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孟初七在纷纷面前哭了一场。

  孟淮明靠在病房门外,听他们家的丫头起初还强自镇定,说着说着就绷不住了。

  哽咽着打断她轻柔的话语,几度停顿,最后还是李纷纷伸手刮了一下初七的鼻子。

  她说:“想哭就哭吧。”自己却先落下泪来。

  初七的眼泪瞬间决堤,她伏在病床上,肩膀抽动地频繁,纷纷握着她的手,少女们冰凉的泪珠冲开了那场仿佛永无停息的大雪,将那一丝微弱的光芒引到漆暗的天际。

  “人抓到了吗?”燕灰熄灭了手机屏,抬头看向孟淮明。

  消毒水的气味沾染着他的发丝,燕灰手背上还贴着输液贴,孟淮明拎着药袋子,是居高临下的角度。

  以往燕灰的针织围脖都会堆到了下巴,顺便能当口罩用,于是那一圈白皙的脖颈总是隐秘其中,如今乍一看清,就像用雪擦洗过的瓷器,孟淮明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哥窑的冰裂。

  开片赋予了他危险而致命的美感。

  孟淮明移开视线,点头道:“动手的几个人我抓到了,至于背后的始作俑者,具体有谁我和老爷子已经掌握,要等到接手后决定对策。”

  燕灰清了清嗓子,住院部走廊人来人往,各色的残影倒映在瞳孔里,他低声问:“你还会当编剧吗?”

  孟淮明一愣,坐在燕灰身旁,塑料袋积压出近乎爆裂般的声响,“至少开春后,到来年的冬天,都不会接本子。”

  燕灰沉默,孟淮明就反问:“你呢?”

  “什么?”

  燕灰递来疑问的眼神,孟淮明笑了笑,指节碰了碰燕灰相互摩挲的食指中指。

  他从口袋里拿出戒烟的棒糖,拆开包装纸,也不问燕灰想不想吃,直接给塞到他嘴里,眼角余光看见对面的一位大妈露出吃了苍蝇般的眼神,拉着老伴就快步离开。

  “少抽烟,和谁学的?”孟淮明没想到也有反过来教训燕灰的一天。

  甜味在口腔里蔓延,燕灰向后仰靠,孟淮明就伸了条胳膊,以防他的后脑勺碰着墙,燕灰半眯起眼:“之前,就不大好受,徐医生说也许我该转移注意力。”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那段“不好受”的时间。

  “那位徐医生让你抽的?”孟淮明皱眉:“他到底有没有从业执照?”

  神秘的心理医生不被人查出半点蛛丝马迹,而秦家多的是行为诡诞的人。

  谁知燕灰摇了摇头,“不是他,是……”

  塑料袋发出窒息似得的脆鸣,燕灰心知孟淮明的透彻,但那个名字依然是他们之间的鸿沟,他一日不说,孟淮明就一日不能迈过去。

  “烟酒不分家,这些麻痹神经的东西适合我。”燕灰语速轻缓,“你也见过我那种样子,非常吓人,没有自控力。”

  孟淮明哑声道:“你真的喜欢?”

  燕灰眼睑一颤,“我需要,至少,曾经需要。”

  他深重的吸气,“徐医生说,有一段记忆对我来说并不愉快,所以现在我其实并不能完整地想清楚,我到底为什么这么……需要麻痹和成瘾。”

  孟淮明瞳孔一缩,随即语气愈发急促:“你说姓徐的说你记忆不全?”

  “嗯。”燕灰闷闷答道。

  孟淮明心跳明显加快,也像是一把重锤反复抨击着血肉,人类的记忆是非常奇妙的东西,艾宾浩斯曲线划出优美的弧度,但其实在有迹可循的遗忘和回想中,存在太多的例外。

  他至少给燕灰约过三位心理医生,他们都提及PTSD中有回避麻木型分类,却没有一个发现了他记忆上的断点。

  看出孟淮明的紧张,燕灰拍了拍他的手背,“想不起来也是好事,其实有时候能有触发回忆,似乎真的,不是太愉快,那就算了吧。”

  好像孟淮明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个。

  而孟淮明却说:“可是‘清醒是必需’。”

  “清醒是必需”来自于《融春》的第二卷 。

  燕灰听了,不经笑起来:“你看了融春?”

