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人定(二)

  惊诧只在商折霜的面上闪过一瞬,她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萧临春本就只是一缕魂魄,早就去投了胎,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的心为之一沉。

  穿着红色小袄的萧临春,眼前所展现的未必与他们相同。她径自穿过了那个执着长矛的无头士兵,继续往前走着。

  接着,她似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面上作出了一副惊恐的神情,一句“爹爹”只说了一半,便在刹那间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颗头颅咕噜噜地,就这样滚到了商折霜的脚边。

  她一顿步伐,司镜拉了她一把。

  商折霜转头向司镜的方向看去,抬眸间却见到了面色惨白的宁朝暮,她的手中正执着一把剑,而剑下的血泊中倒着两个衣着华贵的人。

  司镜敛了目光,轻笑一声,对商折霜道:“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

  商折霜微微一怔,将目光从那两人腰间写着“司”字的玉佩中收回,唇边勾起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确是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棺巫的梦境来得真实呢。”她回握住司镜的手,丝毫不掩饰眸中的轻蔑。

  他们走了许久,身边的景象光怪陆离,或是他们一同经历过的事情,或是一人从未见过的,对方的梦魇。

  它们如戏剧般一幕幕在身侧上演,唯一不同的,便是都更换了结局。

  ——一种更坏的结局。

  “都说未知或糟糕的预言,化为恐惧时,最能侵蚀人的心,折霜以为呢?”

  “你听说过忘川吗?”

  司镜含笑看她,没有言语,却是默认。

  商折霜目光飘忽,凝视着眼前似乎没有尽头的夜色道:“我不知道关于忘川的传说,却常常会想,若我途经忘川,是否能看到此生最记挂的人或事。如今所踏之处,倒是与我想象的忘川有些相似。”

  “其实在某种意义上,神与棺巫能做的事情相同,他们可以窥探到你的回忆,却无法知晓你内心的真正所想。所以常人可控,可于心志坚定的人来说,他们所做的一切,或许可视作折磨,却不会令人迷失。所以折霜此刻,反而能苦中作乐了。”

  周围的幻象万千,但这一片片过于真实的场景,在商折霜的眼中,却因为司镜的这几句话,与他的相伴,逐渐模糊淡去了。

  她更专注地将目光锁在了那一个个无头士兵上,试图不动声色去靠近那些士兵,找出些许线索。

  司镜没有阻她,显然心中也明白,若一直走,无非就是个死循环,除了生生将人耗死,没有任何意义。

  可若以此消磨他们的意志毫无用处,那所谓的神明又会不会令取他策,还是想一直就这样,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们困死其中?

  司镜不由得思索起神真正的目的,连带着行走的步伐也迟缓了下来。

  若不是商折霜的一声唤,他一定意识不到,有一道伤口从他的肩部蜿蜒而出,染红了衣摆,顺着小臂往下,汩汩淌着鲜血。

  他有些愣怔,一抬眸对上了商折霜担忧的双眼。

  回忆似发黄的画卷,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洗涤干净彻底,铺展在了眼前。

  那是他第一次依着宁朝暮的意思,去为她取她想要的东西。

  机关凶险,他能轻易躲避;恶兽狠毒,他能挥刀斩之。然,千算万算他却想不到,当初从头到尾护下的一人,竟从身后,拿着小臂长的斧子,砍向了他的臂膀。

  鲜血喷涌而出,连带着他难以置信的眼神,尽数落到了那人的身上。

  他看得出,他的眼中不存恶意,只有恐惧,可是……又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呢?

  那人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往后避让,含含糊糊道:“是宁姑娘交代我怎么做的……司公子,您本就不是常人,竟能拥有血瞳。宁姑娘说了,您谁都不能相信,除了她……”

  呵……多么可笑。

  当时的他差点就要将那人剩下的话,尽数替他补出来了。

  ——我原先是不愿这样的,可谁知,你竟是一只怪物。

  那时的他也不过十七,只懂经商之道,虽为人清冷,却从未怀着极大的恶意去揣度人性。

  可是,仅仅因为一双眼睛,或是一己之利,就能对恩人拔刀相向。

  有时候,人性不过如此。

  他本就遣散了家中的仆役,不过当初为的是不拖累牵连他们,可此事之后,他在为人处世时,又添上了几分漠然。

  他眸子原有的清冷中,带上了一抹若坚冰似的的疏离,对谁都是如此。

  而与人相处时,也愈发的逢场作戏。

  终归他的命都不是他自己的,而他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一柄剑、一只怪物,剩下的,又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于那时候的他来说,死亡,不过是一种解脱。

