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体内拥有恶魔之血者将在死后堕入地狱。

  知道真相的人们在死后重新睁开眼睛之时发现自己身处地狱,他们会陷入绝望吗?谁都不愿自己的未来突然就被定好了道标,况且那条路的终点还是万劫不复之地。

  伊诺在得知这件事后却不能把它说出去,因为他很清楚这个秘密传播开来将意味着暴乱的发生,密督因这片土地绝对承受不起。无论是拖别人下水还是病态地追求以杀戮换取永生,吸血鬼为了规避死亡的结局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更不敢想象博纳塞拉猎人知道后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是伊诺·特里斯维奇的“拯救”,奏响了在密督因全境燃起业火的序曲。

  弗林特抓住何塞的肩膀,让他稍微冷静,当机立断道:“神匠一开始不知道神祇立下的这个法则,想想看,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密督因早在两千年前就被毁灭了!没有人能活下来,被恶魔杀死的人同样会堕入地狱!”

  “可是被他选择的人下了地狱,他真的有资格这样做吗?神匠的学生,还有兰德尔·博纳塞拉都被他当作试验品,而那些实验失败过世的人呢,他们逝去的生命不是去往根源,而是掉进他们所对抗的恶魔诞生的地狱里……”

  何塞的这句疑问,弗林特也无法回答。

  会堕入地狱之人,自然也包括他们两个。

  他们彼此对视,猎人的呼吸和心跳仿佛都停了,他眼睛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何塞,没有流露出任何的负面情绪,像一潭幽深的水,沉静地相信着自己的信仰。

  “你所做的一切是有意义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如果一切的开始都不曾存在就已经结束,又怎会知道过程中是否能出现新的契机。

  “看看我,何塞。”弗林特捧起何塞的脸,“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存在,是你让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这里所有还活着的人,都跟你的坚守脱不了关系。”

  何塞无声地看着他,眸光流转,又垂下视线。

  【……我甚至没有时间去测定这道恶魔屏障本身带来的影响是否会让普通人类也沾染到魔气,致使他们死后的悲剧,所以我必须尽快撤下它,同时制止恶魔之血的传承。我给其他知识库寄去求助信,很遗憾没有回音,五座知识库终于还是只剩下歌洛仙,但即使只有我自己,在想到解决的办法前我会竭尽所能保护暴露在恶魔视野中的密督因。】

  何塞靠在弗林特身上,转动眼珠,朝着伊诺的方向微弱道:“你想弥补,但你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背叛。”

  伊诺的表情也印证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我没有想到奥兰多·博纳塞拉会想要我的命……一开始他向我讨教魔法武器的锻造方法时我还对终于有博纳塞拉终于出了个有探求精神的族长感到高兴,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博纳塞拉想要真正的自由,而我是妨碍他们自由的老东西。】

  弗林特神情不虞,“明明是他们先背弃了誓言。”

  【刺中我的刀给我带来非常奇怪的感觉,我的力量似乎被它吸收了一部分,奥兰多制造了不得了的魔法武器,我却无法阻止他,我的计划被他打乱了,不、应该说因为他的突然袭击,我差点死了。】伊诺似乎想笑,笑中带着苦涩,【我不畏惧死亡,也不怕死后堕入地狱,这是我应得的下场,但是我庆幸我活着,庆幸布雷克找到了我,让我得以把应该做的事情做完。】

  何塞心中像堵了一块怎么也挪不走的石头,他脸上蒙着一层阴影,嘴唇嗫嚅,很想对陨落的神灵问上一句,为何命运没站在伊诺那一边,为什么在他好不容易躲过死神的镰刀时,准备再次背负起密督因的未来时,又用冰冷的现实将他推进深渊。

  是的,他们已经从山中的分析机那里得知,祸不单行,法力交换机充当能源的恶魔之血性质发生改变,不再能支持屏障的运作。如果伊诺还是那个全盛时期的伊诺,如果他没有被博纳塞拉重创又被教会弃之不顾,如果他的学生能全身心信任他,他满可以趁着这个异状发生后顺势停止各节点的运行,名正言顺推进他恢复魔法文明的计划。

