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晨音第二日醒来,头疼欲裂。眼睛未睁开,便先哑着嗓子含含糊糊的叫杪春拿水来。外面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帐子被掀开。晨音感觉有人半扶她的背脊,她浑身难受的,便顺着力道坐了起来,低头饮了大半杯蜂蜜水。“够了?”

  皇帝的声音在头顶炸开。晨音一怔,连头疼都顾不上了,抬眼看了眼撒进殿内的天光,不可思议道,“你怎还未去前朝议政?”

  皇帝喉间溢出一丝笑,浑不在意道,“锦衾帐暖,不早朝的君王又不止朕一人。”

  “……”

  晨音将信将疑看了他半响,突然道,“现在什么时辰了?皇上今日下朝还挺早。”

  “嗤……”

  皇帝摇头轻笑,顺手在晨音乱糟糟的长发上揉了一把,“这般聪慧啊!”

  言语间自然而然流露的宠溺,让两人同时愣住。晨音略觉尴尬,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昨夜我们喝的什么酒?后劲也太大了。”

  “可是身子不适?宣太医来瞧瞧。”

  皇帝刻意忽略关于酒的事。“不用,就是宿醉过后,难受。”

  晨音扶着脑袋又道,“昨夜我醉得太快,忘了问你,夜半喝酒可是有心事?”

  皇帝微讶,凭她昨晚那股拼劲,他以为她今日起来,第一桩事便会问他何时能出宫。没想到,她竟是先关心他。原本被强摁在心底的情绪,竟因这简单一句话,尽数抚平。-晨音起身后才发现,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午时过半。梳妆时,瞧见皇帝印在镜上的侧影,忍不住瞪了一眼。莫名其妙拉她喝什么酒,她原想今日去给承乾宫会会佟贵妃,顺便探探近来可有拉安嫔出来的契机。杪春正在妆奁盒子里翻拣今日晨音要用的首饰,余光无意扫见含怒的脸,吓了一跳,袖子把台上的玉镯卷落到地,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那是晨音从宫外带进来的首饰,几乎日日带在腕上。杪春面色煞白,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娘娘恕罪,奴才是无心的。”

  晨音垂眸看了眼第三碎成两截的玉镯,无奈道,“一个镯子而已,值当什么。眼看又要入冬了,你腿有旧疾,别跪来跪去的。”

  “可是……”

  杪春眼中含泪,嗫喏道,“可是,这是您最喜欢的镯子。”

  “最喜欢?”

  晨音好笑,“你也是女子,我问你,你有了漂亮的新衣裳,可会再惦记那些旧衣?皇上昨日不是赐了对玻璃种镯子么,瞧着水头极好么,今日便戴那对吧。”

  听她这样说,杪春总算松了口气,擦了擦眼角,连忙谢恩,起身替她继续梳妆。待她收拾妥当,原本倚在南窗前摆棋盘的皇帝不知何时过来了。杪春福了福身,无声退下。她是个粗心丫头,走得急,竟忘了把碎成两半的镯子带出去。皇帝站在晨音身后,两指掂起一段玉镯看了看,随口道,“羊脂玉的,这成色应不算难找,朕吩咐人给你打一只相同的?”

  “不必。”

  “为何不必?朕可不是你那个小宫女,随意两句便能哄住,你分明极喜欢这个镯子。”

  皇帝又道,“你要是嫌麻烦,便让内务府拿下去,在断口处镶一层金饰合上也成。”

  晨音摇头,断然拒绝,“碎了的东西,不要也罢。”

  皇帝睨着晨音,突然说了一句,“老猪腰子老正了。”

  “咳!”

  晨音险些被口水呛着,一双眼却是亮如繁星,好奇问道,“皇上打哪儿学来的盛京土话?”

