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白衣冥王(3)

  “医学院是我执意要考的。我十二岁的时候无意看到季山叔叔的一封信,信上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句话,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句话,当时我就想,现在的我杀人,是为了自己能活着,那以后我救一个人,五个人,十个人,或许可以抵消我杀的这些人。念医学院的时候,每天都在背书,血管、肌肉的名字,三羧酸循环的生理、生化反应,化学公式也要背,身上哪儿疼,第一个反应是哪块肌肉,哪条神经,很辛苦,却觉得很踏实。直到教授发现我的身份,大发雷霆。后面的你都知道了。”秦亦峥从没有想过他会如此平静地说起这些过往,所有的不忿、自鄙似乎在此刻悉数化为烟云。

  阮沅不希望秦亦峥想起和他导师的那段龃龉,便笑着打岔:“有没有什么好玩的,我觉得医学院应该很好玩。”

  秦亦峥努力回想了一下:“当时我们课业太紧张,大家的恋爱都谈不长,所以我们编了四句话——肾上腺素决定出不出手,多巴胺决定天长地久,5-羟色胺决定谁先开口,端粒酶决定谁会先走。”

  “不好玩。”阮沅哼了一声,心想你那恋爱不谈的挺长的。

  “隔壁宿舍有个同学,他的女朋友拿了早孕B超单来,说怀孕了,要他给个说法,结果他一看孕囊大小,说和她的怀孕时间对不上,然后知道女友出轨了。”

  “嗯,我一定不会这么蠢,挑战你的专业素养。”阮沅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秦亦峥的笑容有些危险起来:“外科常见的诊疗技术规范里规定,最基本的伤口消毒,清洁伤口由内向外回字形消毒三遍,污染伤口由外向内三遍。”他笑微微地低下头,“我觉得要替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小嘴巴消下毒。”

  这个吻很激烈,阮沅觉得自己都要呼吸不畅了。

  “六遍,可以了。”秦亦峥抬起头,他线条优美的嘴唇此刻潋滟着亲吻后的水泽,意气风发的他比往日又多了几分潇洒不羁。

  阮沅平复下剧烈的心跳,拖着秦亦峥去看受伤的动物。

  一块空地上,吊了几个应急灯,灯光下,动物身上的伤口愈发触目惊心。

  给动物治伤的兽医是个年轻的男人,带着玳瑁眼睛,斯文清秀,南嘉鱼和同来的几个队员也在一旁帮忙。

  男人一面给受伤的犀牛缝合伤口,一面唉声叹气:“我还真没戳过这么厚的皮,妈的,我就该按照体重问你们收费,按数量实在是太亏了,小猫小狗毛茸茸的多可爱,治伤还能撸两把毛,这些大家伙,皮糙肉厚,臭气熏天的,我真是太吃亏了。”他嘴里碎碎念,手上的动作倒是一点没耽误。

  这个兽医的画风实在有点不走寻常路。阮沅和秦亦峥忍不住交换了一下惊奇的眼神。

  男人瞥见了秦亦峥,扶了扶眼镜,唤道:“哎哎,帅哥,你这俊伟的身材看着就有把子力气,快来帮我把那头小象拖过来。”话虽说完了,眼神却还在秦亦峥的脸上逡巡。

  南嘉鱼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齐兽医,你能不能专心一点。”

  “我最讨厌别人喊我齐兽医了,齐兽医,骑兽医,我是1,不是0,我决定问你们多收30%的费用,哼。”

  南嘉鱼额角的青筋直蹦,然后他现在不得不忍耐这个悭吝、贪财、话唠的死基佬,人兽有别,“人医”和“兽医”终究是不一样的。于是南嘉鱼额角的青筋最后蹦跶了几下便岑寂了,好像老式电视机调不出频道,由满屏的雪花最后终于回归一片漆黑。

  “好了。终于可以回去睡觉了。“齐祁格收拾完工具,不忘扭头提醒南嘉鱼:“记得三天内把治疗费转给我,如果不给就视为你打算自己肉偿我,我知道你叫什么,南~嘉~鱼~。”

  被浪声浪气喊了名字的南嘉鱼这回觉得肺管子都被捅的疼了。

  阮沅忍不住去看自己这位表哥的脸色,嗯,果然很好看,红红绿绿,好像颜料铺子。

  医疗站的负责人招呼忙碌了一晚上的队员去休息,这个令人难忘的夜晚至此才重新返回静谧。

  阮沅没有丝毫的困意,她抬腕看了看表,夏令时天亮的早,距离黎明也没有多久了。

  “我们一起等日出吧。”

  空气还沾着夜露的凉意,秦亦峥将她的手包在掌心里,问她:“冷不冷,要不要给你到车里拿毯子?”

