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憨憨

  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并不太平。

  胡晋之间于豫汉交界地带爆发了百年以来最激烈一次交战, 史称“白面战役”。

  何为之白面?

  因着此战中,关北军与南部军皆是以白巾蒙面示人。

  常家军形成东西包抄之势,提前封锁北上蒙地关口, 胡兵勇猛, 誓死不降, 战火纷飞, 双方皆死伤惨重。

  胡兵喜吃生肉,上战场前主帅做主以生肉犒劳勇猛的武士。

  也就是这一夜, 在战事最为紧张之时,一位胡兵在营内离奇死亡,引发了后续雪崩式的胡兵死亡事件。

  后由可汗亲自上交投降书,以交换蒙地靠南三千里土地为条件,要求解开蒙地关口封锁, 让剩余的胡兵带着死去的亡魂同归故里。

  李经代表晋太宗签下和解书,将收归的土地命名为“内蒙”。

  外战结束后, 常家军并未撤离,“内战”才刚刚开始。

  汉中疫病竟是一年多前就已由南部开始,百姓报官后,地方官府再层层上报至汉中巡抚, 汉中巡抚忧心政绩受损, 隐瞒不报,自行组织治理,奈何始终找不到感染源头,疫情就在时间的流逝中愈发严重。

  汉中南部, 一度尸体横行乡野, 活下来的百姓迫不得已为求保命只得抛弃家园往北部开封,洛阳等大的城镇走, 流民愈发多了起来,又危及治安。

  汉中巡抚实在是压不住疫情,民怨载道,只能上书朝廷。

  这封关系道汉中百姓存亡的奏折,由吏部尚书谢蕴道先压住了。

  李世与可汗用汉中生铁交换了胡兵的配合与胡地的草石,为避免晋太宗出兵汉中,有所察觉,节外生枝,他亲自同谢蕴道下了死命令,凡疫情奏折,全部拦下。另一边又唆使汉中巡抚将流民私了,这不,只要死光了,疫情不就不存在了么。

  晋朝最不缺百姓,死就死了罢。

  汉中巡抚奉李世的话若圣旨,但凡逮到流民,有没有染病都一律私了。开封,洛阳等地的居民,害怕染上疫病,内里竟也向着官府,但凡看见流民就争相举报。

  开元二十一年的秋冬极度严寒,看上去似乎是将疫情控制住了,没处理干净的尸体也被埋在了雪堆下。

  谢蕴道不忍,私自于开元二十一年十一月将奏折上报,这些奏折却还是没有到晋太宗手里,谢蕴道等了近一月都没听得晋太宗在朝堂上提过一句,失望至极的谢蕴道萌生退意。

  这些奏折,最后都是由林尚在高力士的寝间里搜出。

  高力士也留了一手,慎防李世登基后翻脸不认人,可以以此要挟。

  只是,常年在刀尖上舔血的李世却没空陪他玩这些政权名节之术,根本就没打算让高力士活下来,阉人的命,在李世看来,也不是命。

  高力士的一生,若说有人曾经真心相待过他,还当真只有晋太宗尔。

  《晋史》中有记载,晋太宗之子晋玄宗李经继位,立年号为成元。

  成元一年二月一日,李经登基之日,两位侧妃也进行加冕,一位封为珍贵妃,一位封为珠贵妃。

  这一日,苏成之不在临安,也是李经有意为之,他知道的,她是懂的。

  明明是龙袍加身的时刻,李经却认为这一日的他是狼狈的,他不愿苏成之看到。

  她肩伤刚愈,正坐在前往汉豫交界临时军营的马车上。

  当今天下,谁都知道李经麾下有一官吏,唤苏成之,官职不大,年纪不大,却颇受器重,等她回朝,定是要飞黄腾达,奈何她尚不在朝中,惯于拍须遛马的儒生们也无法当着面巴结讨好。

  德高望重的太傅王仁守向来以中立派自居,连他家的两位嫡女,都是一边送一个,各自进了两府当侧妃。

  李经登基后不久,王仁守的奏折就上来了。

  “珍贵妃温婉贤淑,是有母仪,随殿下登基后进宫,不出两月已怀有身孕,此乃祥福之照,应顺应上苍的指示,立其为后。”

  李经手上摇着那本奏折,对林尚说:“这位中立派才是野心最大。”