  而从不顾及他想法的宁朝暮,则不厌其烦地用着这一类歪劣的招数。

  比如在东洲时,她便借此威胁他,让在场所有与他有交情的商贾,看到他瞳孔似血、披着斗篷的模样,然后在他们惊恐的呼叫声中,一个一个地了结他们的生命。

  还好那时的他已然冷性,自是不会对这样的场面作太大的反应。

  突如其来伤口与回忆,让司镜静默地站在了原处,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些过往不堪或是令人绝望。

  相反,恰恰是这样的过往铸成了现在能独当一面的他,也恰恰是这样的过往,让他遇见了此生不能错过的人。

  商折霜的视线原是紧紧地锁在司镜身上的,直到,她发觉自己身上也发生了些许变化。

  密密麻麻的伤痕从背部蔓延而出,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的血红的藤蔓。

  伴随着尖锐的,被利刃划过的疼痛,她能感觉到鲜血自衣裳而下,粘腻地将衣服与背部粘在了一起。

  司镜是正对着她的,自然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只是捂住了自己肩上的那道伤痕,轻声道:“我没有事。”

  可伴随着他这句话的落下,越来越多伤痕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有商折霜见过的,亦有她没见过的……

  比如臂上凶兽所抓的爪痕,又比如面颊上那一道浅浅的伤口。

  “伤口回溯……”商折霜低低地念了一句,却发现那些无头士兵已然不呈现一副巡逻的姿态,而是以一种极为空洞麻木的眼神盯着他们看。

  “折霜……”

  商折霜受过的伤不多,除了背上那些幼时曾受过的伤,其它的不过寥寥,但司镜还是敏锐地从她颈上那一道微小的血痕,与她的这句话,判断出了她现在的境况。

  “你都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商折霜冷冷地驳斥了回去,显然因为司镜身上的伤,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她知道,这些伤口所带来的疼痛,并没有因为这一切都是虚妄,而减少半分。

  然司镜现在竟还能含笑与她说话,着实荒唐。

  她倏地点地而起,速度快得司镜都未曾反应过来。

  她一手夺过无头士兵手上的长矛,向另一个离它不远的无头士兵丢去。

  长矛扎入了无头士兵的身躯,然它的身躯就似个偶人一般,软绵绵的,发出了“噗”的一声轻响,便在刹那间被长矛穿透,倒了下去。

  这样的场景远比那些无头士兵反抗暴动,令商折霜更为惊愕,以至于她刚刚握着长矛的手心都发了冷,似一块冰,有些麻木。

  若那些无头士兵反抗,反倒让人觉得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他们不至于被逼至绝境。可若那些无头士兵只是如摆件一般,麻木不仁,她的下一步又应该怎么做?

  她怕的从来都不是做不到,而是,无事可做,无能为力。

  锐利的疼痛感在这样的环境下,仿佛被放大了百倍,心底蔓延而出的凉意,更是令她整个人仿佛都被浸入了冬日的冷泉,自咽喉而上弥漫出了一股窒息感。

  若这个神,并不是如司镜猜测的那般,意欲让他们心服口服,只是想看他们如困兽般绝望的垂死挣扎呢?

  各种狰狞古怪的伤口已然遍布了司镜全身,商折霜甚至觉得,若这样放任司镜,那他身上的鲜血,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便会流光。

  这样便算让他们折服了吗?

  可是,她又怎么可能服气?

  商折霜目色一沉,心中升起一念,对着无尽的夜色,冷声开口道:“当初与你做交易的只有司镜一人,红线到腕,你取走性命,不过两讫。将我牵连其中,也算得上你崇尚的所谓天道吗?”

  虚空中传来一声淡淡的轻笑,女子声音空灵,问道:“商姑娘,现在后悔陪他来这了?”

  商折霜不动声色地与她周旋:“谈不上后悔,不过觉得你手段卑劣。”

  “手段?”女子的声音中笑意更胜,“对付你们还需要手段?司镜身上的伤,可致死,你身上的伤,却不足以致死。既然如此,我又怎么算违背了天道,强行将你牵扯其中呢?”

  商折霜没想到,这个神竟还有自己的一套歪理,同她一样,冷冷笑道:“若我说,我欲同司一样,与你做一个交易呢?”

  “折霜!”

  司镜显然没想到商折霜竟能说出这般话来,一拽她手臂,便想阻止她。

  虽然商折霜看不到女子面上的神情,却可以依着她的语气,感受到她话语中愈演愈烈的愉悦:“交易……可以,我可是,来者不拒的。”

  “商折霜。”

  司镜的声音冷下了许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念着商折霜的名字。

  强行忍着的疼痛,已然无法让他的脑子似最清醒的时刻般运转正常,此刻的他就似被人打了一拳般,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甚至眼前有些恍惚、发白。

  与商折霜昔日点点滴滴的过往如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轮转。

  “与他一样。”商折霜一指司镜,浅浅笑道,“我想以我的命换一些,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霜霜:操作一下。

  司镜(魂不守舍):别操作了,顶不住。

第86章 人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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