  写《融春》这本时,他们的关系已经趋于崩裂,围绕着这本书,他们还吵了一架,那或许是发生在他们之间最激烈的争执,虽然时间不长,却足够凶狠。

  而具体起因也并不是因为这本书,那似乎是一个细节,孟淮明想起来了,那是燕灰的眼镜找不见了就索性清扫起屋子。

  那时孟淮明在外谈崩了当时抢手的改编项目,被灌了酒,还让人很是冷嘲热讽几句。

  他心情烦躁,回来见燕灰把家具都移了地方,不耐地说了好几句。

  他问他为什么总是要执着那眼镜,隐形眼镜不行吗?把家里弄得这么糟,每天坐都坐不住,还写的了东西吗?

  话题就不知为何扯到燕灰近期起稿的小说上,他踢掉拖鞋,对着拿着拖把的燕灰说:“那本是什么题材你心里没数?改编,哈,连出版都悬!你怎么这么为所欲为,消耗的是谁的时间?”

  燕灰听完他这一段,一句话没说,把地拖完,把家具归位,然后拎着拖把走到孟淮明面前,当着他的面取出隐形眼镜,那姿态简直宛如挖眼。

  然后连着拖把一起,甩到孟淮明脚下。

  他的眼睛迅速发红,变得湿润,不知是由于取镜时力气太狠还是情绪波动,但很快他什么也没说,拧着眉头回了房。

  酒精让孟淮明对这一段记忆没有太深刻的印象,但如今想来,那是燕灰第一次在他面前发怒,隐藏在真实怒火之下的,是他所不知的痛苦。

  “对不起。”

  这迟来抱歉。

  他知道不该把外面受的气撒给家里人,但那时他几乎是无法克制,认为燕灰能全盘包容他的脾气。

  燕灰所呈现出的乖顺和灵性淹过了他的感情,他依然认为把他认为的最好的给燕灰,成就他的事业,成就他们的理想。

  燕灰似乎松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摇头,“那时候我其实非常不理性,苏野才找到我不久,说因为眼睛的缘故你才选择我,我不相信。”

  他赌气似的蹙起眉头,自我暗示一般:“我现在也不相信。”

  孟淮明说:“不是,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不是。”

  燕灰对这个阔别已久的,没有悬念的答案已然释怀,他感觉话题跑远了,就折了回来:“以后还会在这个城市生活吗?”

  孟家的主要产业与秦家同盘,事实上秦家周边已颇有群狼环伺的既视感,如果孟淮明要回孟家,作为嫡传的血脉亲缘,孟老爷子必然是要把他召回总部。

  “现在不会离开。”孟淮明说:“我还缺一个答案。”他凝视燕灰:“这是好时机吗?”

  医院的走廊,人来人往的住院部,微有窒闷的空气里浮动着被清洗过的尘埃,上一分钟他们还吃了人家一记白眼。

  “什么才是好时机?”燕灰喃喃问:“这样很好。”

  疾病、混乱、生死、哭笑汇聚的场合,适合谈任何的放弃,披露妥协与懦弱,也同样适合挽留与拯救。

  “我十九岁决定当编剧,二十岁给人当抢手,赚了八千。到现在,靠写东西每年能有三百万的收入,除去房贷和日常开销,可活动资金并不多,而且现在我没有刻意存过钱,如果我给老爷子干活,他不会给我开工资,只能算业绩,我大概盘算了,五千万,六十年,我一定拿得出来。”

  “六十年……”燕灰闭上眼。

  “人这一辈子,也就只有一个六十年,不会有第二个了,一百二十岁我活不到。”孟淮明也学燕灰向后靠,“五千万,你接着我的六十年,怎么样?”

