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生体受损系数1.22,生命指标17%。>

  何塞坠入无边的虚无境界,然而若说跟他在现实中受到的伤痛相比,此刻的他可以算得上安宁。

  他坐在纯白色房间的一角,这里无所谓光源,满目皆是白色,连他自己身后也无法投下阴影,成为线条勾勒出的简单物件。如果按照以往的标准,这个梦境单调空虚,缺乏人心里正面跟负面的意象,不像是一个人类精神中应当呈现的状态。

  “都这种时候了,我还在睡觉吗。”

  何塞知道他正在经历梦境而非现实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敏锐,仅仅是因为他此刻的心情。

  人类的想象终究有极限,最直刺人心的恐怖和残酷不是臆想出来的,而永远是人们所经历的现实。

  他现在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所以这不是现实。

  “为什么我醒不过来。”

  何塞向着虚无发问。无声的世界将回音吞噬,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反馈,何塞抱着膝盖把半张脸埋在手臂间,他轻轻闭上眼睛,把纯白赶出视野,黑暗降临。

  他心想,或许因为他没能得救,所以上天恩赐他在睡梦中等待死亡。

  ——又过了不知多久。

  纯白房间没来由地崩塌,猝然的失重感令何塞张开眼睛,他灰蓝的眼眸透着茫然和怅惘,随着无数白色碎片向无底深渊坠落。

  他落入一张透明的巨网,得以站在地面上,他向前试着迈出一步,却被黑暗中的东西绊了下,哗啦啦散落一地的声音让何塞意识到,他碰倒的似乎是一摞书。

  依稀的光亮照亮何塞脚边,熟悉的笔记本封面闯进他眼里,何塞捡起其中一本翻开,却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他记得是谁写了这些笔记,它们现在应该还留在雪山的小屋里,等着有人来发现,或者、永远不见天日。

  布雷克·科罗塔,他把何塞原本的名字带给了他,一心期盼他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然而何塞的命运却跟他的期盼背道而驰。

  “如果过去的真相能被人发掘就好了。”

  何塞捧着纸张泛黄的笔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远处一个佝偻着背的白衣男人抓着自己的头发,背对何塞在书桌前书写着什么,他写得很慢,伴随着剧烈的咳嗽跟干呕,这代表这个人的身体每况愈下,为了打开流淌灰泪的冰棺救出何塞,布雷克变成这副样子,每时每刻都被破坏的毒素侵蚀身体。

  “……布雷克。”何塞喃喃。

  “人类掩盖不了吸血鬼过去的功绩,无论教会和猎人怎样歪曲,上天会看着的。”

  穿着研究服的干枯男人没听到有人在叫他,依然在写着那些可能不会有人发掘的历史记载,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但他的笔尖突然停了下来。

  何塞听到对方轻声自语,“不能让那孩子知道,他跟这些事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布雷克合上正在书写的笔记,把它们一股脑塞进装有魔工锁头的箱子,他回过头,目光掠过身后的何塞,定在某一点。

  “伊诺大师,请您保佑何塞。”

  黑暗融化何塞脚边的笔记本,吞噬布雷克。

  “可我还是知道了。知道了很多。”何塞的叹息随着布雷克的消逝而去,他抬起微微涣散的眼眸,看到一双出现在眼前的柔和又充满笑意的眼睛。

  何塞哽住了,他喉结缓缓蠕动,蓝灰色的苦楚在他眼里聚集。

  “……尼奥、先生。”

  “我希望你能照顾好弗林特,在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依然是那身离开桑格塔时的装束,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现在的何塞身上,而是汇聚在虚空里,而他口中说的也不过是跟记忆中相同的话语。

  “只要身上有博纳塞拉的血,就无法被吸血鬼转化,一旦恶魔之血进入我们的身体,我们会立刻死去,传说这是天使与恶魔力量相斥的缘故。”

  ——是啊。

  何塞心痛地想,他尝试过了,以弗林特的死亡为代价。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他。”何塞哽咽着垂下头,紧捏着空荡荡的手指,即使在梦境里他的碧星石指环也没有回来,他的心不给自己任何卑微的希望。

  尼奥先生在弗林特面前死去的时候,何塞来不及悲伤就不得不支撑起弗林特的心灵,那时他尚且觉得自己冷漠,但其实是现实没给他脆弱的时间。

  直到现在也是。

  他为这个开怀随性的灵魂哀悼,可除了让自己更加痛苦以外换不回那些注定。

  ——只有死去的人在你心目中无法超越。

  岩浆般浓烈的黑暗带走尼奥的身影,何塞却迟迟没有见到带给他这句话的人在他梦境中出现。

  “人只要活着就一定会犯错,我也一样。”滴答一声仿佛水滴落入湖泊,何塞脚下荡漾起黑色的波纹,他小声说:“我没在你们还活着的时候终结这些事,所以你们也没法选择在应该逝去的时候迎来结束。”

