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蝉最终疲惫了。

  火星一颗一颗,从叶尖零零洒洒地掉下来,地缝里桂花的金。从六月到八月,荷花一直都沉沉地覆盖在水面上,蓝黑色的水里尽是冲突的暗色枝子。夏天哗哗作响的七月份就随意地坠落下去,一场懊悔的惊梦。

  七月的宇宙被随手倾抛。

  八月末的时候法学院学生就集中回来上课,有人公检法系统辛苦实习;有人翻山越岭进山支教;有人远渡重洋异国交换;或者再无所事事一些,也山南水北大好河山逛了一圈。

  全唐则长成了一个彻底的炸毛毛丹。

  迟重回到宿舍,却以为那个叫全唐的男人真的死了。

  “哥们,你怎么了你?”

  迟重站在下面摇晃全唐的床帘。

  没错,人在里头呢,就是悄无声息。但是拖鞋一只在床下一只在窗台上,桌子上放着一小矮瓶的清水茉莉和吃了半盒的无籽白葡萄,平板上宋康昊的脸还停留着,和京东的广告拼接在一起。全唐一定在屋里,只是不出声。

  床帘里散发出过熟的桃子的气息。

  全唐一只苍白的手从床帘里伸出来,‘啪嗒’仿佛醉酒的蛇搭在栏杆上头。

  “怎么了呀,怎么这个样子呢?熬夜刷片了?”

  帘子里有气无力地,低低逸散出一句话。

  “我再也不喜欢曲潮沅了。”

  “啊?”迟重根本就想不起来全唐还说过自己喜欢曲潮沅这档子事,在他这儿这就是全唐无数个兴起的暂时爱好之一,他根本没印象。

  “呃,你不喜欢曲老师了啊?反正人家也不带咱了,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呗。”迟重搔搔头,不明白全唐干嘛突然就要说这个。

  多奇怪多突兀啊。

  蓦地,全唐在床帘里重重地翻了个身,他又疑惑,“你到底怎么了你?”

  迟重永远也懂不了,全唐没必要跟他说。

  他脚一勾把微敞开的帘子给带上了。

  迟重:“啊?到底怎么了?”

  全唐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没怎么,没怎么。”

  他也曾奋勇触摸云彩。

  立秋之后枫香树总是在哭,蝉都被几场雨冲走了,慢慢地没了声息。

  迟重好几回看见全唐面朝树干在小声讲话,那树干遒劲,纹路如抽拉的龙须糖,甚至反着漆面的光,有种粗犷的神性。

  学生都回来了,晾衣杆上彩色风帆满满,全唐再也不能把自己的被子从东边扯到西边再扯回去。

  篮球场里响起了彻夜不休的打球声。

  学校又活过来,在初秋的时候。

  迟重是一个迟钝的男生,或许不是迟钝,只是和全唐这样的男孩相比,他有些太简单大条。

  饶是如此,迟重还是能够感觉到面前的全唐不再是以前的全唐。

  他面前这个人,看见游水乌龟一样的云朵,再也不会哇啦哇啦叫起来跑回去拿单反了。

  吃到好吃的冰粉,脸两边的皮肉僵硬,嘴角提也提不起来。

  他身体里快乐的那一缕魂被尽数抽走。

  可原本不该这样。

  全唐现在完全变成了他人眼里的那个刻板样子,冷郁古怪的男同学,但他原本在迟重面前是永远快乐冲动发疯的生物。

  迟重很难过,更因为不知为何会如此而难过。

  学期刚开始的活动每个学生都要参加七个学生对一个导师带的实践课,法学院不是法律诊所就是模拟法庭,总之变来变去也只有这两种。今年是民法和刑法的两个模拟法庭,理论上所有学生都会参与其中。

  全唐从一开始动员大会就不再参与法学院的任何一项活动。

  他以前也恨这些形式的东西,但是表面功夫至少还会做做,现在是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去付出。