  燕灰喉咙里滚出一声笑:“偷换概念。”

  “我认真的。”

  他说:“你要是不嫌弃,孟淮明的六十年就有燕灰的参与,你要是不愿意,我也有另一种六十年,只是缺了一些什么,但这都是我自己的舍得。我活着这么些年,除了上一段感情,没有磨磨唧唧的时候,错误不能再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请你原谅。”

  燕灰闭着眼,从孟淮明的角度,能看清他眼睫疯狂的颤动,之后他抬起手盖住脸,仿佛重度缺氧般,用力地吸了口气。

  水珠急促地滚落,汇聚在下巴尖上,又滴入衣襟,孟淮明安静地等待。

  *

  初七大哭一场,纷纷也掉了不少眼泪,孟淮明进去时,两人都肿着眼泡,但情绪已经平复。

  初七和纷纷说起她的短期愿望,想要养一只金毛狗,去西藏玩一圈,然后回去读书,准备高考,读设计类的专业。

  纷纷则靠着垫枕,笑着说他会一路往上考学,做手术,当个研究纯理论的诗人,养一只萨摩耶。

  孟初七就大笑,那以后约着出去遛狗逛漫展,李纷纷欣然应允。

  初七离开后,孟淮明单独和李纷纷谈了谈。

  这孩子意料到他要做出补偿,居然主动提出条件,但那不关于利益,也无关财富,她说:“请您想我保证,初七以后,能平安顺遂。”顿了一顿,“她不是你们的孩子,这一次的事情,永远不会再发生。”

  她只字不提自己所受的屈辱与痛苦,也未有一句暗示他们索取物质的报答,而她所做出的牺牲,多少钱都不能补足。

  可她却许愿初七的平安顺遂,因为她明白,孟初七不是孟淮明或燕灰的孩子,也不是林均的亲女儿,在普世的逻辑中,一生的平安顺遂,提纯到顶峰,就是父爱与母爱,这一点他们谁也得不到。

  她希望孟淮明能把初七当亲生女儿看待。

  此刻孟淮明才感觉出李纷纷的思路清晰,逻辑肃杀,但他一定会答应她的请求。

  李纷纷不要物质的回报,孟淮明也不会明着给,但手术费用高昂,以及后续护理和药物供应,孟淮明心中有数,他不说,并不代表不会暗中协助。

  他从前觉得小孩子要有小孩子的样子,可每一个过于成熟的孩子背后,皆有一段过往,李纷纷用她方式回首阔别。

  当孟初七的诗篇牵引她走出图书馆,走向那棵金秋桂树,她就将一直往前。

  *

  燕灰在医院楼顶吹风。

  这所医院他其实非常熟悉,也知道这个天台该从哪扇窗户翻出来能直接走到。

  当初他在这家医院住院一礼拜,一个月内光顾五次,燕然自杀的抢救也实在这里完成。

  这家蕴含着无穷悲欢的大楼,仿佛已切入他的肤骨之中。

  同在天台的还有不少人,都是医院的常客,燕灰记得那时候关于封闭天台的提议就被提出,但居然现在都没有落实,唯有加固了边缘栏杆而已。

  而下方是一块荒废的草地,多出的一块土地也许曾是花园,但重新规划后就弃之不用,是不会惊扰到旁人,也不会有高空坠落伤人事件发生的好地方。

  这太危险了。

  燕灰想,如果那时候不是一念之差,他一定就跳下去了。

  他缺失了一个关于“原因”的记忆,但那之后的每一件事,却都牢记。

  五千万,六十年。

  燕灰默然想,这真是太过珍贵。

  就在他随意发散着视线时,一道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等等!”燕灰走向他,觉得对方太过靠近边缘,他说:“别动。”

  对方回过头。

  燕灰一愣。

  那人也怔了怔,随即无所谓地一笑,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扶着栏杆的动作那样随意,好似不够吹个风,偷个闲。

  他朝燕灰眨眨眼,笑道:“谢谢,再见。”

  随后他跨过栏杆,纵身一跃!

  燕灰扑到栏边,所见黑影在视野中越变越小,重物砸地的声音如同鬼魅,突兀的响在耳边。

  “——楚鹤!”

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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