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嫁命

  来到顾家时,顾燕萍一见他,表情便不是很好看,悄悄把女儿拉到一边问:「你不是说他……」

  「只是闹了场乌龙。」顾妍芝气色也不好,没心思与母亲周旋,随意交代了几句:「庸之会在我们家住几天。」

  「……不要太久。」

  动物有异于常人的灵敏听觉,就算站得远远的,苏绣也能一字一句听得分明。

  顾庸之也晓得宠物不开心,从餐厅见到顾妍芝后,她就一声也不吭,他自己也心虚,正想着怎么安抚她——

  进到客房后,她反倒自己蹭过来了。

  顾庸之看着主动挪坐过来,趴到他腿上的爱宠,表情有些许意外。「你不是在生气我胡乱揽活儿?」

  她摇头。「主子要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主人做事,还要向宠物交代的道理,宠物只须追随即可。

  他张了张口。这话的逻辑完全没毛病,可他总觉怪怪的……

  对啦,他是主人、她是宠物,可他并不觉得,他不用尊重她的意见,她对他而言,意义并不仅仅是豢养的宠物。

  「那你在不开心什么?」

  「她对你不好!」她闷闷地道。

  顾庸之知道,她指的是他姑姑。

  连侄子死了没都不清楚,那得多轻忽才做得到?顾庸之在她眼里,连一个外人都不如,死活不曾关注。

  「但我表姊对我不错啊。」他浅笑道:「我小时候住过这里一阵子,她带我上学,买便当给我吃,到了最后,也是她为我收埋屍骨。」

  苏绣仰眸看他。

  于人类而言,埋骨之恩等同再造,这她知道,所以这个女人,他们得救。

  其实他心里也有底,这件事不好管。顾妍芝眉心死气已现,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他们,七日内必会死于非命。

  能够强行索人性命,这事基本上就不好处理了。

  若是邪物作乱,还能直接叫苏绣灭了了事,然而若如顾妍芝所言,会那般光明正大来点名索命,只怕是走了正规管道的。

  一般鬼魂往生后,若有天大冤屈,可向十殿阎罗申冤,若得许可,便能回到阳间为自己讨回公道,届时,即便是上界神明也干预不得。

  这是不成文规定。

  问题是,他们顾家祖上,究竟曾经做过什么样的缺德事,要这样祸延子孙?

  他有一部分,也是想弄清楚,他们一家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总不能教他死得不明不白。

  是夜。

  顾庸之入睡后,神智恍恍惚惚,被卷入时空漩涡。

  周遭一切景物都在倒退,待画面定格,他发现自己站在暗巷之中,那有如拍片现场的复古街景,推敲约莫是民国初年。

  身后一阵窸窣声响传来,他回眸,见身后两条身影在暗夜中藏藏躲躲、左顾右盼,彷佛看不见他似地,当着他的面低声交头接耳。

  「顾忠,这样……好吗?」迟疑的声嗓,似有些惊惧。

  「等天魁坊剁你手指抵赌债时,你再考虑好不好!」男人啐他。

  对方心一想,似乎比起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于是便壮起胆子,背起铁锹,随那叫顾忠的人走了。

  这情状一看,便知不是在干什么正经事。顾庸之当下便默默尾随而去。

  谁知,那两人竟是来了墓园。

  难不成——

  他当下便有几分底。死者为大,劫阴司财,那是极为阴损之事,若被怨灵缠上,多的是办法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位先祖是被钱逼得多急?这种盗墓的缺德事也敢做。

  正凝思着,那两人已快手快脚掘开墓塚,那是新墓,刚下葬没两天,坟土犹湿,碑前白蜡未乾。他趋前细看,是个富家的少奶奶,断气不久,他还能读取到丝丝缕缕萦绕人间未散的死前残念——

  我要为相公生下这最后一抹血脉,他是我高家唯一的指望了——

  她是难产而死,丈夫已然亡故,腹中这遗腹子,是夫家唯一遗留下的单丁独苗,因此她分外执着,那怕是死了,也要生下他。

  顾庸之一惊,看向她肚腹。

  这死气沉沉的棺木中,竟流泄着一缕浅浅生息。

  孩子是活的!

  母体憋着丹田一口真气不散,徐徐渡予腹中孩儿。他见识过母爱的力量能有多强大,棺中产子从来就不仅仅只是乡野奇谭。

  这孩子还有救,只要来得及,只要来得及——

  盗墓者几乎也在同时发现异状,一记悚然骇叫:「啊!」

  「你鬼叫什么!」正在搜括棺中陪葬财物的顾忠,没好气地瞪了同伴一眼。

  「她、她、她——肚子在动!」是在拔下她手中金镯时,不经意碰触到的。「顾忠,这是诈、诈、诈屍吗?」

  「诈什么屍?人都死了,还能作妖?」顾忠举起铁锹,一铲子便往那高高隆起的肚腹狠敲下去,这一铲,竟将腹中胎儿,活生生拍得脑壳尽碎。

  「要我说,穷比鬼更可怕!」

  顾庸之哑然呆怔。

  难怪!难怪人家要屠尽你后代子孙,这事换了谁来审,都没有不允她去讨公道的理由。

  那人盗完墓,随手翻出一张符籙便往棺上贴。也算他走运,那竟是一张有道行的天师符,镇住了棺中少妇的鬼魂。

  「顾忠,等等我——」同伙七手八脚地收拢财物,跟着一起走了。

  顾忠、顾忠、顾忠……

  空荡荡的墓园,回绕着妇人锁于棺中,凄怨的复喃声。

  你害我高家香火断绝,我要你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满门尽灭,不得好死!