  第二日早朝,李经拿着本奏折问礼部尚书如何,礼部尚书当然不干,当场与太傅相互作法,各自都欲意将对方镇压了去。

  春天快要来了。

  鸟语花香,万物生长的时节,李经当朝宣布要在五品及以上官员的家里选妃,充实后宫,绵延子嗣。

  一时间,更是群臣皆不服那王仁守的奏折,不出三日,美人画卷堆满了紫宸殿,谁不想搏个撞头彩的运气。

  **

  苏成之到的那一夜,空中飘下了冬季最后一场雪,雪不大,落下来是一颗一颗,细细小小。

  她揣着暖炉,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众人已恭候她多时。

  一眼扫过去,苏成之却是没见着常弘,令她颇为意外的是,常林元帅竟是亲自在军营门口等她。苏成之自问受不起,欲意行礼,常林赶忙拦住,之后众人简单迎接了几句,事态紧急,也就直接去了议事篷。

  苏成之早就借助信鸽告诫临时军营,切勿擅自出去调查疫情,严防死守等着她过来再谈,军中多名将领公开反对,是李北北力排众异执行了苏成之所言,另一边将隔离区搭建完成。

  她刚一坐下,那些个反对她的将领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说话。

  “一众百姓,把对朝廷,官府多月不管不顾的不满,恨意,转嫁到了常家军上。我等兢兢业业守江山,护百姓,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被百姓厌恶,替朝廷背锅!”

  “有人见着我们在搭建隔离区,回头就谣传我们要抓老百姓统一处。死,如今所有人见到我们都是避着走!”

  “好了。”苏成之将茶杯放在书案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

  武将向来暴脾气,见苏成之这般姿态,积累的怨气也收不住了,刚欲发作,就被常林伸手拦住。

  “够了。”

  苏成之朝常林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百姓将对朝廷的不满转移到了常家军上,现在众将要将这些不满,再转移到苏某身上么?”

  “我不介意倾听各位的情绪,我也可以承受诸位的情绪,可我是肩伤未愈,连着坐了一月车马赶到此处,是为了来到这里,能和大家商议,解决问题。不是制造冲突。”

  这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饶是众将心中再有怨,也不好发作。

  “胡兵初初爆发疫情时,吃的是何肉?”

  “黄鼠。”

  苏成之闭了闭眼,鼠疫又称黑死病,烈性传染病,在她以前学过的历史书上记载过,三次大鼠疫就夺走了约一亿三千多万人口的生命。

  若是发生在这样的时间点,情况真是糟糕。

  “要确保我们的士兵,每个人都带上白面巾,统一饮用烧滚后的开水,吃食必须确定完全蒸熟,必须运输大量的水源供每日每人净身。冬天马上就要过去,每一个人口聚集地的尸体都势必要焚烧干净。将有疑似症状的人群,隔离开来。陛下派了太医队伍在来的路上,灭虫,鼠,兔等生物,都需要我们先来做。”

  有人说道。“的确胡兵一开始是因为吃生肉感染,但是连同被感染的人里头,多得是没碰过生肉的。”

  “因着它可以通过唾液感染周围的人。”

  “预防远远比治疗有效,大家务必要将我的话听进心里。”

  “很对不住的是,如果我们的人不幸感染了疫病,也得进去隔离区。”苏成之敲了敲书案。“我做主,如果有士兵因为疫病牺牲,我会亲自向陛下请令,保他家人一世无忧。”

  她话锋一转,“然,比疫病更可怕的是恐慌,包括仇恨。”

  “百姓的,你我的;对军队,对官府,抑或是朝廷。”

  “新帝才刚执政,我敢保证,所有人可以拿出信心来看到晋朝的转变。然,这些改变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大家再多给新帝一些时间。”

  苏成之离开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后头有人说:“儒生的嘴皮功夫可真是了得。”

  她笑笑不介意,权当没听见。因着做决定的,是她身边的常林,他们听常林,信常林,服常林,便足矣。

  “他们这些年,受了朝廷不少气,逮着你就乱说,你勿要介意。”常林一番话,表意是道歉,实则还是护短。

  “我没资格介意,朝廷这些年……我也是知道的。”苏成之连连摆手。

  “常小公子在何处?”

  提起常弘,常林无可奈何地抽了抽嘴角。“他说自己夜里要读书,让所有人酉时以后不得打扰他。”

  “主帅大人可知他读的何书?”

  常林到底是军中人,性情直来直去,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读的是九经里的不知哪一本啊!气死我了!”

  “大姐差人给他买来《兵法》他一眼都不看!”