  ——你的死亡令我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拉尔修。

  从来都没有什么伊诺·特里斯维奇跟何塞·伊诺的区别,他在过去总是把这两个人互相区分,认为时间得以割裂在生死之间徘徊过一遭的自己,可事实上两千年来因果已定,曾经的他以为灵魂褪去色彩便会重生成另外一个人,事实却不是如此。

  何塞淌过这些黑水向前走去,想要重新回到那个纯白的房间。

  只要灵魂不灭,投影在其上的意志最终还是会让他回到往昔。

  不过是人们把形形色色的外壳扔给他,装点出他们想要的天使的姿态,事实上在其中的无论是伊诺还是何塞,他一直都没有变过。

  不是奉献,只是因为他刚好有这个力量,所以希望能让身边的人过得好一点罢了。

  前方,柔和的光亮照射在何塞身前,逆着光的远处站着两个看不清面目的身影,何塞加快脚步向着他们走去,却在看清他们之后失望地慢了下来。

  不是弗林特。

  兰德尔·博纳塞拉和约瑟·斯卡亚,曾跟自己缔结过坚不可摧的友谊,带着密督因走向明日的英雄们在道路尽头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挂着有些无奈、但更多是柔和跟心疼的笑容。

  他们向他伸出了手。

  何塞却无法高兴起来。

  所以在他心中,这两个人的分量比弗林特更重吗,因为他以伊诺的身份活了一千五百年,何塞短暂的时间根本比不上它,对吗。

  不遂人愿的脚步依然驱使何塞向前,他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不。

  何塞清晰坚定地吐出这个字,五脏六腑仿佛在剧烈地燃烧,风从那两个人身后透着光亮的门扉里吹来,似乎在告诉他通往自由跟解脱的出路就在那里。强硬的意志让他伸出自己的手递给等候在门前的两人,何塞颤抖地咬着嘴唇,泪水模糊眼前的虚像。

  不要这样。

  不要带我去看不见弗林特的地方。

  我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

  ——。

  最终他还是不容抗拒地拉住了他们掌心向上的手,只不过,是他又不是他。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前方推来,何塞的身体穿过“自己”,愕然地跌坐在地上。

  有着跟他相同样貌的年轻人转过银灰色的脑袋,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紧紧拉住兰德尔跟约瑟的手,由他们引领,走向充满光的远方。

  在柔光的门扉闭合前,他向着何塞挥了挥手,用轻快的笑容来跟他告别。

  黑暗破碎了,纯白的光从碎片里射来,何塞再度体会到坠落般的失重,无数触手可及的幻影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不同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渐行渐远。

  他破碎的身体慢慢愈合,他孤单的下坠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纳,这一刻,他的耳边仅存唯一的声音——他心里的声音,带着他自己的名字跟他所爱之人的名字,作为锚点再度与世界相拥。

  来自过去的英灵已经走在远去的路上,他被留下,却不孤独。

  泛着银白金属色的空荡房间里,何塞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周身被温暖的淡蓝色热水包裹,浸没了他头颅以下的部分,没有干涸的泪水糊在他眼睛周围,短暂地适应房间强烈的光线后,何塞尝试动了动自己的四肢,感觉到上面似乎插满了管子。

  血腥味极为浓重,成为何塞鼻腔里唯一的主角,他费力地抬起一只胳膊,泛起的涟漪在水槽边回荡,他看到软管中一些剩余的红色液体正在缓缓注入他体内。

  “最后一次。谢谢你。”他轻声低喃。

  但其实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还有些头晕的何塞斜靠着这具由玻璃跟金属构成的容器边缘,轻声唤出,“一号分析机?”

  <密督因暨歌洛仙一号分析机为您服务,伊诺大师。>

  白色房间的四壁亮起,把原本就刺眼的光亮弄得更加夺目,一只拥有金属四爪足部的小巧魔像滑动着围绕“水缸”转了一圈,伸出两只爪子按灭容器底部的开关,何塞感到一阵晃动,为他供应热量的水迅速退去,他像一条脱水的鱼落回容器底部,随即他慢吞吞地拔下/身上的管子把它们丢在一边,用魔像扔进来的毛巾擦干湿漉漉的身体。

  “更正,叫我何塞。”

  <是,何塞大师。>

  何塞无奈道:“是何塞。”

  <我明白了,何塞。它莫非是以约瑟·斯卡亚大主教大人的名字为灵感吗。>

  “也许吧。”何塞爬出容器,换上小魔像蹦蹦跳跳为他拿来的衣服,自己原本穿的那些肯定已经报废了,所以他手中的白色研究服成为现在唯一的选择,何塞沉默地套上它,冷飕飕的感觉终于消失殆尽,这让他得以专注于跟分析机对话。

  “报告歌洛仙的损失,分析机。”

  <地下第一到第八实验室无损,地表及周边情况未知。记录日志仅保留至探测到神代魔法爆发时点。>

  何塞皱眉,“原因?”

