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裂痕

  正月十七, 初晴。

  上元佳节刚过, 京城的街道上依旧残留着节日的气氛,处处张灯结彩, 人声鼎沸。

  十数辆马车自咸安门缓缓驶过, 引来街边行人纷纷侧目观看。

  马车里,青铜瑞兽香炉冒着缕缕青烟。

  沈玉珺斜靠在塌上,随手翻着前些日子刚得来的棋谱,陈昔坐在她对面, 闭目养神。

  外头的喧闹声有些大,车上静谧的气氛被打破, 许久没听过这样热闹的声音,沈玉珺倒没觉得不耐, 反而感到有些亲切。

  马车在威北侯府停下来时,已过晌午。

  侯府的管事早带人在大门口候着, 忙地上去道,“给世子、少夫人请安。”

  陈昔先下了马车, 又转过身去扶沈玉珺。

  管事见状笑眯了眼,问, “世子和少夫人是先洗漱, 还是先用餐?”

  陈昔想着依母亲的性子, 应当是已经备好了饭菜等着他们, 便道,“先用餐吧。”

  管事应了一声,领着二人往饭厅走去。

  侯夫人早已等在饭厅, 见着他们,忙地迎上来,道,“可算是到家了,都饿了吧?”

  说着,又吩咐下人,“快让厨房摆膳。”

  待得下人都退下去后,她才去牵沈玉珺的手,左右细细打量她一番,最后红了眼眶,道,“委屈你了。”

  沈玉珺未嫁过来时便是威北侯府的常客,外头都传侯夫人并不若表面那般和善,然而在沈玉珺的印象里,侯夫人对她却一直是很好的。陈昔对这位嫡母又素来恭敬孝顺,沈玉珺自然也乐意跟她打好关系。

  她亲热地挽着侯夫人的胳膊,笑着道,“母亲莫要这样说,只要能同夫君在一起,我不觉得委屈。”

  说罢,还含情望向陈昔。

  侯夫人颇有些欣慰,也回头去看陈昔,却见他只安静坐着,听到沈玉珺这样说,也只是眉心微蹙,没什么特别反应。

  沈玉珺有些不悦,然而终究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发作。

  侯夫人瞧出沈玉珺的隐忍,心知夫妻二人怕是并不若表面那般恩爱。又思及他们成婚那日陈昔的态度和沈玉珺曾经做过的事,她微微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当年为了陈家让他亲近沈玉珺成婚是对是错,然事已至此多说也是无益,只愿日后两人都能解开心结,好好过下去。

  没一会儿,下人便将膳食都摆了上来,侯夫人又岔开话题忙招呼二人坐下。

  席间,陈昔多半沉默,侯夫人和沈玉珺倒像有说不完的话题,一顿饭吃完,已是一个时辰后。

  夫妻二人赶路辛苦,陈昔明日一早又要去督府衙门,席毕之后,侯夫人也就没多留他们。

  此时,陈昔和沈玉珺住的院子也都收拾规整得差不多。

  绫香找出沈玉珺惯用的香料,刚刚点上,便听有丫鬟道,“好可爱的娃娃,这是你们哪个的?”

  她闻言回头看去,却见那小丫鬟手里正拿着个陶瓷娃娃摇晃。

  陶瓷娃娃看着已经有些年头,是个小姑娘的模样,圆圆的脸蛋,绑着两个小辫儿,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粗一看上去,竟和简宁像了个七八分。

  出现在他们从燕州带回来的行李里,和简宁相像的陶瓷娃娃,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谁的。

  她有些头疼,成婚前世子爷分明把有关简宁的东西都退了回去,怎么这娃娃会跟着她们从燕州回来?

  若是让姑娘看到,只怕又要同世子爷生气。

  绫香下意识的就要让那小丫鬟把娃娃收起来,然而还是晚了。

  她们姑娘不知何时进了屋,目光正落在那陶瓷娃娃上,面色阴沉。

  小丫鬟也被突然回来的沈玉珺吓了一跳,忙地将娃娃藏到身后,怯怯唤了声,“夫人。”

  方才从侯夫人那儿出来,沈玉珺还未发作,陈昔就以明日要去督府就任需要准备些东西为由去了书房,她本就对他今日的态度不满,这会儿更是懒得再掩饰,当即沉声道,“拿出来。”

  *************

  陈昔处理完事情回来时,已是黄昏。

  房间里的下人都被撤了出去,沈玉珺坐在床头,不知把玩着什么东西。

  陈昔蹙了蹙眉,提步进去,道,“不是说累了么?怎么还……”

  在看清沈玉珺手上的东西后,他所有话头都被堵在了喉咙。

  沈玉珺把玩的,正是年幼分别时,简宁送他的瓷娃娃。

  他沉下脸,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去夺过沈玉珺手上的东西。

  沈玉珺哪肯让他得逞?

