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博纳塞拉家族在密督因各地都有自己的密室,它们可供家族成员在此休整、疗伤、交换情报,以便更好地完成任务。在帕托这座古城中这样的设施自然也毫不例外地存在于城市某处。

  忏悔室与弗林特这两天所处的禁闭室完全不同,这里毫不黑暗,白色墙壁令暖黄色的烛光填满整个视野,弗林特看到墙上的神龛里立着一尊天使像,圣像精美,出自雕塑大家之手,就算跟最宏伟的天使教会所供奉的祈祷天使像相比也不遑多让。它是艺术品中的艺术品,如果重见天日一定会被众多富豪与贵族争相竞买,但如今却在博纳塞拉家族的某个密室里,静静地俯瞰着一个又一个猎人来到它身前,向它献上忏悔与祈祷。

  但弗林特来到天使像面前后,只是久久注视着它。

  不是这一个。

  他想要献上祈祷并且寻求祝福的天使,不是这种没有面孔、用高超的雕刻技术凿出石制面纱遮掩面貌的存在。

  就连一直在弗林特心中无法抹去的、圣地歌洛仙废墟之中的那尊天使像,如今也被活生生的面庞所取代。比起由他人之手雕凿的笑容,弗林特现在能够看到的是真正的……

  何塞。

  “你在干什么。”见弗林特没有在圣像前跪立,西蒙尼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里是忏悔室,并非专门用于祈祷的场所,是对犯错的家族成员施以惩戒的地方,而博纳塞拉家族的惩戒遵循古老的传统是鞭笞,所用器具也是特制的鞭子,为的是增加痛苦,却不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惩戒的作用从来不是为了伤害,而是警醒,西蒙尼认为这是对弗林特现在起伏不定的心态来说非常必要的处罚。

  弗林特脱下自己的上衣,赤裸上身,在天使像前单膝跪地,这不是接受惩罚的姿势,因为支撑不够,会让人在疼痛中难以保持平衡,但西蒙尼不准备理会这些细节,这是弗林特自己选的,在鞭笞的过程中倒地或者昏厥只会在醒来后让处罚加倍。

  “知道你为什么会得到惩罚吗,弗林特。”

  “我没能救下那里所有的人类。”

  “如果你没有赶到,他们也早就陷落于狼群跟吸血鬼之口了,不是这个原因。”

  弗林特的目光从圣像上转移,转而盯着地面,“守护人类,狩猎吸血鬼,这两件事都要做到,但终究有一个先后,是这样吗。”

  “如果你失去圣咏甚至自己的生命,谈何去保护?家族把圣咏交由你,不是为了让你不经考虑落进吸血鬼的陷阱给他们抓到空挡。”

  “……我不想给自己找借口。”无论是诅咒突然发作,抑或是吸血鬼用卑鄙的手段煽动人类,还有之后不知为何失去意识,弗林特把它们归结于自己实力不足,不会去辩解。

  但他不后悔擅自行动。迫切想知道一个人的安危,想要马上去到他身边,他不认为这是一种错误。

  弗林特变了,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使他变得像一个人类,而不是过去被一潭死水淹没的活着的亡灵。

  是谁令他改变,答案显而易见,但家族不会知道,他不会让他们知道。

  塞拉米亚斯女士会将何塞保护在她的城堡中,给他高位血族的身份跟继承人的地位,只要灰堡协定还存在一天就不需要再担心被猎人盯上,何塞可以一直在那里安然生活……

  不。

  他会把他带出来,留在自己身边。

  弗林特·博纳塞拉再也无法忍受退回黑暗中,独自一人的人生了。

  弗林特的言语和他的神态显然不是西蒙尼·博纳塞拉想要见到的,他轻轻叹息,触手迅捷,一鞭挥在弗林特背上,“悔改吧。”