  迟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人从床上拖出来到法学院去。

  然而一层一层地往楼上走,全唐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

  今天是开学典礼之后选导师的日子,选定了就跟着那个老师来进行接下来的活动。

  且不管在场七八十个青瓜蛋子有多少人最后会进入公检法司,现在大家都是满怀憧憬的。

  对于实践课也充满期待。

  全唐在凝重的神色下还有些眼珠乱转的慌乱,迟重不知道这慌乱来自于何方,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今天竟然用灰扑扑的帽子把脑袋都罩住。

  “稍微打起精神来吧。”迟重的胳膊肘捣了捣全唐,“今天有你喜欢的老师在。”

  全唐从帽檐下懒散地飘过来一个无所谓的眼光。

  “带我们的导师肯定都是年轻老师,你看,黄羊曲,仨人,曲,不就是你的宝贝。”

  迟重的肘子又过来了。

  全唐浑身一僵。

  他抬头,这间讲堂里坐了七八十个七嘴八舌的不着调的人类,红色的高谈阔论的,黄色的叽叽喳喳,蓝色的心高气傲,绿色的愤世嫉俗。

  好多的人,好多色块,好脏的画面。什么王八蛋学生才能画出这样的一幅画。

  一缕缕雾气纠结在暗红色的座位上,一缕缕雾气往上飘散,头顶是一片鬼脸魔面。

  进来的老师亦是千奇百怪的表情。

  只会有一个人不一样。

  他就是知道。

  曲潮沅的目光越过山水直抵他脆弱冰封的瞳孔。

  宽厚的、柔和的、师长的目光。

  “曲老师!天呐,是小白熊!”后座女生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来。

  “我真的好喜欢这个老师。”

  “那谁不是呢。”

  “我真的特别喜欢他,上个学期结束特地要了老师的微信号,就是为了和他说话,我一定得告诉他,他教课真的特别好。”

  “嗯嗯,明年咱们毕业论文的时候,我也想找曲老师。考研考咱们学校的话就直接联系曲老师好了。”

  女生笑起来:“他人那么好,脾气也好,咱们又是自己学院的学生,到时候一定先考虑我们吧。”

  这一刻全唐的脑子沸腾成一片,恨不能回身把说话的人都拎起来暴揍一顿。

  他的内心在尖叫:和他谈恋爱的是我!曾经和他有特殊关系的是我!和他做/爱的是我!进入他家的人也是我!你们又在得意什么?在自以为特殊什么?

  那些事情都是我和他做的,你们知道吗?你们也配知道吗?

  全唐一阵颤栗,受不了任何一丝的刺激,不管不顾地就要站起来跑出去,迟重一把拽住他,这几天积累下来的怒火和不解让他也几乎要控制不住音量。

  “全唐!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回来就看到你这幅样子!持续多少天了!”

  全唐哆嗦着,皱巴巴缩在位子里,是一枚丢在簸箕里的干瘪果核。

  他知道周围有人在看。

  “没事。”他颤抖着拍拍迟重的手,安慰迟重。

  迟重狐疑的,也有些愤愤:“你有事就和我说,我看不得你这副死样子!你把自己变成什么了!”

  全唐强迫听了一会儿,曲潮沅在台上从容优雅,他实在受不住,飞也似地逃走了。

  曲潮沅正在台上冲学生们微笑,对新开的这门课程做进一步的讲解,他仍然在笑着,学生们最喜欢他这样微笑了,那是种世事洞明后的成人微笑。

  全唐打开门出去的那瞬间,曲潮沅左眼的眼皮弧线轻微的变化了一下,就像一滴水落入湖面。

  全唐总算解脱了。

  法学院的鹅掌楸已经变黄。

  全唐站在树下呆看了好久。

  他收回目光抬脚离开,便看到在层叠的绿浪里,楚地生正等着他。

  留在原位的迟重坐立不安,又想追出去又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隐约想起那夜他起床上厕所,忽然看见全唐枯坐在桌前,灯开得极暗,他以为全唐是在看电影,就没有管,第二天他想起来才恍然明了。他分明看见全唐的胸膛一起一伏,那男孩在流泪。

  全唐的面前,一小片奢侈而卑微的黄色灯光,灯光里摆着厚的一本书。

  那是什么书,他已经不记得了。

  这家伙,到底怎么了呢?