  她冷笑一声,将小瓷人往地上重重一摔,地上没铺地毯,大理石冷硬,霎时间,白瓷碎片落了满地。

  陈昔抓住沈玉珺的手腕,目眦欲裂,像是要吃了她一般。

  他因幼年经历坎坷,性子颇有些阴鸷,平日里寡言少语倒不觉得如何,此一发怒竟让人觉得有些发憷。

  可沈玉珺又哪会怕他?

  她没有丝毫闪躲,仰头直视着他,提醒道,“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保下你威北侯府满门的。”

  只一句话,就将陈昔满腔怒火浇了个透心凉。

  他紧抿着唇,无力地放开沈玉珺,转而弯身去捡地上的碎片。

  沈玉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讽刺地弯了弯唇角,“别说我没提醒过你,简宁现在已经是我大哥的妻子,你若对她还有半分肖想,就别指望继续安稳待在京城了。”

  陈昔闻言,呼吸一窒,陶瓷碎片狠狠割进他的肉里,鲜红的血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良久,他才缓缓起身,淡淡道,“你想多了。”

  说完,像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徒留沈玉珺独自一人站在偌大的房间里,怔怔看着他的背影,面上逞强不肯服输,却到底还是慢慢红了眼眶。

  她十分想不通,简宁到底哪里好,让他这般念念不忘。

  曾有人说,这或许就是阴差阳错,若是他们早些相识,或许便不会有简宁什么事。

  可要真说起来,她认识陈昔,其实比简宁早得多。

  她第一次见到陈昔,是在六岁那年,她随着三叔去狩猎,在山中碰到了刺客。那群刺客身手极好,三叔带的人根本敌不过,她虽因趁乱躲在灌木丛中逃过一劫,却在下山途中崴了脚又迷了路,最后精疲力竭狼狈不堪时,是陈昔救了她。

  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那日的情景。

  不过九、十岁的少年,身上都没有几两肉,却背着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她在山路中走了整整两个时辰,找到医馆后还不忘买糖葫芦来安抚她。

  那时她尚且年幼,还不懂何为喜欢,只觉得这个沉默且消瘦的少年,意外的能让她感到安心,连平日里看都不愿看一眼的糖葫芦,也似乎格外的甜。

  分别时,她特意问了他的住址和名姓,本打算日后亲自登门道谢,然而没过两日,便得到他失踪的消息。

  他这一失踪就是整整两年,她也记挂了他整整两年。

  后来终于等到他回来,她兴冲冲去找他,他却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心心念念的都是另外一个名字。

  她几经打探才知道,那个叫简宁的小姑娘在他饥寒交迫时给了他一个馒头,一件暖衫,两人相依相伴走过了彼此最难熬的一年。

  她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好像自己无比珍视的东西在不经意间被人夺去了一般。

  因着家世显赫,自幼她想要的无有不得,更没人敢同她抢东西。而今她挂念了两年的人,竟被一个出身低微的乡野之人抢了去,这叫她如何甘心?

  然而即便是觉得不甘心,那时的她也没觉得简宁会是自己的威胁。

  毕竟她才是天之娇女,不管家世样貌,简宁都远不及她。

  简宁不过是给了他一个馒头,一件暖衫,又陪他走了一段路。她却能给他威北侯府最想要,而旁人又都给不了的。只要她肯放下身段去接近陈昔,多帮助他些,他自会慢慢忘掉简宁。

  后来陈昔果真同她日渐亲近,提起简宁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甚至在得知简宁因为她的敲打险些丧命后,依旧对她百依百顺,她便以为他是真的不在意简宁了。

  直到那日在宫巷不期而遇,陈昔看到大哥和简宁亲密的模样险些失控,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从来都没放下过简宁,没有同她翻脸,大抵也不过是因为木已成舟,又忌惮定国公府,忌惮舅舅对她的宠爱罢了。

  不过她不在乎,她已然是他的妻,不管他心里有谁,只要他对她还有所忌惮,他身边就只能有她一个人。

  方才她质问陈昔,也不过是想要他一个态度,她以为他会如往常一般主动认错,温言哄她。她其实很好哄的,只要他低头道歉,只要他丢了那个娃娃,她就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为了一个同简宁相像的瓷娃娃,同她翻脸。

  她低着头抹泪,房间里又进来一人。

  她以为是陈昔去而复返,抬起头,却见绫香一脸担忧。

  绫香方才不敢走远,就在门外候着,见世子爷冷着脸出来,便知姑娘和又他吵架了。

  进到房间,果见姑娘呆呆地坐在床榻上低头拭泪。

  姑娘向来要强,哪曾在人前显露过这样失落的模样?