  一道血痕瞬间出现,猝不及防地令弗林特发出一声闷哼,但随着后面的挥鞭,他重新归于平静,就好像西蒙尼鞭笞的是一截木头而不是一个活人。

  在家族中这种处罚司空见惯,即使用药得当也多少会留下疤痕的痕迹。弗林特的后背几乎没有伤痕,因为他一直足够优秀,很少犯错,这是家族长辈和长老们有目共睹的事实。

  交错的血痕渗出鲜血,沾上鞭子和皮肤,弗林特垂首,仿佛屏蔽对外界的感知,目光放空,嘴唇一动不动。

  在圣像的注视下,受罚时需要默念圣典的经文,弗林特却没有这样做,西蒙尼刚想出言喝令,忏悔室的门被敲响的声音打断了他。

  “西蒙尼大人,我是玛尔法。”

  黑发猎人停下动作,他知道玛尔法本该跟随祖父正在百里宫搜寻残留资料,此时回到密室必然有要事禀报,因此才不得已打断惩戒。

  “进来。”

  门外的气息是两个人。

  当弗林特看到玛尔法身后的何塞时,他的身体像打开某种开关,突然感觉到了疼痛。

  为什么要来?

  何塞那一瞬间担忧又心痛的眼神也彻底划开弗林特的心。他仿佛重新开始呼吸,想要唤出何塞的名字,想要告诉何塞自己没事。

  但现在的弗林特却什么都不可以做。

  玛尔法附耳向西蒙尼表明来意,而在这个短暂的时间内,何塞目不转睛地盯着弗林特布满鞭痕的脊背,心脏疼痛到发颤。

  他还是晚了一步。

  可是弗林特的目光却不是这样说的,他宛如天神的面容之上展露出轻微的笑容,虽然稍纵即逝,但这是献给何塞的独一无二的神态,像是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福音。

  ——不要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只要能看到你,我就能够忍受所有的痛苦。

  “何塞·伊诺。”西蒙尼听完后令玛尔法退下,审视地看着这个颇有胆量的吸血鬼,问道:“你知道身为吸血鬼来到博纳塞拉的密室是怎样一种行为吗。”

  “找死的行为?”何塞努力把自己的目光从弗林特身上撕扯下来,故作轻松道:“又不是没来过。哦我是说我没来过帕托的密室,放心,我不怎么认路,不会把这里的位置透露给别人。”

  西蒙尼很显然没有在意这个,而且看出何塞在用飞快的语速掩饰自己的紧张。“密室是博纳塞拉家族超越地方法律的所在,何塞·伊诺,你若是在这里被判定有罪,我拥有处决你的权力。”

  “然后让这个委托打水漂?你们应该还没得到塞拉米亚斯女士的血吧。”

  何塞只是做了一个推测,他当然不知道委托的具体内容,但根据现在掌握的信息,他很容易猜出博纳塞拉想要什么。始祖之血,也是血族始祖的力量来源,博纳塞拉需要它来研究关于吸血鬼的秘密,而明面上的始祖就只有一个,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就不能在实质上把自己怎么样。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猎人面前实属不智,但何塞不想思考那么多,能够束缚他的枷锁只需要一个就够了,能够让他为之行动的人……也只要一个就够了。

  何塞再一次拉扯自己的思绪不把它放在弗林特的伤势上。他的伤很可能刚刚好转,然而家族却依然要惩罚他,这太没有道理了,还是说这就是博纳塞拉的道理?

  西蒙尼选择开门见山,“你声称自己见到血族始祖奥托克,但你怎么确认那就是他本人?”

  “他自己说的,而且提到五百年前的屠城,跟当时的灰堡大主教瓦格纳。”何塞缓缓道:“他是被一个叫弗里亚基诺的人关起来的,他想让我帮他逃走,声称自己真心悔改。”

  在场的猎人都知道弗里亚基诺是谁,这让何塞的叙述听上去真实了几分,因为恶魔之眼血系就是目前博纳塞拉怀疑的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

  过去恶魔之眼的始祖没有把奥托克消灭而是藏匿起来,有何目的?

  “但你没有选择放了他。”

  “当然,有些罪不是悔改就能得到赦免。”何塞目光一黯,“但听说后来他还是被转移走了。”

  “没错。我们甚至不知道这号人物的存在。所以你把这件事说出来,是想得到什么?”

