀璨。繁华的都市夜景一览无遗。

  即便如纪从骁,也不曾见过这般的夜色。

  他虽知道这里的景致绝伦,但也没有想过要上来瞧一瞧。他是个胆小鬼,从不敢一个人看这万家灯火,因为一个人看到的,永远只是寂寥。

  他也曾试图找人陪他一道,然而狐朋狗友们只适合喧嚣,绯闻女友们太过暧昧,更何况,这等事太过亲密,已碰触到了他的内心,思来想去,也不过一个乔译合适。

  可乔译恐高,自然不能作陪。

  于是就这样耽搁下来,直到认识盛淮。

  原以为这一回当真能有人作陪,可谁知道,到头来,依旧是一个人品味这漫无边际的寂寥。

  而那个曾经能陪伴他的人,从此和他再无干系,相见也是陌路。

  那些曾经属于他的温柔和体贴,终究是要被收回。会有另外一个人出现,让盛淮放在心口,去迁就,去疼惜。盛淮会对他笑,会牵他的手,会拥抱他,亲吻他,会给他说那些自己都不曾听过的情话,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会永远地陪伴着他……

  那些曾经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都将被另外一个人霸占,而他,只能遥远地看着,看着他们和乐美满,看着他曾经留下的痕迹,一点一点消退直至泯灭。然后,盛淮不会再想起,曾经有这样一个人,试图爱过他。

  双手掩着面,水意在指间弥漫。

  摩天轮已经升至最高,他的头顶,星辰闪烁,他的背后,灯火璀璨。不远处有烟花炸开,地面的人在欢呼雀跃,上一个客舱的情侣在温柔接吻,只有他,在光影明灭中,无声哭泣。

  ……

  发泄一场,至少让纪从骁从方才的浑浑噩噩中清醒。

  走出摩天轮时,周围等候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已近凌晨,大多数人都挤到中心喷泉那儿倒数去了。

  他重新戴上口罩,没有心思再去凑那个热闹,转身离开。

  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几个人,便连车道上都是空荡荡的一片。他垂着眼,往前走着,忽地脚步一顿,仿似心有所感,转过身,望向树影下停着的那辆车,那个人。

  跨年的倒数宣声震天,古老的钟声敲响,漫天绚烂的烟花炸开,整个夜空被点燃,亮如白昼。

  纪从骁清楚看见漫天烟火下那人清晰的眉眼,是他深藏进心底的模样。

  盛淮看着那双还不曾褪去红痕的眼睛,心头泛起酸涩。

  他朝车身偏了偏头:“送你回去。”

  ……

  一路无言,比起初见时还要沉默。

  黑色的SUV在楼底停下,车子熄了火,车内没有灯。只有路旁昏黄的路灯透过车窗洒进了一丝半点的光线。

  两人谁也没说话,也没有谁动作。

  纪从骁坐在副驾驶上,等着盛淮开口。他知道,他有话要说。

  “等你不再喜欢我了,还回来吗?”盛淮低声问道。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问这句话,他只知道,为了这个答案,他心甘情愿在游乐场外的寒风中等了一个多小时。

  车厢内一阵安静,只隐约可听见两人微不可察的呼吸声。

  “盛淮。”纪从骁沉默良久,低唤他一声名,“你要知道,我爱你。”

  因为深爱,所以未必会有不再喜欢的那一天。即便是有,也未必可以保证,那份感情不会再死灰复燃。

  盛淮听明白他的意思,抵着靠背无力地闭上眼。任由纪从骁解开安全带下车,最终,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

  ps:对篇幅的错误预估,分章失误,所以这章有点长。也就不分两段了,都放上来。

  pps:最虐的部分过去了,我保证。

  ppps:这两天紧赶慢赶,终于把这段情节撸完,不敢太慢怕你们太惦记orz,于是这两天落下的功课得补起来了,所以下一章应该在≥三天后,啾啾你们。

第45章 第四十五支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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