  盛京话里,‘老猪腰子正’是说一个人固执不听劝。晨音来京城许久,惯常听到的都是官话,倒是没听过乡音。“你管朕那里学来的。”

  皇帝视线飞快掠过晨音黑亮的双瞳,闪了一瞬。不动声色的拉着她去到外间桌前,“快些用膳吧,下晌朕带你去慈宁宫请安。”

  按规矩,晨音封嫔后,理当去慈宁宫、寿康宫谢恩。可太皇太后近些年念佛喜静,不爱后妃们叨扰,特地免了后妃们的定省请安。太后向来唯太皇太后马首是瞻,自然有样学样。现下能有机会出入这两宫的,整个后宫唯有佟贵妃一人。晨音心知肚明太皇太后不喜欢自己,所以从不去慈宁宫招嫌。也不知道皇帝今日突发奇想,要亲自带她去请安,究竟是怎么个意思。晨音有心想试探,皇帝口风却紧得很。-慈宁宫。晨音与皇帝前后脚入殿,正好太后也在殿中。待皇帝给两位长辈请安过后,晨音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给二人行了套繁琐的大礼。殿内静得出奇,仿佛能听见香炉新填的香料烧着时的声音。过了片刻,才听太皇太后淡淡唤了声,“起身吧。”

  晨音谢恩后,悄然站起身,退到右侧敛目站好,听皇帝与太皇太后这两位天下身份最贵重的祖孙,如寻常人家一般闲聊家常。气氛越是松散,晨音越不敢放松。她总觉得,皇帝今日对她表现出来的言语行迹十分怪异。这趟慈宁宫,绝非请安这么简单。又过了大概一刻钟,外间宫女通报,佟贵妃来给太皇太后送抄写的经文了。佟贵妃这趟,来得委实凑巧,因为太皇太后话里,正好提及她。“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与对待晨音的冷淡态度不同,太皇太后熟稔招呼了佟贵妃去近前,垂眸看她新抄的经文时,不住点头赞道,“你这笔字近来越发精益了,难为你每日料理宫务之余,还能抽空替哀家给佛祖尽心。”

  “每次臣妾送经文来,老祖宗说的话都差不离。如今啊,臣妾每次跨进慈宁宫前,都要绞心脑汁想,今日该如何回老祖宗,才当得起老祖宗这顿夸。”

  佟贵妃笑眯眯嗔道,“老祖宗也心疼心疼臣妾,下次可别再说这些折煞人的话,臣妾笨口拙舌的,实在费脑子得很。”

  晨音早就发现,太皇太后与皇帝这对祖孙,在看人方面,眼光十分相似,都喜欢面上热闹有鲜活气,且坦诚不易拘谨的。佟贵妃既善察言观色,又能言善道,放得开架子,对待太皇太后这个天下最尊贵的老妪,态度如对待家中长辈无二——敬重中不乏亲昵。她得太皇太后喜爱,是意料中事。只见太皇太后虚点佟贵妃一下,笑道,“你若是嘴笨,那我这满屋子里的人,怕都成了哑巴。”

  佟贵妃也跟着爽利发笑,方才还略显沉静的殿内,气氛霎时活络起来。坐在太皇太后右面的皇帝面上也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略侧过身,瞥了眼纸上工整的簪花小纂。这才道,“能得老祖宗看重,贵妃近来确实精益不少,当赏。赶巧朕前日朕刚着人从库房里理出一对半人高的珊瑚树,便给贵妃拿回宫去摆饰吧。另还有一方唐时传下来的砚台,也赐予贵妃。”

  皇帝前两天分明还在因安、敬二嫔的事暗自怪罪于她,这突如其来的赏赐,让佟贵妃有些不安,立马恭敬谢恩,“多谢皇上。”

  “不必拘礼。”

  皇帝目光落在佟贵妃身上,关切道,“朕看你近来似消瘦许多,可是宫务繁杂,分不开身?”

  佟贵妃眉心跳了跳,心头那股不安越发强烈,一口否认道,“六宫和睦,臣妾能费什么事。前两天皇上吩咐替宜嫔妹妹修缮翊坤宫的章程已拿出来,皇上可要听听?”

  佟贵妃说这话,既是有意讨好皇帝,又暗自盘算把话头转到晨音身上去。太皇太后因福全而不喜晨音之事,是由她一手主导的,她心知肚明。若眼下太皇太后要挑晨音的刺,她便是递了个由头上去。哪知殿中却无人搭她的话。皇帝两指轻轻一敲,转头与太皇太后说道,“贵妃素来报喜不报忧,孙儿实在见不得她这般辛苦。不若让惠嫔、端嫔、荣嫔等同贵妃一起协理后宫。如此这般,朕公务繁忙之时,贵妃也能替朕多往慈宁宫来尽尽孝心。”