  而,许多年后的一场大雨,一道天雷劈棺,无巧不巧放出了棺中怨灵,许是天意注定,顾氏命数该尽。

  妇人前往冥府申冤,立下咒誓——「我愿入畜牲道,生生世世永为犬豕,换他顾氏倾覆,一人不留!」

  顾庸之睁开眼,愀然寂静。

  苏绣立于窗边,安安静静看着他,清晨曙色在她周身洒曳几许白光。顾庸之在看见她的瞬间,空寂的眸色暖了起来。

  他伸出手,她没有犹豫地移步而来,握住他的手,贴在颊边亲密偎蹭。

  那是兽类独有的安慰语言。

  他们灵犀相通,她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我不难过。」另一掌轻轻挲了挲她的发。「只是一直以来,所有人、包括我,都以为是我的七绝命克死了我的父母。」

  「这是互为因果。」她驳道。

  是七绝命导致亡父丧母?还是说顾家有这命数,所以亡父丧母的七绝命才会投生于此?

  谁是因?谁是果?去追究鸡生蛋还是蛋生鸡,那是没有意义的。

  「是啊,因果。」他有他的因果,顾妍芝以及所有顾家子孙,也都有他们的因果。

  所以他现在有的,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无力感,在这件事上,他发现他真的无能为力。

  也许有人会说,祖先做的事,关他们什么事?但这世上的事,本来就不是桩桩件件都有道理的,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盗墓后人遭殃,确实就是这么残酷没道理,他们承袭顾氏的血脉,就是得还顾氏的血债。

  只不过是想起了顾妍芝,心里不免几分惆怅。

  苏绣伸手揉他蹙凝的眉心,静了会儿,启唇轻道:「能救。」

  「咦?」顾庸之微讶。他以为这事基本就是一局死棋了。「你有想法?」

  「有。」她下巴微扬,固执坚持:「只救顾妍芝。」对他不好的人,她不要救。

  顾庸之被逗笑。他家小心眼的宠物,还在记恨他姑姑。

  但也不全是记恨缘故,此举有违天道,他与她都知道,要救下一人已是难上之难,断不能大张旗鼓翻了整盘棋。

  也真难为她了,若不是想替他还埋骨之恩,她压根不会想搅进这团乱糟糟的事里。

  思及此,他怜借地拍拍她。「会很难吗?难的话,我们就当没这事,不管了。」没有什么事,会比他心爱的小宠物更重要。

  可以不管,可是他会不开心,苏绣知晓。

  「不难。」至少她觉得,不难。

  两人商议抵定,下楼来蹭早饭,没想到大清早的,家里就很热闹。

  顾家是四层楼的透天厝,顾燕萍强势,早年做生意,也是做得风生水起,压了丈夫一头,儿女都从了母姓,在这家里头,向来是姑姑说了算,姑丈从来都是没有声音那一个。

  他们下来时,就见一楼桌上摆着一堆符籙法器,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穿一身白袍,手拿罗盘,看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那人在屋内来回走动,时不时地开口指点江山,顾燕萍在后头亦步亦趋跟随,不住地点头做笔记。

  表姊在旁翻白眼,满脸无奈。

  姑丈照惯例看他的报纸,不发表意见。

  罗盘一路比划着,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跟前。

  他与那修道人对了个眼——然后就被挥挥手,嫌他挡路,无情地挥离了。

  顾庸之:「……」好吧,看来功力尔尔。

  他走到表姊身旁,低问:「姑姑找来的?」

  「是啊。」顾妍芝小声与他交谈。「我哥死后,我妈心里也不踏实,再加上我现在……反正那个人是说,这事跟我们祖上有关,因缘果报,人家讨债来了。」

  「咦?那还有些功底。」

  顾妍芝接着又道:「还说他有开天眼,看见我们曾曾祖父那一辈,辜负了人家痴情女子,人家穿着红衣上吊轻生,成了厉鬼,诅咒我们家世世代代不得安宁。」

  「……我收回前言。」

  「是吧?我也觉得他那套话术就是个江湖骗子。」真要说,她还比较相信什么都没说的顾庸之呢!