  她有些心疼,过去扶住沈玉珺,忍不住劝道,“到底您才是世子爷的妻子,时日久了,他自然会慢慢放下其他人的,您何必为了个瓷娃娃同他置气,平白把他推得更远……”

  沈玉珺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她就是控制不住。

  她不愿同旁人多说,只微微闭眼,道,“我有些累了,你差人同祖母说声,我过些日子再回去看她。”

  ***********

  陈昔出得侯府,便直奔去了珍宝阁,将早已睡下的胡师傅从床上拖了起来。

  此时,珍宝阁里烛灯昏黄,他坐在厅中,紧抿着唇。

  直到戌时,胡师傅才从里头出来。

  他忙地迎上去问,“如何?可还能修?”

  胡师傅是个古稀老人,他将瓷人还给陈昔,道,“老朽尽力了。”

  陈昔细细看了看,上头虽还有些细小裂纹,却比他预计的要好得多。

  他眉目总算稍稍柔和了些,“多谢先生。”

  把瓷人收好,又拿了银子给胡师傅,告辞离开。

  胡师傅同陈昔也算熟识,自然清楚那瓷娃娃的来历,他看着陈昔的背影,有心想劝他莫要执着于旧事,然而最后也只是微微叹息了声,转身进屋。

  陈林牵马迎了上来问,“公子现在是回家,还是……”

  陈昔顿了顿,道,“回家。”

  说罢,翻身上马,往家中而去。

  陈林没想公子还会回去,微微愣了愣,连忙骑马跟上。

  此时夜色已深,长街上只有寥寥几人。

  陈昔纵马到怀化坊,忽有一人慌慌张张从里头冲出来,他忙地勒住缰绳,然而还是晚了。

  那人被撞倒在地,手里抱着的馒头滚了老远,还未待陈昔出声,她就忙匍匐在地,“大人饶命。”

  像是怕极了陈昔会一鞭子抽过去。

  这样战战兢兢的模样,叫陈昔不由想起幼时在戏园时见过的那些孩子。

  他翻身下马,行至她身边,道,“你没事吧?”

  这才看清,这人竟是个小姑娘,她衣衫有些破,胸前起伏若隐若现。

  陈昔想了想还是将自己身上的裘衣解下,披到了她身上。

  那小姑娘明显受到了惊吓,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仓惶抬起头看着陈昔。

  只这一眼,却叫让陈昔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小姑娘的眉眼,竟生得像极了简宁。

  陈昔犹记得当年在戏园第二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副模样看着他,俨然没了初见时的灵动。

  从来没想过,这世间竟能有两个这么相像的人。

  待得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亲手把她扶了起来。

  问过这小姑娘,才知她亦是自幼流落,刚刚跑得急,是因偷了馒头害怕被追。

  他觉得这姑娘可怜,本想把她带回府中做个丫鬟,然而思及沈玉珺对简宁的所作所为,他终是放弃了。

  只给了她些银两,叫陈林送了她去别处谋生。

  这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不过一时怜悯,竟给这无辜的姑娘招来杀身之祸。

  他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威北侯府。

  她是被沈玉珺亲自买回来的,签了死契。

  看到他时,她面上的惊喜毫不掩饰,眼睛弯成了月牙,唤他“恩公”

  沈玉珺就在一旁,似笑非笑看着他。

  他心底徒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本想寻了机会放她离开,然而还是没来得及。

  就在那晚,她因洗坏了沈玉珺的一件衣衫被活活杖毙了。

  陈昔得到消息赶过去时,她已经断了气,眼睛圆睁,满脸惊恐。

  脸上的神情同前年秋日里,他梦中的简宁如出一辙。

  梦中那股无力又绝望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

  他闭着眼沉默良久,终是哑声吩咐陈林,“好好葬了吧。”

  说罢,再不愿看那冰冷的尸体一眼,转身出了院子。

  那一晚,陈昔彻夜未眠。

  翌日清早,便写了封书信,唤来陈林,吩咐道,“雍州,雍王。亲自交到他手上。”

  之后,又拿了那个被缝缝补补的瓷娃娃,进了沈玉珺的房间。

第61章 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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