  果真如此!皇帝定是知晓了安敬二嫔之事有她的手笔,不便明面惩治她,引出后宫不睦的笑话,便提人上来分她的权。佟贵妃强颜欢笑,可渐白的唇色与轻颤的身形出卖了她。想为自己争一争,说句不辛苦,不必派人协理六宫。太皇太后却先她一步,颔首称道,“皇帝顾虑周全,很好。惠嫔几个都是稳妥人,哀家也放心。”

  佟贵妃不敢置信的看向太皇太后,不懂为何连她老人家也不帮她。而且,还似要彻底拆掉她的台。但她终究是聪明的,惊怒过后,便沉了下来。再未露出什么失态之举,一言不发侯在旁侧。“哀家上了年纪,耳朵也不好使。皇帝方才说惠嫔、端嫔、荣嫔,哀家可是听漏了什么?”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晨音身上,今日第一次用正眼瞧了她。皇帝自然明白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摆手笑道,“老祖宗耳聪目明着呢,孙儿今日来是有事相求,带宜嫔来请安不过是顺便。这去年大封后宫,虽定了嫔位排序,可如今生了变动……”

  皇帝微妙一顿,“这嫔位上的后妃增增减减。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后宫之事,还得劳请老祖宗示下。”

  太皇太后闻言,静静望向眼前由她一手培养出来的年轻皇帝,面上无半丝异状波澜。“说起后妃排序,哀家倒是想起另外一桩事,前些日子皇帝你来请安时曾说过,有意仿照汉人,为诸位皇嗣列辈序齿。哀家年纪大了管不动事,让你自己与大臣商议着来,不知现下如何了?”

  “已初步定下,只等老祖宗过目。”

  皇帝明显是有备而来,很快便由顾问行碰了个描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张对折的红纸,呈给太皇太后。“男嗣行‘胤’,女儿行‘容’。”

  太皇太后阖目,沉了片刻,忽地睁眼笑道,“胤,子孙相承续也。容,盛也。皇帝这二字选得甚好。”

  皇帝剑眉斜飞,笑着应了两句。只听太皇太后又问,“既定了行字,那序齿又是如何算的?”

  皇帝笑意略淡,“前些年宫中子嗣多半夭折,若要序齿,难免致玉牒名录混乱,现下自是按在世的皇嗣长幼排。”

  这话,便是彻底把已殇的嫡长子承祜被排除在外,定下了惠嫔之子保清的长子地位。“皇帝可是想好了?”

  “自然。”

  太皇太后略略颔首,说道,“既然如此,那皇帝刚才提到的嫔位排序,也能定下了。安嫔虽深居储秀宫养病,但仍是众嫔之首。敬嫔病逝,第二的位置空出来了,便由……”

  太皇太后似觉得为难,推了推额心,低声喃喃,“惠嫔、皇长子生母。”

  说是独自低语,那声音却是不大不小传到了每个人耳中。这个瞬间,晨音恍然明白过来什么。悄悄抬眸望向皇帝,很巧,他也正朝她看来。殿中央摆放的三角鎏金纹鹤香炉冒出缕缕白烟,把他脸上的棱角尽数模糊,有种浅淡的温柔。“罢了。”

  太皇太后呷了口茶,缓缓说道,“宜嫔出自旧都盛京,已故孝昭皇后在世时,曾有意封宜嫔为嫔,最后因故搁置。前些日子皇帝既赐了她翊坤宫居住,哀家索性也来个锦上添花,也算圆了孝昭皇后的心愿。敬嫔的位置,便由宜嫔顶上吧。如此,还能省番功夫,余下几个嫔位便不必再调动了。”

  宫中呆久了,人人都说得一口真真假假的漂亮话。若不是晨音知晓青梧为何芳魂早逝,定会被太皇太后这几句感怀言语迷惑。晨音心头哂笑,面上却是分毫不显。佯装出满面惶恐,往地上一拜,急切道,“臣妾入宫时间短,资历浅,万万当不起太皇太后此般抬举,还请太皇太后收回成命。宫中惠嫔、端嫔等几位姐姐,那个都比臣妾有资格提上去。”

  这本就是一出半真半假试探戏码,晨音无须演得多投入,只要会顺应当下情形走便可。果不其然,待晨音‘诚惶诚恐’的把惯常套话说完。太皇太后半支着头,用那双洞察世事的眼扫她一瞬,又转到皇帝身上,良久才意味不明的“嗯”了声,“算是个踏实孩子。”

  太皇太后又道,“既你百般推却,倒是不好再为难你。罢了,那位置便让惠嫔顶上去,这样保清面上也好看。宜嫔便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列在最末吧。皇帝以为这般如何?”

