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个澹澹
休息小四个时辰,天就亮了,好在雨算是停了,萧真令所有人下了水,待要自己也去时,却被高庭渊阻住了。
“萧大人,我去吧,您身体要紧。”
萧真沉目,倒没跟他争,只道,“你小心,油皮纸也不是一定就能防的住,若皮肤沾了水,就立刻上来。”
高庭渊应着,转身入到水中,他带着众人顺水流往东南方向走,手握铁锹疏浚着前方阻塞的淤泥,其后众人根据他的路引也依样做着。
这水域看着广,经他们这么顺理下去,也慢慢形成一条排解的通道。
高庭渊将沟渠的路线分成了十二段,把那些兵分成了十二组,令他们分别站在这十二处,同时进行挖掘工作,这样连通官沟的速度也就加快了。
天晴了没多会儿,眼看着又阴了下来,高庭渊朝后喊道,“大家加把劲!再过半炷香就差不多了!”
听他这么一说,那些人自是干劲十足,高庭渊抬首与萧真笑了笑,又埋头下去。
这一片水泽是从高地上流下来的,路途中带着不少杂碎弃物沉淀在其中,高庭渊缓缓摸索着,一不小心一脚踩到什么锐利的东西上面,他的脚一疼,旋即就感觉那水渗进了他的靴子里,他又对其他人喊道,“注意脚下,别被碎的利物戳破了靴子!”
大雨终于降了下来,高庭渊领着民兵提前将沟渠挖通了,上岸之后回身再看那一片水域,都随着那沟渠涌入到了官沟里。
萧真宽慰又有些惭愧道,“岳峙,还好你来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解决。”
“萧大人过奖了,先回帐篷吧,”高庭渊快步进了帐篷,率先将靴子脱掉,他的脚在水里泡久了,都泛起了白,脚底划开了一个裂口,这时皮肉都翻出来了。
萧真一看见倏地懊悔起来,赶紧让随行大夫给他看。
那大夫只得先用烈酒给他的伤口消了毒,高庭渊道,“下水前我在身上抹了留香玉,应是能抵住的。”
萧真苦皱着眉,“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泡的时间长了,再好的药也没了药性啊……”
高庭渊息声。
萧真难免自责,“原该是老夫下去的,叫你平白挨累。”
高庭渊此时又困又累,他冲着萧真连摇头,“萧大人不必内疚,我是年轻人,身强力壮,您年纪在这里,我若由着您下水,回头煦毅知道了,不得要跟我决斗。”
萧真被他说的逗笑,挑了帘子出去了。
高庭渊倒头就睡。
京郊事了,萧真和高庭渊便回了京,萧真急着回去复命,便和高庭渊在城门处分别。
高庭渊回到东城,钟梓霖已经将需要的物资送来,高庭渊看他们井然有序,便拖着伤找了间空着的屋子暂时补觉。
睡到半梦半醒时,他忽觉腿上奇痒,凭着意识就挠了几下,那痒处便肿了起来,他骤然惊醒,掀开被角就发现腿上起来一层红色的斑肿,他深呼吸,压住喉间的吐意,自床上下来,忍着腹中的痛出门去。
下雨没法站在外边,肖无宴和一帮子人聚在一起扯皮扯的吐沫星子到处飞,高庭渊撑在门边,朝他道,“肖无宴。”
肖无宴赶紧循声望去,高庭渊惨白着脸,正直盯着他。
“大,大人。”
高庭渊分不出精力说他,晕着眼道,“给我把尤肖祥叫来。”
肖无宴也看出他不对,哪还敢耽搁,拔腿就跑。
高庭渊没劲的进了屋,还没走到床边,就眼一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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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庭渊染上荨麻疹的消息很快传入到聂珏耳中,她将手中的事悉数推到一边,忙不迭地奔去东城。
她到时天色暗的沉,九儿细致的将她托着,防她滑倒,董朝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肖无宴率人来迎她,“首辅大人。”
雨大的很,九儿攥紧了她的手,扶她进了廊里才敢松手。
“本官实在不放心这里的病人,便想过来瞧瞧。”
她淡淡几句,往马车后看了一眼,道,“本官带了不少药材过来,劳各位辛苦,帮忙把这些药材搬进去吧。”
她的马车后面跟着十几驾马车,太医署能用的药材都被她运来了。
肖无宴指使着人去卸货。
聂珏看着他们搬,对一边的肖无宴道,“不知尤大人在何处?”