  可密督因的分崩离析让他头脑变得清醒,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孑然一身,既没有保护的力量,也没有能互相托付性命的战友了。

  【我的伤可能需要上百年的沉眠才能恢复力量,还是在不被博纳塞拉找到的前提下。现在撤下屏障,没有人保护密督因,无异于将羊群送入狼口,就连吸血鬼准备对人类下手这件事如果不加以阻止都会加速它的消亡。】

  摆在伊诺面前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不顾一切关闭法力交换机,把赌注下在自己能在百年的养伤期间不被博纳塞拉找到,不理会吸血鬼跟人类的争端,并且恶魔不会来犯上,要么……拼命维持节点的运作,施加禁制,令吸血鬼、猎人跟教会形成新的制衡关系,把一切交付于后人的自我觉醒,把这个美梦延续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没有完美的选项,而负责掷出骰子的人,最终也把自己的一切也都交付在赌桌上。

  何塞看懂了伊诺这个眼神,白衣的神匠伤感地勾起嘴角,艰涩道:【血是我们的力量之源,也因为我们变成另一种存在后异变为承载记忆的‘器官’,我会把全部的血液注入法力交换机中,然后编撰新的术式剥夺高位血族使用血魔法的权力,封闭拥有力量者进出密督因的通道。】

  【……我居然还有心情测算我活下来几率——百分之二点一,我将变回失去所有记忆、一片空白的‘人类’,呵、我研究了这么多年,又要把根本不知道结果如何的实验最先用在自己身上了。】

  何塞喃喃,“变回人类。原来我在雪山上生活的那段日子,就是你最后的研究成果。”

  他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他想起自己在雪山上生活的细节,苦涩道:“那脆弱的美梦就连布雷克也非常清楚,一旦我以人类之身从那里离开根本不具备保护自己的力量,所以他在死前用血将我还原回吸血鬼的状态……从吸血鬼变回人类那么艰难,但回去却如此轻易。”

  如果一个吸血鬼知道自己能摆脱永夜迎接阳光,代价是极高的致死率以及即便成功也会失去记忆,并且一旦接触到吸血鬼的血就会立刻打回原形,他会作何选择呢。

  没有人会接受这样一种方式,就连何塞也不能,现在的他连丢失关于弗林特的一丁点记忆都不舍得。

  伊诺·特里斯维奇从椅子上跃下,缓缓走近影石盘。他走得很慢,像一个从过去走来的幽魂,踏过无数的尸骸,踏过黄金的步道,见证过文明的顶点,也目睹过黑暗降临。

  现在,他已经准备好步入深渊。

  【我把来自过去的期待加诸在他们身上,他们也同样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

  【我不憎恨任何人,没有心有不甘,也同样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何塞仿佛心有所感地站起身,却非常犹豫,没有往前走上一步。

  弗林特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下他的后背。

  何塞抬脚走过去,跟伊诺相对而立。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像镜子的内侧与外侧,因为身高完全相同,他们只要看向前方,就能跨越过去跟未来的桎梏,彼此对视。

  光从他们头顶射下,这不是真正的光芒,但也在他们周身覆上圣洁的光晕。

  【我跟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再为我做什么,恰恰相反——】

  【我是想要告诉你,过去的“罪孽”,我已经用我的生命偿还了,所有的荣耀跟过错都将被我一并带走。伊诺·特里斯维奇死了,有着这个躯壳这个灵魂的你,不需要为了他过去的牵扯被人裹挟着前进。】

  【无论做任何事,都为了你自己和你爱的人去做吧。】

  ——过去的债,我用死亡和密督因的延续划下休止符。未来的你,用不着扛着它再度踏入泥沼。

  【你能成功睁开眼睛本身就是个微小的概率问题,好好活着,珍惜生命,别像个老人家一样想那么多。】

  伊诺的话语跟动作都丝毫不拖泥带水,他说完这句话后,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垂下眼,俯身准备关掉影石盘。