  此刻。

  楚地生和全唐面对面站着。

  真好,楚地生心里窃窃这样想,其实脸上的笑容已经很扎眼了。

  全唐是不该和曲潮沅在一起的,他认为也不会长久。这个艺术系的学生情商和智商都经常不在正常波动的范围内,但是他出于对艺术的警觉和敏锐,察觉到了全唐这桩荒唐情事的最终下场。

  全唐耷拉着眼皮,头发还是刺刺挠挠的,水里一颗海胆。

  “你等我干嘛。”全唐问,“你知道我过来上课至少还需要一个小时才下课吗?”

  楚地生笑着说:“我知道,可等你又没有关系。”

  全唐看不得他这副奸计得逞的样子,狠狠“嘁”了一声。

  楚地生永远都笑得像那天摘莲蓬的时候。

  “全唐你来。”楚地生去拉他的手,全唐躲着,就给他抓着手腕一点,“你来,到我们院楼去。”

  “马上工作间回收给学院,我那些泥胎子都不要了。”

  全唐现在已经失去了对生活之美的大部分感知,他像收不到信件的马克思或者玛丽中的任何一人。

  生活本身就是黑白的泥胎世界,但两个动画中的人物至少还有信件。回想起来,他和曲潮沅之间是什么也没有过的。

  他被楚地生一路拉扯着走在白灿灿的秋日阳光里,踩着鹅掌楸的叶子。

  这些不争气的鹅掌楸,绿的时候整天都在唱歌,一场雨两场雨就都死了。

  满地的碎银子让全唐睁不开眼。

  快开学了,楚地生要把自己工作间那一堆白泥胎都处理了。

  靠近门的地方有两根棒球棍,楚地生闲来无事,锻炼身体,会跟着棒球部去打球。

  他塞了一根给全唐,全唐恹恹的,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手指软塌塌拢在握手处,球棒直垂到地上。

  “干嘛?”

  “我们把这些都砸了。”

  “啊?”

  “你来,我们把这些都砸了。”楚地生笑着说,“这些我都不要了。都是练手留下来的废品。”

  他转身找了一圈,伸手推掉了他烧的一只佛手,顷刻间佛手碎成千千万万片,清脆的声音让全唐往后退了一步。

  “你疯了?这可都是你亲手做的啊?”

  楚地生笑着冲他张开双臂:“这些反正也是没有用的东西,我来砸,你来砸,都是一样的,反正我们不毁掉,开学了清扫,省不了也要丢了。”

  “来。我们亲手把他们都砸了。”

  全唐迟疑地,没用球棒,伸手推倒了一只小兔子。

  “......这样?”他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楚地生。

  “就是这样。”楚地生拳头一挥,锤飞了茶几上的花瓶。

  全唐慢慢挪动着脚步,又选了个小的山海笔洗,把它推了,比花瓶更脆些,像掰断了一百根刚洗好的黄瓜。

  楚地生引导他,全唐把手里的棒球棍举起来了。

  “就是这样,全唐。”楚地生欣慰地注视着他,“就是这样。”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热爱和渴慕。

  全唐在他的带领下聚集起风,聚集起雷暴来了。

  在这没有监控摄像的借来的白色空间里,在这广袤而充满颜料和油泥气息的地方,楚地生引导着他,自身变成狂风。

  楚地生狂喜。

  全唐气喘吁吁,一把砸碎了文明,一把砸碎了礼貌,他在这些不成熟的心血里疯狂打砸,因为毁灭本身而得到了莫大的快慰。

  他都快要晕头转向了,做一个荒诞的侵略者,尽管这只是白泥雕塑的文明。

  这片虚假雕塑的文明里有油泥和灰瓷,刺鼻的颜料气味和木屑的微尘在空中飘荡,这是个魔幻又奇怪的城市里,白蚁的巢穴不建立在热带而建立在深绿色的工作台上;大日如来只有半面,而另一面是层叠的云彩;无数创世时为了方便生殖而交缠在一起的男女蛇尾如同基因链摞在墙角。

