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兜来兜去,夕阳西下,一片火烧云。苏成之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

  常弘看着她,背着个包袱,真真像及了他孩提时代——那时的小常弘偷偷做着武侠梦,想着仗剑走天涯,说干就干,偷偷出走,想要寻觅那传说中的世外高人。

  她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常弘回忆起自己幼时做过的蠢事。那会儿常府灯火通明,常武一边安慰着李如意,一边几乎是派出了兵部当日所有可以抽调的巡逻队伍,终于是在酉时,城门将关时,于城外不远处的羊肠小道上找到了背着大包袱,还意犹未尽做着武侠梦的小常弘。

  即使时隔多年,常弘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屁股一紧。捉回家后,被打的好惨啊。

  苏成之这细皮嫩肉,不行,肯定受不了这种苦。思及此,常弘迈几大步就追上了她,拉住苏成之的手腕,逼停了她。

  “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被捉回去,屁股好痛的!”常弘真挚的神色中隐隐透露着焦急。

  苏成之气还没消,却也慢慢的冷静了下来。别看她平日里总爱叨叨,还有点怂,内里却也是个拧巴的,要人哄的主儿。她微不察几地动了动嘴皮子,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变扭,还是决心自行闭麦为上。

  常弘许是情商触底反弹,许是福至心灵,倒是一猜便给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你是不是落榜了啊?”所以不敢回家。

  落榜。

  饶是苏成之已经自我纾解过许多遍,可是当她从常弘的嘴里听到时,还是难免升出一股涩意。

  “是吧。”苏成之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什么叫‘是吧’?你不会连看都不敢看吧?”常弘挑了挑眉。

  “不敢看怎么了……”苏成之小声嘟囔着。

  “嘿。我不允许我常弘的小弟这么窝囊。”

  “你不要这么霸道行不行!”苏成之尝试反抗,诚然,她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已经是默默地把某人当成了老大。

  反抗失败。苏成之只觉得常弘那个坏家伙把铁钳子一样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时,自己的腿脚就不听使唤了。

  “你走路不要那么快!”苏成之反抗失败后开始抱怨。

  “啧。你这身量真是矮小,步子也短,步频也慢,怎么长的?”

  因为我是女人啊!苏成之内心止不住咆哮。

  “等等,你等等!你自己不也没看吗?”

  常弘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忘记了。”

  “?”苏成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几日不曾提笔,忘记了‘常弘’该如何写。”

  过了一会儿,苏成之说了句:“你脸似是红了。”

  弘文贡院外依旧还围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中,一身量高挑男子眼力好,率先喊道:“老大来了!”

  众人立马回过头去张望,真是常弘,手上还掳了一个清俊儒生,看那儒生脸上不情不愿的表情,大家心下了然,定是常弘心情不好,随手找了个儒生泄愤。太可怜了。

  常弘快速被围成了一个圈,那些个身着劲装的人,你一句我一句,不曾停下。

  “老大 ,不要难过,你是最威猛的!”那人甚至开心的笑了出来。

  “老大老大,你没考上依然是我们的老大!”这人忍笑忍到肩膀微微颤抖。

  “老大,要不明日我们一起上弘文馆寻点乐子吧!”此人的语气颇为崇拜和期待。

  苏成之默默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上弘文馆寻点乐子吧。意思就是上弘文馆找几个儒生开涮吧……生活不易,成之叹气。

  被人众心捧月围着的常弘无暇关注苏成之。于是苏成之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出包围圈,一步一步,慢慢的挪到了榜前。

  砖红的院墙,鲜红的宣纸,墨黑的字迹,落日金光打在上面,将它们统统渡上一层暖意。

  被红榜审判的过程,宛若凌迟。苏成之从榜头第一行开始,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扫至第二张时,她顿住了脚步,脑海中浮现了什么,又默默地后退回去,榜头的第一行是……

  她揉了揉眼睛,每个字单独拆开,她都会,合在一起不就是……不就是!不得了,苏成之脑海中一片空白,而后有烟花一束一束地升起,绽放出灿烂的烟火,她伸手捂住嘴,企图让自己对着榜首傻乐呵的姿态低调些。

  她不用无家可归啦!也不用担心被爹娘卖出去嫁人啦!