  “等等!”何塞想伸出手去阻止,但过去的东西他碰不到,自然也阻止不得。

  然而伊诺却在这时奇迹般地顿了一下,没有取下青金琉璃,而是又抬起蓝灰的眼眸。【我不知道你这个小傻瓜是不是个死脑筋,我说得明白点,如果他们逼人太甚,就赶快离开密督因吧,去梅尔森林,我在安息地魔女那里给咒法部队留了后路。】

  他脸上的阴霾抑郁一扫而空,开心地笑起来,说道:【一想到有人看到这段记录就意味着我能以另一种形式重生,倒也不错。行了,我走了。】

  ——我走了。

  说得非常轻描淡写,甚至跃跃欲试,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好像不是去赴死,而是准备去打开一道崭新的门扉、通往未来的门扉。

  这一回虚像猝不及防切断,何塞呆愣地看着影石盘内的青金琉璃慢慢浮出,迷幻之景散去,房间恢复了原样。

  弗林特把僵直着身体的何塞搂回自己怀里,擦掉他睫毛下的泪珠,对他说:“别哭。”

  何塞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的虚空,足足盯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地动动手指,搭在弗林特的手臂上。

  他庆幸知道这一切,让他弄清楚过去的自己是怎样的人。

  不过正如伊诺所说,沉湎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为已经注定的事无论怎样伤感都无济于事,只是徒增心伤罢了。

  ——他曾壮烈而艰难地背负整个密督因的命运,他的使命已经完结。

  “我没哭。”何塞咬着下唇,把眼睛里的水憋回去,灰蓝的眸子随着不停地眨动越发透亮。“我只是看着跟自己长一张脸的人这么一本正经说话有点别扭。”

  “我知道。”弗林特知道何塞在佯装镇定,但没去拆穿。他把石盘上青金琉璃摘下来嵌回吊坠,给自己的恋人戴回去,“你听到他最后的话了,密督因的事,他要你别去管。”

  何塞抽抽鼻子,“他是让我别用他的立场去掺和,但我也有出于自己意志想要达成的愿望。离开密督因是我的愿望,寻找让这里的人得救的方法也是我的愿望。”

  他目光投向弗林特,“我们该准备启程了。”

  “可是离开的方法……”弗林特话说一半,却看到何塞摇了摇头。

  “不用担心。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来了。”

  弗林特反应很快,立刻就听懂何塞所说的“他”是谁。

  “……赛斯特·拉尔修。”

  何塞轻轻闭上眼睛。在看完这段虚像之后他想通很多事,就好像伊诺的话语给了他力量一般,他现在能感受到吸血鬼父辈与子嗣之间的连系,也渐渐弄清楚还活着的几个血族始祖各自处于的立场。

  因为血脉相连,父辈能够感应到子嗣大致的位置,而作为最初的吸血鬼,血族始祖等于都是他的子嗣,即使何塞现在还没有恢复多少力量,但如果某个子嗣距离他非常近,他还是会有所感应。

  他们房间的门被敲响了,是米迦尔。

  “你们在房间里待的的时间也太久了吧。”学者拎着两捆卷轴,很好奇他们刚刚在做什么,但又觉得不礼貌所以不敢探头去看。

  “怎么了。”何塞问,总该不会是到了吃饭时间米迦尔要来提醒他们吧。

  黑发年轻人指指身后,“外面有人在敲门。可是,这房子不是闲杂人等根本看不到吗……”

  透过空气,不急不徐的叩门声传来,何塞回头跟弗林特对视一眼。

  “是他吗。”弗林特眼中的有很深的戒备,手移动到自己腰后的短刀上。

  “八成。”

  “啊?”唯一状况外的米迦尔跟不太上他们的思路,一头雾水。

  何塞吩咐道:“米迦尔,去地下室藏起来。”

  “啊啊?”

  何塞没有解释,不由分说把学者拖走,砰砰啪啪的动静和米迦尔的呼喊声过后,何塞拍着手上的尘土回来,“对方可是个从未传承过自己血液的血族始祖。”

  弗林特说:“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我知道,我的弗林特无所畏惧,战无不胜。”何塞拱拱他的肩,“不过我猜他不是来找架的,相信我。”

  何塞拉着弗林特的手去开门。

第一百一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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