  <为抢救您的生命,一号分析机将所有魔能用于供应此房间的维生装置,因此中断了对外部的监测。您一度处在最低生命指标下限之下,故此选择的治疗方案唯有动用回流至歌洛仙的您的血液一途,事实证明行之有效。请对本次处置进行打分,何塞。>

  “打、打分?”何塞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明白它的用意。

  <您先前对一号分析机的运算能力有所怀疑,因此责令所有工作人员对分析机的处理进行事后评价,这条命令至今并未被废除。>

  他连忙说,“十分十分,非常好,谢谢你救了我。”

  <非常感谢您。>

  何塞尝试寻找椅子让自己坐下,他瞄到一把相当高的椅子,认出这是青金琉璃保存的影像中自己最后用的那把,不由得怅然了一瞬。

  五百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献上鲜血,今天他同样在这里拿回那些血,救了自己一命。

  坐到高脚椅上,何塞拄着下巴思索片刻,沉吟道:“我的血离开身体五百年来,把它们重新输送回体内没有产生排斥,而且也没有带给我混乱的记忆之类的东西,应该说除了修复力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的脑袋里依然空空如也,没有因此得到惊天的智慧,但也没有因此被挤占珍贵的属于何塞的短暂人生。

  <基于您过去的推断,吸血鬼的血液虽然是承载记忆的载体,但一旦流出体外,在短时间内就会失去“记忆因子”的活性。显然您的推测非常正确,如今有了实证,建议您基于此整理实验报告,填充对吸血鬼种群的课题研究。>

  “免了,我现在没有这个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着手处理呢。”

  <是。不过,以分析机的角度,我认为您不需要对没有拿回记忆这件事太过悲观。>

  “我没有悲观,这反倒是好事。”何塞挑眉,露出一个苦笑,“不过我倒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分析机淡漠的声音在金属房间里回荡。

  <您刚刚为什么会打十分?>

  “什么?”

  <也就是说,您觉得打分是十分制的原因。为什么不是五分制或者百分制,您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下意识的选择。

  何塞陷入沉默,他好像明白分析机想要告诉他什么了。

  这就跟他为什么会在死亡即将降临时选择逃向歌洛仙深处,而不是外面随便哪里一样。

  他潜意识里知道这里有能挽救自己的方法。

  何塞没有过去一丝一毫的记忆,那么这些“知道”和“认为”又是从哪里来?

  他从来都没有跟过去割裂,处在他身体里和灵魂中的千丝万缕的元素,一次又一次成为现在的何塞得以立于这天地的纽带。

  何塞笑着说,“你比鹰空山里的那个要聪明不少。”

  <谢谢您的夸奖。所以,您接下来有何指示。>

  “地下实验室现存的资源和魔能如果要重建跟二号分析机以及所有法力交换机的连接,需要多久?”

  他没有问自己昏迷了多久,弗林特已经不在的现在,时间似乎都不太重要了。

  <具体需要大约三分钟的计算,是否可以告知您的用意,您打算重建屏障吗。>

  “当然不,我不会再拿自己的记忆冒险,重建连接只不过有助于我找人。”何塞此刻的神色有些发冷,“一只恶魔夺走了我爱人的肉/体正在逍遥法外。”

  <这真是太遗憾了,夫人的灵魂还健在吗。>

  “……他是男的。”

  <男夫人,明白了。>

  何塞扶额,“他叫弗林特,我允许你叫他的名字。他的灵魂……现在应该已经去往地狱了吧。”

  真奇怪,明明在说弗林特已经死去的事,他却难以动容。是因为他没能做到的事情太多了,等到地狱时再跟他道歉吗。

  他现在能站在这里是弗林特的功劳。

  几度的死亡,让何塞现在没有悲伤痛哭的资格。

  <那么依照优先级评判,建议您即刻开始计算开启地狱之门所需要素跟时间,以及评测其中风险。>

  “家属更重要?我好像知道为什么我之前怀疑你的分析能力了。”何塞轻哼了一声,然后敛去笑意,“照我说的话去做,我必须先解决那只恶魔。”

  不是为拯救任何人,是为他自己、和至死都在相信他的弗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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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析机会认为何塞的名字以约瑟·斯卡亚的名字为灵感是因为何塞Jose和约瑟Jose是一个写法只是读音不同,不过取名是布雷克取的,也许只是巧合。

第一百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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