  阮沅笑着摇头,“我不冷。看了日出,以后每一天都是新的。”

  “不是今天。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新的。”

  两个人并肩携手走向一个视野良好的高坡。乞力马扎罗山依然安安静静地横亘在那里。黑夜与白昼交替的微暗时刻逐渐褪去,天边露出一丝红霞,雪山被晕染出薄薄的粉色,仿佛冰雪美人忽然两靥生晕,立刻多出了人味儿。那红霞逐渐扩大,变成金橙色。那金色仿佛是活的,像被熔炼成的金汁,被天公捶打成一片金箔,逐渐延展开来,熠熠生辉。

  阮沅看着那太阳,脸上浮现回忆的神色。

  “我想起了当年初遇你,在荣寺看落日。当时你看上去好像要羽化登仙一样,我当时就想着,就是仙人,我也要把你拉回人间。”她调皮地眨眨眼睛,揶揄道:“有志者事竟成,还真把你扯回来了。”

  那个时候的自己,遥远得像隔着万重山海。遇见阮沅,就仿佛给他苦酒一样的人生里加入了几大汤匙的蜂蜜,因为太甜,连苦是什么滋味,都快记不得了。

  秦亦峥眯着眼睛看那一轮旭日,阳光透过眼皮,让一切都变成了一种温暖的淡红色。他将阮沅的手握得更紧些,轻笑道:“没有办法啊,一年二年,养起了头发,三年四年,做起了人家,五年六年,讨一个浑家,七年八年,养一个娃娃,九年十年,只落得,哎,叫一声和尚我的爹爹。”

  他后面是用的唱的,那声音和他往日清泠泠的嗓音有很大不同,仿佛带着一抹娇红水色,靡丽非常。阮沅只觉得脸红心跳,“怪模怪样的,你还会唱戏啊?”

  秦亦峥也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小时候跟在季山叔后面瞎学的。很多年没有开口了,你别笑。”

  “这是什么戏?”

  “是昆曲,叫《孽海记》,讲的是小和尚和小尼姑不耐修行清苦孤寂,分别逃下山碰上了之后在一起。有句话叫‘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说的是昆曲里武生和旦角最难唱的两段戏,都是独角戏。夜奔是林冲夜奔,思凡就是《孽海记》里小尼姑色空春情荡漾的一段独白。”

  阮沅又缠着要他再唱,秦亦峥闹不过他,只好又唱了一段里头的“江头金桂”——须要谨遵五戒,断酒除荤,烧香扫地,念佛看经,香醪美酒全无份,嗳,红,嗳,红粉佳人不许瞧,雪夜孤眠寒悄悄,霜天削发冷萧萧。似这等万苦千辛,受尽了折挫!我前日,打从一家门首经过,见几个年少娇娥,呀呦,生得来十分标致。看她脸似桃腮,鬓若堆鸦,十指尖尖,袅娜娉婷。啊呀,莫说是个凡间女子了,就是那月里嫦娥,月里嫦娥也赛不过她。因此上心中牵挂,暮暮朝朝我就撇她不下!

  暮暮朝朝我就撇她不下!唱到这里,仿佛真的成了他的心声。仿佛有什么随着唱词一起冲出,秦亦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脱口而出:“阮沅,也许我不是最符合你心中期望的那个人,但我会做这个世界上最珍爱你的那个人,这一生,我不想再与你分开,嫁给我,好不好?”

  身后是万丈霞光,男子的脸孔被霞光镂刻成了金色的阿多尼斯神像,他的瞳孔里印出她的脸孔,那诚恳的、热切的眼神,如同黑漆的深渊底陡然涌现出了岩浆。

  阮沅整个人都被烫到。那一刻山间的风、天上的云仿佛都停止了,树枝上的啼鸟,灌木里窸窣的鸣虫,都仿佛变成了遥远的背景,眼前只有这个人,耳朵里只有他的声音。

  有点想哭,大概是喜极而泣,阮沅用力眨了眨眼睛,让泪水润湿眼球,她扬起笑脸:“好是好,可是戒指呢?”