  “常弘!”苏成之回过头去喊了他一声,奈何常弘周围实在是太热闹,他没有听到。

  算了,苏成之也不想再去打扰他。此时她才回过神来摸了摸肚子,一穷二白的人,离家出走连馒头都没得吃一个,甚至,若不是常弘强拖她来看榜,她夜里只能在秋风中游荡。她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有钱,要将成堆成堆的交子作为被芯,每日每日盖在身上,抱着睡。

  “再见啦。”苏成之对着常弘的方向小小声说。

  弘文贡院外直通玄武大路,出玄武门,为开放街区,穿过长长的开放街区,便是居住里坊,要走过居住里坊,才能到达各处城门。苏成之步履匆匆,生怕赶不上关城门的时间。

  玄武门外,一御手身着青色长衫布衣,平凡无奇,似是普通路人。

  骏马在辕车前不安分的甩着垂梢,而辕车后的安车,通体褐色,两侧窗合上,车盖四角拱起,上各有一神兽雕像,车身毫无彩漆花纹,内铺虎皮地毯,暖炉生青烟,上有一炕桌,男子膝上随意盖着一白色绒毛毯,他手执起盛着热茶的茶杯,一饮而尽。

  苏成之刚出玄武门,就被一身量高大但容貌普通之人两下子反剪住双手送上了这辆停于门外的安车。那御手声怕她大声叫唤,还想一手捂住苏成之的嘴,苏成之又紧张又害怕,但她多识时务一人呐,赶忙说道:“我不吵,也不闹,我乖乖的。”

  平日里,都城临安,繁华昌盛,治安极好。苏成之想着她一介布衣,两袖清风,身上一个铜板也无;她爹苏景文堂堂正正的守财奴,绝不大手挥霍,嫖赌不沾;她娘刘晚会常年在乡下务农,偶尔上来城南看店,老实本分,实在是没得罪过人呐。

  她再抬眼一看,前有辕车,后有安车,虽骏马只得一匹,两车外饰也刻意做的低调,然,晋朝等级分明亦是包括马车制度,能乘坐前后两车出行的人,必定是已经取得荣誉职务的三师,三公,或是皇家中人。

  苏成之内心咆哮:我苏成之草民一个,今日出海棠村时还踩了一脚村头守护全海棠村的村犬旺财的新鲜热翔,我不配进这安车!你放开我!我怎能让踏翔之鞋踩松木!

  苏成之被那御手被推半抗扔进了安车内,她顺着前倾的姿势脸朝地双手撑在虎皮地毯上,姿势好不雅观,下巴隔着雪白的袍服,将将好磕在李经的膝盖上。

  该磕红了吧。

  “抬头。”李经说道。

  苏成之不敢。布衣不可直视天颜,她如此小心谨慎之人是不会赌纯概率事件的。她甚至自觉双腿无力,一时间也无法跪坐起来。

  李经手指轻点炕桌,好似在静静地等待着她。

  莫约过了几口茶时间,李经看那儒生连嘴皮子都不自觉地在颤抖,就是不肯抬头,心下思量,这儒生倒是个机敏的,只是——“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我很听话的。”苏成之头埋的低低的,对着那虎皮地毯说道。

  “怕我?”

  苏成之撑起身子,端端正正地跪坐于炕桌前。“在下昨夜一梦,今玄武门上一股地龙之气……”

  李经伸手扶额。“嘘。”

  这儒生,哪来那么多梦用以拍马屁。

  记忆中的两个声音重叠,苏成之回忆起来了,这不是,这不是撞见她出恭迷路的“六合靴”大人嘛!

  苏成之隐约的回忆起那时他圆领袍前若隐若现的朱雀图,朱雀似凤凰,却是天之灵兽,尊贵,神秘,就若此刻一般,明明处在这位大人的跟前,却还是觉得他很飘渺遥远。

  李经弯腰伸出手,捏着苏成之的下巴,稍稍使力,就把苏成之的头抬了起来。

  四目相对,苏成之咽了下口水。这位大人有一双,深邃的,像是装载着这广阔天地的柳叶眼,白面红唇,真真俊美也!苏成之只觉得自己无法与他对视,眼神左右闪躲,睫毛一扇一扇。

  “不知苏儒生对‘文武之道’有何见解?”

  哪里会有什么见解,吾乃一介布衣,半路儒生,日日抄书,不问朝堂,不谈政事。苏成之想着想着,一时没注意,就嘴瓢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一定就是大人了吧。”丰姿威仪,不可方物,真是当的起“俊”,亦当的起“美”。

  “不做梦了?”