  现在这些莫名的不可能的建筑和信仰都被全唐这个沉浸在毁灭情绪中的二十岁男孩打破了。

  他一路简直像是在狂舞,看不见楚地生在哪里,但却能听到那人所制造出来的交响乐,他的脚步留下湿漉漉的黏液,渐渐腐蚀了这个屋子。

  深秋,他一拳打死了王座上的鹰。*

  全唐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他疯得彻底,楚地生也疯得要命,小艺术家很早就明白暴风过后的工作间,清扫堆叠的尸体是怎样一种盛大的狂暴之美和秩序之美。

  他在错乱里握紧了全唐的手,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对的!跟着一声声炸裂的器具的狂吼,他明确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就这样握着全唐的手,在世界的中心旋转。

  这是全唐!这才是全唐!

  全唐却忽然停下了。

  楚地生喘着粗气,扭头,汗水浸湿了他的脖颈,他脖子上的肌肉如同拧动的毛巾一样条条分明。

  全唐仿佛突然醒了过来。他仍然保持着在战场上给敌人致命一击的姿势,双手握着棍子下垂,肌肉犹在疯狂举动的余韵中颤抖不已。但他已经强行停止了自己的举动和冲撞,风暴内聚,全部压迫在胸膛里了。

  漫天灰尘和无声的尖叫,楚地生双眼火亮,点着火柴一样精光四射地指着他。

  “我做不到。”全唐踩着碎片,璀璨的光芒变成圆润的玉珠从他眼睛那里一直往下流。

  怎么夕阳在他脸上流泪呢。

  “对不起。”全唐紧紧闭上眼睛,不让楚地生看到自己的脸,“我会帮你一起收拾的。”

  “我很抱歉。”全唐转身,把棍子轻轻靠在墙边,背对着楚地生,“我很抱歉。”

  风暴的中心,他为一只拙劣如同美术橡皮捏出来的小象留了情。那几乎是楚地生最失败的小作品之一,他厌弃这个丑陋而且没有灵气的笨蛋小象,只在脊背上草草喷了一道红漆。

  楚地生是个创作力惊人的年轻人,院里的老师早就夸过他的非凡想象力和旺盛的精力。他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了不得的行业里的人物,这几乎是所有教过楚地生的老师的共识了。

  这头小象是他刚入学的时候随手捏来的玩意儿,而他现在最喜爱的全唐的塑像,早就被他搬回宿舍去了。

  全唐不为他最精心准备的爱意而动容,却为了这种残次而停手。

  他所钟爱的少年,那张姣丽光润的脸上布着一层泪水做的网。

  只是背对着,他现在还看不见。

  “全唐......?”楚地生尝试地唤他的名字。

  “你怎么了?”

  全唐在少见地忏悔,为他突如其来的狂性大发和不讲道理,为他这个夏天所做的一切波折和壮阔最后竟然是以此结尾。

  全唐缓慢地转过身来,这下子他完全背着光了,身子浸泡在暗金色的水里,脸上表情不分明,眼睛却像拧不上的水龙头,滴滴答答的,在叙说夏天的幽暗夜话。

  看见他的眼泪,楚地生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总也不明白。”

  一个嘴角向下,一个嘴角向上,全唐在笑。

  他兀自笑了一会,痴痴呆呆的。

  “我好笨啊。”全唐自嘲。

  楚地生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但他输的那个时间点,从来不是曲潮沅和全唐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他们俩分手但是全唐仍然记得他的时候,他输在了告诉曲潮沅,全唐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勇敢,所以您不要伤害他的那个时候。

  他输在了,他根本不知道全唐从来没有那么勇敢。

  *意象来自海子的《秋》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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