  “回头补上。”

  灼热的吻封住了她的唇。曙色恰好穿过云层,叶片上的晨露折射出璀璨的钻光,朝霞最盛的这一刻,如同野火一直从天边烧到拥吻的两个人身上。两只飞鸟凌空振翅,羽色斑斓,灿如翡翠,烂若虹霓,一前一后追逐着隐没天际。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在乞力马扎罗山顶接吻是什么感觉?”

  “明年这个时候我们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直到远处传来其他队员的呼唤声,两个人才相携下了坡。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大家坐进车里,朝象牙焚烧点驶去。约莫行驶了四十几分钟,众人到达了象牙焚烧的广场。留在驻地的队员早也赶到了这里,放眼一看,乌压压全是人头和各种□□短炮。

  地上放满了象牙,灰白的、灰黄的,这么多的象牙放在一起,仿佛一截截木头或者什么死物,但事实却是这些象牙是从大象的脸孔里活生生的剖出来的。每一根都是沾了血的。

  他们的身旁有两个外媒记者正在讨论象牙的大小。

  女记者在感慨这些象牙都好小。男记者则在一旁科普:“长牙的非洲象就像人类里的高富帅,原本在丛林中里它们更容易找到配偶。但由于偷猎现象,大量长象牙的非洲象被捕捉,使得短象牙个体幸免于难。因此现在短象牙的非洲象反而得到了某种繁衍优势。”

  阮沅撞了撞身旁的圆眼镜,又朝两个正在聊天的记者努了努嘴。

  圆眼镜点点头,低声说:“他说的没错,现在的象牙普遍都很小,包括犀牛角也有变小的趋势。”

  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开始在象牙之间走来走去,他们先是把一捆捆的象牙挂上燃烧架,又把一些管道插入燃烧架当中。

  阮沅正在想问圆眼镜这些管道是做什么的,却看见南嘉鱼挤了过来,让他们跟着他到前面去。沾南表哥的光,阮沅总算得到了“上宾”的待遇,可以有良好的视角来摆弄她的相机。

  秦亦峥默默地站在她的身侧,每当她进入工作状态,她总是全神贯注,物我偕忘,他却从未因为被忽略而不悦,因为认真工作的她格外闪亮。

  广播开始响起。

  “……象牙本身不能燃烧,所以我们用管道将几千升柴油和煤油引入到10个燃烧堆架上助燃。这些象牙会在未来的三天中被彻底焚毁,然后灰烬会被我们统一运往内罗毕国家公园里的象牙焚烧池……”

  冲天的火光里,那些白色象牙逐渐变得焦黑,散发出奇怪的味道,然后变为灰白的粉末。火光的映照下,这些野生保护队员脸上的神情是如出一辙的哀恸,他们没有约定,却都低下了头,在默哀。

  阮沅觉得胸腔震动,她默默地抬起了相机,拍下了这群人的侧影。

  又有工作人员抬来了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掀开担架,里面是一具象尸。象鼻子和身体已经分了家,根本看不出象脸,只有血肉模糊的一边,象牙已经不见。

  这血淋淋的场景引来现场的一片倒吸气的声音。有时候,鲜血比一切言语更有力量。

  主席台上是时任总统,正在慷慨陈词:“大家看见了吗?这是一头刚成年的雄象,被盗猎者残忍的杀害。先是子弹击中头部,然后用斧子、锯子把象鼻子和脸面切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最大完整程度的取走象牙。对于人类来说,这两根象牙只是工艺品、饰品,可是对这头大象来说,是生命。自然环境里,一头大象的平均寿命可以达到80岁。但现在这头大象,才12岁就死在了盗猎者的子弹之下。而且更糟糕的,非洲象不论公母,都长有象牙。所以那些渣滓们像吸血的蚂蟥一样,蜂拥而来。在座的各位,如果你们有孩子,当你们的宝宝长出第一颗牙,你们一定欣喜万分,可是对于大象家长来说,孩子们长牙大概就是噩梦的开始。”

  “肯尼亚是一个穷国,但是我们有丰富的遗产。全面销毁象牙,表现的是我们政府打击象牙非法贸易的决心。有人说这次的行动不会奏效,焚毁这么多象牙会导致市场价格飙升,进而会刺激盗猎行为更加猖獗。不,我不这样认为,我们没有犯错,时间会证明他们的错误。”

  焚烧仪式临近尾声是日头已经在天空中正中。

  象牙仍在燃烧着。大家情绪都不高,连步子都是拖沓迟缓的。

  阮沅打算在《行者》创刊号里谈一谈野生保护的问题,便喊住圆眼镜,咨询他一些专业问题。

第66章 白衣冥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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