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之后很久一段时间,童谣都没有再见到陆知行。

  他的消息亦断断续续的,未曾完全中断,只是像行船在风浪里的电波,时强而又时弱,在她耳里若薄霜与淡雪一般地落。

  他终于成了活在众人交谈中的那个人。

  从别人口中,她知他科研成果变现,作为专利卖出。

  也知他披奖在身,光环不暗——在各地各级各类电视台与节目采访的屏幕中,她瞧见他的所在永远是鲜花掌声闪光灯交错闪烁。

  那是胜利者的标识。

  而那灯耀明媚洒落在男人俊逸过人的身形,亦然照亮他清淡至于寡淡的表情。话筒接二连三地递来,记者或主持人的提问也如灯般明晃而全角度地将他环绕。

  华灯之下,原是那般的热闹。

  也是那般的荣耀。

  可他颀长身形立定在宽阔台上,任璀璨光华自上空而落,外形是无一丝可挑剔的英俊笔挺,双眸微敛,一如她第一眼的见。

  宛如是白鸟途径良久飞行后的降落,一双羽翼在碧蓝天际划出平直弧线,继而降速,不再振翅,只是随着风的方向,缓慢地,缓慢地滑行。

  收拢,然后停栖在地。

  他一双清淡眼眸亦掩映在灯光偏暗里。

  明明是人声喧闹鼎沸的场合,却仿佛鲜花掌声俱与己无关。

  就仿佛,

  万人如海,他一身藏。

  但那鲜花与掌声,又怎么会真的与他无关。

  起码偶尔与间或,送花的那同一张的年轻的姣好的脸,就与他有关。

  云锦。

  云锦的五官是着实的出众,纵然放在娱乐圈一众去比较也不输上几分。逢上这么美的素人,有意或无意,真巧或是人为制造的巧,每每逢云锦送花,总能被摄像机好巧不巧地拍个正着。

  指尖在红色的小叉落下,童谣将视频关掉。

  侧身,脸便压进了柔软的枕头。

  今夜无月,卧室的灯也被关掉。只余都市残余明灭灯火入室模糊,她视线亦随之而散落,全无意识地,眼光便堪堪地落在了枕边的牛玩偶上。

  牛角边流着汗——这是一只单看外表就非常辛苦的牛。

  ……也是,她的牛。

  视线无声,童谣从床上坐直,手拿起牛玩偶仔细端详。

  是牛,不是花。

  因为是牛,也因为不是花。

  所以很自然而然地,它不会开花。

  手降落而未落,视线跃过手中玩偶,便是摆放在床头柜上的照片。

  ——那是午后的秋晨,颁奖台上是灿灿如金的暖阳。一行人并肩其上,而她身后挺拔正立的是身姿挺拔的男人,长身定在那日照中央,如发光体般的耀目至于夺目。

  风骨清淡,却也似天生狂妄。

  恍若更无须别的光,只因为他便是光。

  她在他身前,黑发微乱却仍服帖柔软,落在耳侧显出乖巧模样。只是脸上表情过于正经与严肃,因此也显得不怎么和谐与搭调。

  眸微垂,没有修剪而快要过肩的发亦跟着垂落,温软如道帘,挡住了脸,也一并遮住了其余光线。

  坐落在暗影里,脸颊拢于黑暗中。

  那暗如巨兽齿关,张,合,上唇抵及下唇,齿腭微动间,便也于无声息处吞并了一切。

  一切被掩藏在暗中,一切都无人瞧见。

  ——因而也就更无人发觉,这一切。

  只是她目光定格在照片数秒,也许是十几秒,甚至是几十秒——只是在暗处时间流动也无声,时间失去了刻度,而直觉并不能精准读出。

  半晌,而唇终抿成一道直线。

  终于,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又恢复了播放,童谣揭开被子,踩上拖鞋,动作三下五除二的干脆利落。她把玩偶和照片一起抱在胳膊,三两步走到陈列柜前,拉开玻璃门,又将玩偶和照片放了进去,才再把门拉上。

  然而,在那淡色朦胧的夜光中,隔着一扇薄若不存在的玻璃门,童谣与牛玩偶面面相觑。

  它流着汗,看着她。

  童谣,“……”