  “大人好似忿忿不平,可是怕他入仕?”

  “苏先生,非我自夸,只一月下来,我幺弟就打服了所有人,常家军上下都喜爱他。他是天生将才,放在战场上明明会是前途无量的人,我怎能看他硬要往朝堂里钻!”

  “这么说,常小公子很厉害嘛。”

  常林矜持的应了声以示赞同。

  “且带我去找他?”

  “苏先生和我幺弟是?”常林迟疑。

  “咳。”苏成之装模作样,负手于身后。“是他远在临安时的先生。”

  常林默不作声地挠了挠头,刚说错话了啊,都赖李北北一句都没提醒他。

  许久未见,本不想从旁人口中得知他的消息,只想听常弘自己说,常林却先说了个七七八八。

  苏成之一把掀开油布,那人伏案写作,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

  突然一下,常弘在宣纸上滑下重重一道痕迹,他赶忙把小狼豪放置于笔山上,真是白浪费一张纸了,这地儿宣纸可不好寻,常弘还没来得及惋惜,视线里,就有一清瘦儒生缓缓落座在他书案对面。

  “!”

  常弘抬起头来,表情十分精彩,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将这些书啊,笔啊,墨啊,都藏起来,可是来不及了啊,人已经坐在他对面了啊,面子里子都没了啊!

  “听说,常小公子在学九经。”

  “没有,我学的是《兵法》。”

  苏成之把书案上用过的宣纸转了一个面,借着烛灯看过去。

  “君子之恶恶也疾始,善善也乐终。”

  常弘想抢,又怕伤着她,天人交战一会儿,常弘自暴自弃,看了就看了罢,面子不要了,里子也不要了,双手交叉,红着个脸重重的“哼”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常弘也自觉矫情,又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肩膀可是好了?”

  “好了,还留下了光荣的勋章。”她的前肩,留下了一圈狰狞又丑陋的疤痕,它们张牙舞爪地给她打上印记。

  “我可以看看吗?”

  “不对,我不可以看……”

  “我就是想知道严不严重,我……我回临安以后给你寻去疤痕的膏药。”

  “常弘。”

  “嗯?”

  “说话正常点。”

  “!”他哪里不正常了,他除了觉得很热,哪哪儿都很正常!

  过了一会儿,他又抱怨。“他们今晚也没人通知我。”

  不然他好赖是要沐浴,净身,换上他穿着最显身型的黑色劲装,再挂一块香牌……

  “常家军和朝廷积怨甚深,一时半会化不开,可我这回需得让大家全然信赖我才行。”

  苏成之看了常弘一会儿,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抱怨:“你好憨呐!”

  “?”常弘挑挑眉,“是不是我太久没揍你,你皮痒了?”

  等等,这话说的不对,他不是要打她的意思!

  “我不是,我没有这么想,我……我……”

  “你怎么这么变扭?”

  “不是……”不是变扭,他只是太紧张了,又欢喜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话才对了,很多事情他根本不敢问,很多话他又根本不敢说。

  “送我回帐篷。”苏成之拍拍衣摆,站起身子,常弘赶忙跟了上去。

  常弘恪守君子之礼,站的隔苏成之老远。

  苏成之故意往他那里靠近一步,常弘又不动声色地往外挪远一步,几次下来,他还在纳闷怎么苏成之连路都走不直了,越走越歪,就听见那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生气了,不想搭理我,我不勉强你,你现在就回去,我不要你送!”

  常弘听着她的话,是又慌又惊,明明刚刚还好好的,他一句话没有说,怎么人就突然生气了!

  他不知所措,又怕苏成之真的要把他赶走,情急之下他一把虚虚扣住苏成之的腕子。

  “真的不是这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常弘知道此事不宜声张,歪着头探过去小声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和女子相处,你饶了我罢,姑奶奶!”

  那声音,又沉又酥,吹得苏成之愣一下才反应过来。

  “那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

  常弘答的不情不愿,他转头安慰自己道:“好赖还占个‘最好’不是?”

  “好啊!你还答得不情不愿!”

  “没有不情不愿,我心甘情愿!”

  夜里,苏成之辗转反侧。

  她想起议论篷中,听得的那席话,怎么也不得心安。

  ——“有人见着我们在搭建隔离区,回头就谣传我们要抓老百姓统一处。死。”

  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之恶恶也疾始,善善也乐终。”:出自九经《公羊》。

  常弘太笨了,以后要改名叫常半句,因为他一句话都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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