  皇帝颔首称赞,“老祖宗处事向来公允,自是极妥当的。”

  “就你会说奉承话。”

  太皇太后嗔怪道,“哀家有几句话想单独与皇帝说,你们先下去吧。”

  -晨音随众人一齐退出殿内,本欲直接离开慈宁宫。顾问行却悄悄上前一步,请她稍等片刻,皇帝过会子会亲自送她回宫。两人这番动作动作自是逃不过佟贵妃的眼睛,佟贵妃似笑非笑,“妹妹好福气,这才侍寝两日便得如此盛宠,实在让姐姐心生羡慕。若妹妹早入宫几年,诞下皇嗣,今日应更贵不可言。”

  这话看似艳羡,却难免有挑唆、捧杀的嫌疑。毕竟依太皇太后的说法来看,晨音之所以输给惠嫔,屈居众嫔末座,皆是因为没有子嗣傍身的缘故。再者,区区一个嫔而已,何谈贵不可言,不是捧杀是什么。宫里女人的机锋,总是这样,半遮半掩。说一句话要在肚子里转个百十来回。晨音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口舌之争,不过对象是佟贵妃,就另当别论了。“贵妃说的哪里话。”

  晨音面上带着羞怯笑意,却难掩眼角眉梢摇曳生辉的春光。“未入宫前,臣妾便听家中额娘讲过,子嗣一事既讲天合,又论缘分。不论早晚,该来的总会来。譬如哪位乌雅答应,便是个有福气的。她从前在娘娘的承乾宫伺候,想来,娘娘的承乾宫定是块福地了……”

  晨音点到为止。对付心思多的人,只需在她最忌讳的地方,给她起个头,再丢下些似是而非的暗示。然后便能作壁上观,看她疑心生暗鬼,自己把自己绕死。这样,可比指责唾骂来得痛快多了。佟贵妃听闻晨音的话后,面上仍是绷得住,可那双眼,却倏然浓黯,沉得能挤出水来。她定定看向晨音片刻,晨音笑吟吟地与之对视,寸步不让。片刻之后,佟贵妃唇角也挤出一丝笑,言道自己宫中还有事,转身离开了。坐上轿撵,帘子一遮,佟贵妃的脸登时拉了下来。她既觉得宜嫔是因孝昭皇后,在暗讽她做了恶事,损了子嗣运道。偏又忍不住顺着这话多想。她知道宜嫔额娘钮钴禄氏,那可是接连产过三个嫡子的,这般福气,平时宫宴之时,也没少听人提及。钮钴禄氏的话,说不定真有几分道理……她比皇帝还年长几个月,眼看宫中年轻貌美的新人一茬接一茬,她说不急是假的。而且,现下后位虚悬。她若有子,也不至于走得这般步步艰辛。可她入宫十多年,与她同年选入的妃嫔,只要得幸过的,几乎都诞下过皇嗣,虽未养大,但总比她多年来肚子半丝动静也不曾有要好。因孝昭皇后的事在前,她也曾疑心自己被人动了手脚。私下细查验过,并未发异状。难道真是伤了天和!佟贵妃惊出一身冷汗。脑中闪过许多稚童的脸,有男有女,或玉雪可爱,或机灵福气,可这些稚童有个共同点——面色青白,双目紧闭。都是这些年,宫中夭折的皇嗣。夜间孤枕入睡时,她没少梦见过这些大大小小的脸。可她从来不惧——后宫中哪有什么好人,譬如惠嫔之流,手脚比之她也干净不到那里去,不也生了好几个孩子吗?对了,宜嫔方才说到她的承乾宫是福地。宫中大殿兴建之地,自是风水上佳。那为何她住这么多年一点未承其好处,反而是乌雅氏那个奴才,一来便交了鸿运。莫不是——乌雅氏与她相克,挡了她的运道。这个理,倒不是说不通。别的暂且不论,单说这次她被皇帝分权,便是因乌雅氏而起。若乌雅氏未去窥视敬嫔,发现敬嫔装病逾矩,然后巴巴地把消息递给她。她也不会想着借力打力,一石二鸟除掉安嫔。谁知最后反倒落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下场。佟贵妃不愿承认自己多年无子是污糟事做太多,下意识把一切推到乌雅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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