肖无宴还当她要问高庭渊,未料她竟提都未提。
“尤大人在将军大人房中……”
聂珏低低应了道,“麻烦肖校尉带路。”
肖无宴大解,绕着弯子要看高庭渊啊,真是会给自己找借口,他心里想着,嘴上自然不能说,只朝她做了请的动作,“首辅大人这边请。”
聂珏便跟着他走,过道时看到不少昏迷的病人,她心内暗叹,昭华公主这回捅了大漏子,经此一次,她在民间再无威望可言,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聂珏进到房里,尤肖祥正给高庭渊在施针,她走到床边,见高庭渊昏迷着,脸上起着可疑热红,一看就知是发热了,他从来身体健壮,聂珏与他这么多日来,除了那次塞北冻伤,几乎没见过他生病的模样,她的眼睛挡不住酸,静静等着尤肖祥施针完。
“首辅大人您是来视察的吗?”尤肖祥取掉高庭渊身上的针,接了热水洗手。
聂珏将视线从高庭渊身上移开,道,“不亲眼来看一看,本官岂能放心,来了才知道,竟如此严重。”
尤肖祥解了一包药,放进药罐里,准备熬药,被九儿眼疾手快的接了去。
“这荨麻疹也是稀奇,往前也没爆发成这样的,那城外的脏水毒的很啊。”
聂珏手在袖中握了握,道,“尤大人,本官刚刚大致看了一圈,染病的约有一千多人,太医署里的太医如今也全部来了,照这个情况,你们何时能将病止住?”
“荨麻疹好治,下官开了药方,然后再佐以食疗,差不多一个月左右就能痊愈,”
尤肖祥道。
聂珏道,“无致死?”
“那倒不是,得看人,这病也能死人,”尤肖祥据实所说。
聂珏着慌,口中温声道,“如今将军大人染病在身,圣人和老侯爷知晓必难过,本官想将人先送回府,不知是否能移动?”
尤肖祥说,“您等等,下官才给将军大人施了针,得让他喝下一剂药。”
聂珏遵着话。
尤肖祥擦了一把汗,甩着袖子给自己降热,“首辅大人,下官不能在此久留,就不与您多说话了。”
聂珏理解,看他急急忙忙的背着药箱走了。
肖无宴看他一走,也不好再待着,寻了个理由溜走。
房内就剩聂珏和董朝,董朝自是知趣,背身到门口给他们放哨。
聂珏急坐到床沿上,搭着他的手,果觉那手温度烫人,她小声泣了出来,“岳峙……”
高庭渊听不到她的呼唤,他的鼻息很重,听着就让人觉得随时可能会断。
聂珏周身都在抖,俯身拿脸去贴他的面,又叫着道,“岳峙。”
她的泪顺着面颊滑落,一路掉到高庭渊的唇上,他在睡梦中尝到了这泪水,心火放过了他最后的一丝清醒,他睁了一条缝,感受到面上的湿意,他张着口艰难的答应着,“我在。”
聂珏哭着笑,问他,“是谁在叫你?”
“……甘棠,”高庭渊说出这两个带着甜味的字,仿佛他身上的热火都消减了,可他只是浑浑噩噩回应着,这是本能做出的反应。
聂珏亲了一下他干裂的唇,接着唤道,“岳峙。”
“甘棠,”高庭渊的意识汇拢,一只手搭上她的后腰,道,“怎么来了?”
聂珏将眼泪抹在他的脸上,她这辈子怕过很多事,谢中亓死的时候她怕自己重新变成无人庇佑的乞丐,贾子兰死的时候她怕自己变成丧家之犬,骁骁死的时候她怕自己罪孽深重,死后连地府都不会收留,如今高庭渊躺在这里,她怕他死。
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她有很多怕的东西,可她最怕的还是高庭渊会离开她,她的世界里容得下的人太少了,高庭渊像一团火闯了进来,不管她喜欢与否,他就这么蛮横的驻扎在她的心里,用他最直接最浓烈的感情来包容着她的无情,让她重头生起了希望,她卑微的内心头一次有激动,她想着这个男人一定是她的,必须是她的,哪怕他姓高,哪怕他阻碍她成事。
她粲然发笑,“他想你了,所以我来接你回家。”
高庭渊移着手到她微凸起的小腹,“他很乖。”
九儿端了药推门进来。
聂珏从他身上起来,半抱着他坐起来,才用勺子给他喂药。
高庭渊注视着她一勺一勺的往自己嘴里喂,喝的极安静。
聂珏道,“从前你给我喂药时,我心里呕着气,总想哪天一定要讨回来,没想到报应来得太快。”
“那你讨回来开心么?”高庭渊哑声道。
聂珏捏着帕子给他擦额头沁出的汗水,道,“不开心。”
“为什么?”高庭渊紧紧看着她。
那碗药让他喝尽,聂珏把碗放到凳子上,按着他躺回去,俯望着他烧红的两边脸,道,“我只愿你一生无灾无病,遇难呈祥,不受疾苦,不受伤痛,你若安然无恙,我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