  “?”苏成之面露迷茫。

  “我批你考卷,”李经似是有意停顿了一下,“你不是题题做梦?”

  李经意指这会儿苏成之倒是不借由做梦来拍他马屁了。

  “……”苏成之的耳垂,软软小小的,泛起了粉红色。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都没脸直视大人了。

  “苏儒生对‘内外轻重’又有何见解?”

  安车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不是,为何大人说的每一字我都懂,合在一起变为一句话,我又突然不懂了?

  李经似是早就意料到苏成之答不上来,他也丝毫不见恼意,不慌不忙的唤御手往南城门处驶去。

  苏成之心下好感倍增,看来大人是猜到了她着急出城,这逻辑推理能力,这般体恤他人之品格,不知得甩常弘多少条玄武大路。

  “至少要答得上一题啊,苏儒生。”

  “不然本宫,如何能让你过复试。”

  “!”

  他……他自称“本宫”。苏成之一怂,膝盖发软,直接把头磕了下去,埋进了虎皮地毯里。

  东宫之主,为太子。是以太子亦可自称本宫。

  晋朝人皆知,当朝太子唤李经,自幼体弱多病。

  作者有话要说:

  *指路

  第 四 章,李经对苏成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嘘”。/关于苏成之考卷上“总是做梦”的梗,指路第 五 章。

  *安车:主人搭乘的马车,舒适。

  *辕车:前导车。

  *垂梢:马尾巴。

  *内外轻重:朝廷和中央集权(内),地方和地方分权(外)的权力分配。

  常弘:没文化,真可怕。到现在都没人知道我进复试了,好孤独,要成之抱抱。

  执子:也不知道这句“没文化”,说的是谁。这里跪求一个收藏阔以嘛!让我知道我也是有小天使的人嘤嘤嘤~

  第9章

  车轮滚过玄武大路,酉时刚过,天色已经完全暗下。

  李经命苏成之替他从安车上的木格中取出笔,墨,纸,放于炕桌上,认真研磨。

  苏成之自觉此刻是乖巧端庄,恭敬谦卑的。

  “会投机取巧,会拍马屁,都是好事,代表你不是死读书讲风骨之人,这样的人才合适朝政。”李经喝了口茶。“然,过分重视阶级制度的布衣,面对士族,总会不自觉地表露出低人一等的姿态,面对权贵,下意识的心生胆怯,格局自然是小,谈吐自然不高,笔力自然有限。”

  苏成之顿住了,李经是在点拨她。

  晋朝是阶级分明的社会,上至穿衣的颜色,下至居住的地方,不同阶级之间,界限分明。每一个人对自己往下的阶级,皆是心生优越,趾高气扬;而每一个人对自己往上的阶级,皆是卑躬屈膝,唯唯诺诺。

  是以,虽大行科举制,晋朝的阶级流动性依然非常之低。心态,眼界,气魄,胆识,皆不是读书便可以跨越的,最终呈现在考卷上的文章,自然是高阶级者更为优秀。立儒学为官家思想,是以书生地位必须高于武生,所以晋朝才会掀起重文轻武之风,才会打压武举制。

  每个阶级之间,都有一堵摸不见看不着的墙,牢牢的圈禁着活在这个阶级里面的人。

  可这也是,中央集权的本质。若要集权,必定要从他人身上剥离出原本属于他人的权利。一层一层的剥离,才能让金字塔顶端的人,手握可以掀动江山的权利。

  在儒家风气大行其道的晋朝,女性的权利亦是被这样抽离的,她们几乎都被压在各自阶层的家庭单位的底下……苏成之不想如此,不愿如此。每每思及未来,她只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顶替了真正的苏成之,而从未在庆幸之余,认真仔细的去对自己做规划。女性是以需出卖生育来换取依附男性的生存之道,无别个出路,所以苏成之才会恐慌,才会不知所措的逃离,而在逃离的过程中,她又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寸步难行,没有生存能力。

  穿越而来之前,苏成之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她的人生沉浸在书海里,她活在一考定终身的世界,自然,死读书,读好死书,是她日日重复的事情,臭不要脸的讲一句,也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李经提点的对,她的确是胆怯之人。

第8章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女子科举图鉴(穿越)最新免费+番外章节

正文卷

女子科举图鉴(穿越)最新免费+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