  她也形容不上来,就是觉得,他跟以前比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同,隐隐透出一丝清逸出尘的天人之姿,这就是为什么明知他已经死了,却生不太出恐惧的情绪,他给她的感觉,一点都不像鬼,不带半分阴沉气息。

  「……这开门就是个拦腰煞,开窗天堑煞,这里又一个反弓煞,如此煞气重重,难怪会有血光灾……」说到一半,对方耳朵尖,听见顾妍芝的话,一记凌厉的眼刀朝他们射来。「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我看你眉心一团黑气,祸到临头了还在逞口舌之快!」

  顾庸之看不下去,插了个嘴:「既然您看出她状态不好,是不是更应该慎言?没找出问题的症结点就信口开河,是会误人性命的。」

  「你懂什么!居家风水会严重改变一个人的气场运势,我现在就是在帮她!」

  顾庸之终于见识到比他更神棍的神棍了,他想,以后他敛财时,会稍稍不那么心虚一点,至少他真的有帮到别人解决问题。

  「风水根本不是——」

  「顾庸之你闭嘴!」顾燕萍瞪了他一眼,赶忙道:「他们小孩子不懂事,泽天大师您别见怪,我们再往二楼看看——」

  顾庸之望了眼满桌的黄符法器,看来是蹭不到早餐了,转而向顾妍芝道:「我们外面找个地方谈。」

  他们选了附近一家麦当劳吃早餐。

  之前都尽量避免吃营养价值不高的速食——便宜的速食也就算了,又贵又不营养的速食,身为穷酸鬼的他,自认没本钱摆阔,因此苏绣没吃过麦当劳,满眼的好奇。

  顾庸之的宠娃癖又犯病了,乾脆全部都点一轮,给她尝个鲜,食物摆了满满一桌,简直像来野餐的。

  在说正事前,他要求顾妍芝打通电话给男友。

  等黄朝恩到场时,才开始细说从头。

  说完,空气中持续了一阵子的凝结,只听得到苏绣嚼薯条的声音。

  顾妍芝已经完全没胃口了,索性把没动过的餐盘也推向她。

  「这——」黄朝恩用一脸三观扭曲、怀疑人生的表情看着他。

  「对,听起来很扯,我知道。先假设一下,如果我说的是真的,确实有一只鬼要灭我们顾家满门,这样,你还是愿意冒这个风险跟我表姊在一起吗?」

  黄朝恩看了看他,再看看女友,深吸一口气。「我相信你。」因为,他见过这个男人——在骨灰坛上。

  顾庸之的后事,是他陪着女友处理的,昨天回家之后,苦思好久总算想起在那里见过他。

  一个死透了的人都能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他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试试看。真的没有办法改变了吗?」

  「有。」苏绣嗑完薯条换啃鸡块,沾着没用完的番茄酱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嫁命。

  有违天道的禁术,只能做,不能公然宣之于口。

  「把你的命格,转嫁给我。」她以口为型,一字字无声说道。

  这样女鬼索命的对象,就会变成苏绣,这就是她想出来的办法。

  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可是你呢?」顾妍芝犹有疑虑。这样,承命的人,不就要替她死?

  「她斗不过我。」人类奈何不了鬼,但神兽可以,自古以来,就没有哪只鬼能斗得过万年神兽。

  但这办法的先决要件是,必须有个男人愿意娶顾妍芝,入他家的宗祠,从此改名换姓,与顾氏一脉再无干系。

  鬼并不聪明,他们很执拗,只认他们做的记号,只闻那个人的魂味,认定了便死死不改,哪怕你整容整得脱胎换骨,他们也认得出。

  这是聪明,也是愚蠢。

  一旦转嫁了命,顾妍芝就是个没有命格的无命人,终其一生,不会再有人向她索命,她可以安度至百年寿终,不过缺点是,极阴之体无法受孕,她不能再帮丈夫繁衍子嗣,就算能,也不建议她生,顾家血脉必须绝于这一代,否则这一计瞒天过海还是会穿帮。

  顾庸之要他们回去好好想清楚,可黄朝恩觉得没什么好想,活着,比什么都还要重要。

  于是,顾庸之让他们去一趟灵骨塔,挖一匙他的骨灰出来。

  想来也是命中注定,当初顾妍芝为他收殓屍骨,如今竟要靠他的骨灰救命,当初她要没这一念仁善,顿时间还真不知道要去哪找自愿献出骨灰让人折腾的对象。

  是夜——

  屋里燃起七星灯,遮挡各路鬼神之眼。

  顾庸之以顾妍芝鲜血亲绘换命符,符上载有顾妍芝八字。

  苏绣烧了符,喝掉符水。

  顾妍芝服下死魂骨灰,瞒骗鬼魂,从此再寻不着她的生息。

  苏绣在七星灯内,喃喃默吟那古老的禁术咒语,移魂嫁命,如此便算完成。

  「今晚是关键,如果你没再梦见那个人,应该就是成功了。」顾庸之告诉她。

  当晚,顾妍芝安睡到天明。

第八章 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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