  动作很快,她再度把门拉开,把玩偶的身体调了个边,转变成背对着她的姿态。

  余光触及那照片与照片上的人,童谣的手微顿了下,继而没有犹豫地一并转过去。

  眼不见为净。

  -

  岁月轮舞,从不为谁等待,更不为谁而停留。

  初二下学期结束,再过一个暑假,初三就要到来。

  童谣在实验初中上了两年学,年级第一便也整整两年未动过。童春江跟沈月明更不是担心孩子学业的性格——更何况,女儿情况如此,也实在是没有必要多担心。

  但方葭霜就不同了。

  方父方母俱是生意场中胜手,严于律己,自然也严于甚至是苛求于自己的女儿。

  方葭霜自入初中时起便是白加黑五加二的补习,越到后便是越演越烈。眼下又是初二升初三的暑假,情况当然只会更坏,不会更好。

  于是破天荒地,那一年,方葭霜头一回没来童谣家里披星戴月赶作业。

  等到补习结束,暑假末尾正好是方葭霜过生日,约了童谣去鹿门的乐园谷玩。

  正值热夏,学生纷纷放了假,时候是旅游服务业的旺季。乐园谷里也正在做烟火节的专场,夜间票价通通五折。

  约好的时间到了,方葭霜却久久的没来,背着包,童谣站在入口处等人,侧眸看人来人往,灯火辉煌。

  忽然肩被拍了下,童谣转眸,却见一张全然陌生的男生的脸,模样清秀。童谣微怔了下,方葭霜却笑笑地从旁边闪出,“等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童谣看了眼腕表:“九分钟三十七秒而已。”

  方葭霜:“……”

  童谣抬起脸,向方葭霜投去征询的视线。

  方葭霜了然,指了指高高瘦瘦的少年,道:“这是我堂哥,方鹤鸣,跟我同年。”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童谣还是对方鹤鸣示意,“你好。”

  于是方葭霜手一指童谣,“哥,这是我朋友,童谣。”

  方鹤鸣笑了笑,礼貌而谦和,“你好,童谣。”

  方葭霜上前一步挽住童谣手臂,压低声,耳语极低,“……我哥最近几天在我家,我妈知道咱俩要出去玩,非要我把他一起带上,不然就不让我出门。”言及此,方葭霜悠悠一叹:“我太难了。”

  童谣点头表示明白。

  不过,反正都是出来玩,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是无所谓的事情——两个人或三个人并无本质区别。

  何况方葭霜的这个堂哥全程表现得斯文而少言,不是主动去买水就是帮着方葭霜跟童谣拎包——在极速漂移的排队口前,童谣拒绝了。

  “你去坐过山车吧,”方鹤鸣语气很温和地建议:“包我帮你们收着就行。”

  “我拿就行了,”童谣说:“我不坐过山车。”

  方鹤鸣继续跟她客气,“没事的,包我来拿,你安心去就行。”

  “……”童谣道:“我去不了,我头晕。”

  方鹤鸣,“……”

  方鹤鸣在她身侧坐定,偏首去瞧她:“你恐高?”

  其实也不是恐高,就是刚才被方葭霜拉着项目玩多了,彼此间时间间距又短,一时头有点生理性的昏沉。

  但对着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童谣不想解释这么多,便只化繁为简地嗯了一声。

  “真巧,”方鹤鸣一笑:“其实我也有点恐高。”

  童谣,“……”

  方葭霜早早就坐进了那一班次的极速漂移,外头便只剩方鹤鸣跟童谣两个人坐在外面长椅,场面沉默。

  方鹤鸣倒是淡然自若处之泰然,“你现在在哪里上学?”

  “实验初中。”

  “那跟方葭霜一个学校了。”方鹤鸣问:“在几班?”

  “六班。”

  方鹤鸣面上是微微诧异:“……那么巧,还在一个班?”

  在这个堂哥前提及童谣,方葭霜只说是她小学时的朋友,没说太多。

  童谣应了一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彼此陌生,童谣又是不善交际的性格,于是一时间就只有静默在徘徊。后面方鹤鸣眼光扫过来,发现了什么,主动出言去问:“你的水呢?”

  童谣下意识伸手一摸,手边是空的。愣了下,她说:“……好像放在前面了。”

  二话没说,方鹤鸣起身,“我再去买一瓶回来。”

  见他动身要走,童谣忙出言阻止,“不用。”

  方鹤鸣旋即停步,扭头,“我记得是草莓味吧?”

  童谣还要说什么,方鹤鸣却不等她开口就径直向前走了。童谣想跟过去,想了想方葭霜人还在里面,于是又坐回去,静静地等待。

  有风过,有蝉鸣,童谣昂起眸子,见天空浓云遮蔽星月模糊,而彩灯闪烁颗颗如碎星。

  看久了眼睛花,童谣抬手揉了揉眼皮。

  再度睁开眸,眼前就多了杯草莓味的罐装软饮。

  童谣有些茫然:……这么快?

  在她印象里,卖饮料的地方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走路来回一趟也要五分钟了。

  然而他递到她跟前,她便也只能接下。

  “谢谢你,”童谣道:“方鹤鸣。”

  默然的几秒过去,而后男人清淡的声线响起,却也是掷地有声的,字字又句句地落进耳朵里,

  “方鹤鸣——是谁?”

  闻声时的怔忡,下一秒,童谣抬起头。

  便极突兀而又不及防备地,她就这么撞进了男人带笑的眼眸。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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