  西蒙尼瞥向一旁的弗林特。

  何塞轻声说:“我可以帮你们找到他现在在哪儿,我有我自己的方法,一定尽力而为。但是,有条件。”

  “说。”

  何塞指指弗林特,“把这个猎人交给我。”

  弗林特垂着的手指尖颤动了一下。

  西蒙尼皱起眉头,“‘交给你’。”

  “你们应该不至于没发现,我咬了他吧。虽然是他先招惹我的。”何塞看向弗林特颈侧,自己留下的吸血伤口,那里现在贴着一块医用胶布。“别告诉我是因为他被我咬了让你们觉得蒙羞才惩罚他的。”

  “荒谬。”西蒙尼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何塞冷着脸说:“我挺喜欢他的血的味道,所以在找到奥托克前,我要把他带在身边。”

  猎人被吸血鬼吸取血液是奇耻大辱,更别提有吸血鬼竟然提出要一个猎人当跟班。

  这个无理要求让西蒙尼把手里的鞭子放回托盘,一副准备谈判的架势,何塞悬着的一颗心也稍稍放下,起码最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虽然他感觉这个眉头越皱越紧的猎人马上就要抄起一把武器捅死自己。

  “这个条件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一字一句道。

  “看来你们一点也不需要利用奥托克的存活给吸血鬼施压顺便在教会跟人类面前立威。唉,说不定还能弄到更多始祖之血呢。”

  何塞知道,自己抛出的饵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他必须沉住气。

  “你是因为红露镇的事对我怀恨在心吗。”

  突然,弗林特开口了,他声音低哑,气息不足,听得何塞心头一颤。

  “是啊。不分青红皂白要给我的心脏装上忏罪之环,这个仇我可是记到现在。”何塞配合地发出冷哼。

  “你咬了我,现在我们扯平了。”

  弗林特抬起脸,对西蒙尼道:“为了家族的利益,我可以答应何塞·伊诺的条件,西蒙尼大人。”

  黑发猎人眯起双眼,“你要清楚你是谁,弗林特,你不是普通的……”

  “正因为如此,这才是对我的考验。”弗林特的目光与何塞一触即分,“他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袭击猎人的吸血鬼是什么下场不用多说,之前不过是我疏忽大意。”

  说着,他单手握拳扣于自己的心脏,“我会证明自己,不会令家族失望。”

  走出密室时,何塞恍如隔世,但目的已经达到了。

  实现这一切是因为何塞高超的口才吗,是因为弗林特动人的决心吗,都不是,只是因为吸血鬼手上有博纳塞拉想要的东西,而他们单凭自己却拿不到。

  即使历经博纳塞拉没有温度的权衡,在某人付出勇气之后也让双方“皆大欢喜”。

  坐上返回山上城堡的马车时,弗林特上身只披着一件外套,洗净的衬衫则搭在手臂上,后背的伤口也仅仅被简单的处理。

  马车门关闭后的一刹那,直到最后一刻都忍住不去搀扶弗林特的何塞整个人都蹦了起来,他那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超脱和随意荡然无存,原本装模做样的脸上透着苍白的颜色,他嘴唇颤抖地扯下弗林特的外套,伸手想要触摸伤痕,却害怕加剧对方的疼痛不敢去碰。

  “没事的。”为防止驾车的车夫听见他们的对话,弗林特用口型对何塞道:“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没有比能够再见到你更好的回报了,这些痛苦都是值得。

  何塞轻轻点头,又猛地摇头,紧紧握住弗林特的手。

  弗林特活动手臂,摘下自己刚刚才戴回的面具,凑到近前轻吻何塞的额头,“是你带我离开那里,带我脱离苦难,何塞。”

  何塞露出笑容,额头上的吻触感柔软而温柔,他确确实实得到弗林特的回应,他不会再怀疑了。

  “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一如你找到了我。”

  从无名的堡垒隐藏的冰棺,从红砖铺就的黑暗深处,从埋入地下的冰冷囹圄。

  惊魂未定的伤痛过后是充满暖意的欣喜,何塞捧起弗林特的脸,情不自禁地在他嘴唇上印下一个吻。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亲吻,虽然他的嘴唇冰冷,但弗林特却炽热。他们交换彼此唇舌的温度,仿佛有两个孤单的灵魂就此依偎。

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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